“是日落的时候。”法罗克停了一会儿说,“从前的画家也许可以画出那样的日落。画里有红色,和我这个瓶子的颜色一样。可实际上它是金色的……还有蓝色。是那个我们叫做英菲尔的星球,我带着军团在那儿打了胜仗。我们从山里出来,穿过一片浓重的水雾。那么重的水汽,我简直无法呼吸。就在那儿,在我脚下,我看到了朋友们说过的东西:好大的水,看不到边,看不到头。队伍从高处冲下去。我涉进水里,喝了个饱。苦极了,让人不舒服。但我从来没忘记那种奇观。”

  斯凯特尔发现自己也和老人一样,对自然的奇迹肃然起敬。

  “我把自己浸人海水。”法罗克说,一边低头看着瓷砖地板上的水生物图案,“沉下去时是一个人,重新浮起来时……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记起了并不存在的过去,我用这双可以接受一切——所有一切的——新的眼睛看着周围。我看见水中有一具尸体……一个被我们杀死的抵抗者。附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段木头,是一截烧断了的大树。现在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那段木头,一端被火烧得黢黑。水里还漂浮着一片衣服,只能算一块黄色破布……撕烂了,污秽不堪。看着这些东西,我知道它们为什么来到我眼前——为了让我看见。”

  法罗克慢慢转过身,看着斯凯特尔的眼睛,“你知道,宇宙是无穷无尽的。”他说。

  这老家伙唠唠叨叨,可还不乏深刻,斯凯特尔想。他说:“我看出来了,那次经历深深影响了你。”

  “你是特雷亚拉克斯人。”法罗克说,“你看见过许多大海。我只看见过那一个大海,但关于海,我却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斯凯特尔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不安。

  “混沌之母生于大海。”法罗克说,“当我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奇扎拉·塔弗威德

站在旁边。他没有走进大海,他站在沙滩上……潮湿的沙滩……我的有些手下也和他一样,害怕大海。他看着我,那种眼神啊,他知道我明白了一些他永远不会明白的东西。我变成了一只海洋生物,让他感到害怕。大海让我愈合了圣战带来的伤痕,他看到了这一点。”

  斯凯特尔发现在老人叙述的过程中,音乐停止了。可让他不安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九弦琴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法罗克强调地说:“每道门都有卫兵把守,根本没办法进入皇宫。”好像这句话跟他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有关系似的。

  “可这恰恰正是皇宫的薄弱环节。”斯凯特尔说。

  法罗克抬起头,望着他。

  “有一种办法可以进入皇宫。”斯凯特尔解释说,“大多数人不相信这一点——但愿皇帝同样不相信——都认为反叛者只能通过别的途径进去……这一点对我们有利。”他擦擦嘴唇,感受着自己挑选的这张脸的异于常人之处。那位乐师的沉默让他心里十分不安:意味着法罗克的儿子所发送的信号已经传输完毕?那种音乐肯定是秘密信号,他斯凯特尔的神经系统接受了这种信号,只要到了某个恰当的时机,信息就会被植入他肾上皮质的密波翻译器所激活。现在,信号传输已经结束,他成了一个容器,携带着他自己一无所知的内容,满满地盛着各式各样的数据:阿拉吉斯密谋集团的每一个支部,每个参与者的名字,每次联络的暗语……一切重要信息尽在其中。

  有了这些信息,他们就能将阿拉吉斯煽动起来,捕获一只沙虫,在摩亚迪势力之外的某个地方开创自己的香料文化。他们可以打破香料垄断,击败摩亚迪。有了这些信息,他们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个女人在我们这儿。”法罗克说,“你现在想见见她吗?”

  “我已经见过她了。”斯凯特尔说,“而且仔细研究过她。她在哪儿?”

  法罗克啪地捻了个响指。

  年轻人拿起三弦琴,拨动琴弦,塞缪塔音乐顿时轻轻响起。仿佛被音乐牵动一般,一位裹着蓝色长袍的年轻女子从乐师身后的门洞缓缓走出。在毒品的作用下,她那双伊巴德香料蓝的眼睛呆滞无神。这是一个弗雷曼人,染上了香料瘾,同时又沾染了来自外星的恶习。她完全沉醉于塞缪塔音乐之中,如痴如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奥塞姆的女儿。”法罗克说,“我儿子给她用了毒品。他眼睛瞎了,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替自己弄到一个本族女子。可是你看,他的胜利毫无意义。塞缪塔音乐夺走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她父亲不知道吗?”斯凯特尔问。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法罗克说,“她每次来访,我儿子都会给她提供一套虚假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她家里的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非常不满,因为我儿子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不过,他们倒也不会干涉。”

  音乐袅袅,渐渐停了下来。

  乐师做了个手势,年轻女人于是过来紧挨着他坐下,低头倾听着他的喃喃细语。

  “你对她有什么打算?”法罗克问。

  斯凯特尔又一次仔细查看着后院,“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吗?”他问。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法罗克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打算对这女人怎么样。我儿子很想知道。”

  斯凯特尔右臂一摆,似乎准备回答他的问题。突然,一只闪闪发亮的尖利飞镖从他的袍袖里射出,悄无声息地射在法罗克的脖颈上。没有一声叫喊,连身体的姿势也没有改变。不出一分钟,法罗克就将死去,但他却丝毫动弹不得,被飞镖上的毒药定住了身形。

  斯凯特尔慢慢站起来,朝瞎眼乐师走去。飞镖射进他的身体时,他还在和那个年轻女人呢喃细语。

  斯凯特尔抓住年轻女人的手臂,轻轻扶起她,没等她发现,迅速变了一副面容。她站直身子,愣愣地望着他。

  “怎么回事,法罗克?”她问。

  “我儿子累了,需要休息。”斯凯特尔说,“来,我们到后面去。”

  “我们谈得很开心。”她说,“我已经说服了他去买特雷亚拉克斯人的眼睛,变成一个健全的男人。”

  “难道我就没反复劝过他吗?”斯凯特尔说,一边催促她朝屋后走。

  他骄傲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和那张脸是如此和谐。毫无疑问,这正是那个老弗雷曼人的声音,这个人现在肯定已经彻底死了。

  斯凯特尔叹了口气。至少这次杀戮进行得很仁慈,他对自己:说,而且,那两个牺牲品也知道他们在冒什么风险。但这个女人嘛,倒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第五章

  创建之初,所有帝国都不缺乏目标和意义。可当它们建成之后,早期的目标却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些意义含混的仪式而已。

  ——摘自伊知兰公主之《摩亚迪谈话录》

  

  阿丽亚明白了,这次国务会议又将不欢而散。她感觉到了,不满情绪在酝酿,在积蓄力量:伊如兰正眼也不瞧契尼,史帝加神经质地摆弄着文件,保罗则阴沉着脸,瞪着奇扎拉·柯巴。

  她选了金质会议长桌末端的一个位置坐下,这样就可以透过露台的窗户,看到下午那一抹布满灰尘的阳光。她进来时柯巴正在发言,只听他对保罗说道:“陛下,我的意思是,现在的神祇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多了。”

  阿丽亚向后一仰头,笑出了声。长袍上的黑色兜帽被震得掉了下来,露出下面的脸庞:蓝中透蓝的“香料眼”,和她母亲一样的象牙白肌肤,浓密的金黄色头发一,小巧的鼻子,宽宽的嘴。

  柯巴的面颊涨成了橘红色,近于他的长袍的颜色‘他怒视着阿丽亚。这是一个干瘪老头,头上光秃秃的,怒气冲冲。

  “你知道我在和你哥哥说什么吗?”他大声问道。

  “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说你们奇扎拉教团的。”阿丽亚反驳道,“你们并没有沾上神的光环,只不过是他的奸细耳目而已。”

  柯巴把目光投向保罗寻求支持,“我们的工作得到了摩亚迪本人的授权,他有权深入了解他的人民,而他的人民也有权聆听他的纶音。”

  “奸细。”阿丽亚说。

  柯巴委屈地噘起嘴唇,沉默了。

  保罗看着自己的妹妹,奇怪她为什么故意和柯巴过不去。他忽然发现阿丽亚已经成了一个女人,全身上下闪烁着青春的美貌和光彩。奇怪呀,自己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她长大了。她已经十五岁——就快到十六了。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圣母,一个保持童贞的女牧师,一个迷信的群众既畏且敬的——尖刀阿丽亚。

  “现在不是你妹妹发难的时间和场合。”伊如兰说。

  保罗不理她,只对柯巴点点头,“广场上挤满了香客。出去领着他们祈祷吧。”

  “可他们希望您去,陛下。”柯巴说。

  “你戴上头巾,”保罗说,“这么远他们看不出来。”

  伊如兰竭力压下被忽略的恼怒,看着柯巴奉命出去了。她突然不安起来:艾德雷克或许没能把她隐蔽好,让阿丽亚得知了她的活动。对摩亚迪的这个妹妹,我们究竟了解多少?她非常担优。

  契尼的双手握得紧紧的,搁在膝盖上。她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舅舅史帝加瞥了一眼,他现在是保罗的国务总理。她心想,这个弗雷曼老耐布是否一直向往沙漠穴地的简单生活?她发现史帝加的两鬓已经灰白,但浓眉下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那是野外生活养成的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的胡子上还留着储水管的印记,这是长期穿着蒸馏服的标识。

  契尼的注视让史帝加有些不自在,他把目光转向周围的国务会议成员,最后落到露台的窗户上。柯巴正站在外面,张开双臂做赐福祈祷。一缕下午的阳光照到他身后的落地窗玻璃上,投下一圈红色的晕环。刹那间,他发现那位宫廷奇扎拉仿佛变成了一个绑在火轮上的受难者。柯巴放下手臂,幻觉也随之消失。可史帝加仍然被它深深震撼了。随即,他的思绪转向那些等候在会见大厅里的奉承谗媚者,以及摩亚迪皇冠周围可恨的浮华奢靡,愤怒沮丧之情油然而生。

  史帝加想,被皇帝召来开会的这些人实际上都想从他身上找出某处纰漏和错误。虽然这或许是一种亵渎心理,可就连史帝加也免不了怀着这样的心思。

  柯巴回来了,将远处人们的闹嚷声也带了进来。只听砰的一响,露台的门关上了,屋里重又安静下来。

  保罗的目光尾随着那位奇扎拉。柯巴在保罗左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表情沉着安详,眼睛因信仰的迷狂而熠熠发光。那一刻的宗教神力使他感受到了无上快乐。

  “他们的心灵被唤醒了。”他说。

  “感谢上帝。”阿丽亚说。

  柯巴的嘴唇变得苍白。

  保罗再一次审视着自己的妹妹,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他提醒自己,她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下往往掩藏着欺骗。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比·吉斯特培养出来的产物。科维扎基·哈得那奇的遗传因子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呢?她总是有些神秘诡异之处,当她还是子宫里的胎儿时就这样,那时候母亲刚从香料毒素中死里逃生。母亲和她未出生的女儿同时成为圣母,但尽管如此,这两个人却并不相同。

  阿丽亚对那次经历的说法是,一个可怕的瞬间,她的意识突然被唤醒了,她的记忆里吸入了无数别的生命,而这些生命当时正在被她的母亲所吸纳。

  “我变成了我母亲,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她说过,“我那时

  还没有成形,也没有出生,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女人。”

  阿丽亚察觉到保罗正在注意她,于是冲他笑了笑。他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他问自己,对付柯巴这种人,除了冷嘲热讽之外还能怎样?有什么比敢死队员突然变成教士更具讽刺意义呢?

  史帝加拍了拍手上的文件。“如果陛下允许的话,”他说,“我希望讨论一下这些文件。这些事情都是非常紧迫的。”

  “你指的是图拜星的合约?”保罗问。

  “宇航公会坚持要我们在不知道图拜星协议各方具体方位的情况下先在合约上签字。”史帝加说,“他们获得了立法会代表的支持。”

  “你们施加了什么压力?”伊如兰问。

  “皇帝陛下对此已经有所安排。”史帝加说。话音冷漠而正式,流露出对这位公主夫人的不以为然。

  “我亲爱的皇夫。”伊如兰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保罗,迫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

  保罗想,故意当着契尼的面强调自己在名分上高人一等,这是伊如兰的愚蠢之处。此时此刻,他和史帝加一样不喜欢伊如兰,但怜悯之心使他缓和下来。说到底,伊如兰只不过是比·吉斯特姐妹会手中的卒子而已。

  “什么事?”保罗说。

  伊如兰瞪着他,“如果您扣押他们的香料……”

  契尼摇摇头表示反对。

  “我们的行动必须非常谨慎。”保罗说,“直到现在,图拜星一直是被击败的大家族的庇护所。对我们的对手来说,它象征着最后的巢穴,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处。这个地方相当敏感。”

  “他们既然能把人藏在那儿,也就可以把别的什么东西藏在那儿。”史帝加声音低沉地说,“比如说一支军队,或者处于雏形的香料文化什么的,它……”

  “但你不能把人逼得无处可走,”阿丽亚说,‘如果你还想和他们和平共处的话。”她很后悔自己被扯人了这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悬念的争论。

  “也就是说,我们把十年时间浪费在谈判上,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伊如兰说。

  “我哥哥的行动从来不会一无所获。”阿丽亚说。

  伊如兰拿起一份文件,紧紧抓住它,紧得指关节都变白了。保罗看出她正在用比·吉斯特的心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审视内心,深呼吸。他几乎能听见她在心中不停地念诵静心祷词。片刻以后,她说话了,“我们得到了什么结果?”

  “我们使宇航公会措手不及。”契尼说。

  “我们希望尽量避免和敌人摊牌。”阿丽亚说,“不一定要消灭他们。亚崔迪旗帜之下发生的大屠杀已经够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