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者斯凯特尔耸耸肩。他专门为这次会议挑选了一张平淡无奇的圆脸,厚厚的嘴唇,好脾气的五官,身体胖胖的,像一只可爱的水果布丁。对同谋者的表情做过一番研究之后,他发现自己的选择非常明智——也许是出于直觉吧。在这个小团体中,只有他能在身体形状和容貌的“宽阔光谱”中任意穿行,操纵自己的肉体外表。他是人类变色龙,一个变脸者。现在这个样子容易让别人很轻松地接受自己。

  “是吗?”圣母催问道。

  “我喜欢沉默。”斯凯特尔说,“我们的敌意最好不要公开表现出来。

  圣母缩了回去。斯凯特尔发现她在重新审视自己。双方都受过高深的体能-心智控制训练,控制力已经达到常人无法逾越的高度。但斯凯特尔还是个变脸者,拥有其他人根本不具备的肌肉和神经腱。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特殊的交感能力。这是一种极其深入的模仿力,凭借这种能力,他能如模仿另一个人的外貌一样,模仿对方的心理。

  斯凯特尔给了她足够长的时间完成对自己的重新审视,这才开口。“这是毒药!”说出这个单词的时候,音调平板到极点,表明惟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神秘含义。

  宇航公会领航员身体一动,闪闪发光的扬声球里传来他的声音。扬声球飘浮在箱子的侧上方,位于伊如兰头顶上方。“我们说的是精神毒药,不是有形的毒药。”

  斯凯特尔朗声大笑起来。米拉哈萨语的笑声能使对手备受折磨,而此时的斯凯特尔已经不再顾忌暴露自己的力量。

  伊如兰也赞赏地微笑着。但圣母的眼角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不要笑了!”莫希阿姆用粗哑的嗓门厉声道。

  斯凯特尔的笑声止住了,他已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艾德雷克气愤愤地一言不发,圣母的不满中带着警觉。伊如兰被逗乐了,却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朋友艾德雷克这是暗示说,”斯凯特尔说,“你们两位比·吉斯特女巫虽然精通本门种种异术,但还没有见识过他所显露的真正的欺骗诱导之术。”

  莫希阿姆转过头去,凝视着比·吉斯特本部星球寒冷的山丘。她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斯凯特尔心想,这很好。不过,伊如兰却仍然没发现问题所在。

  “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们一边,斯凯特尔?”艾德雷克问,那双啮齿动物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问题不在于我的忠诚。”斯凯特尔说,一边继续看着伊如兰,“您还在举棋不定,公主。您还没决定,冒了很大风险,跨过这么多秒差距

的距离,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得对吗?”

  她点点头。

  “您是和一条类人鱼来一番陈词滥调,或者和一个肥胖的特雷亚拉克斯变脸者斗嘴的吗?”斯凯特尔问。

  她离艾德雷克的箱子远了点,厌恶地摇摇头。她不喜欢那股浓重的香料味。

  艾德雷克趁机朝嘴里扔了一粒香料丸。斯凯特尔看着他咀嚼着香料,吮吸着它,无疑最后还会吞下它。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香料能提升领航员的预知能力,使他们得以驾驶宇航公会的巨型运输船以超光速的速度在宇宙翱翔。在香料的作用下,他能发现飞船的未来航线,避免可能的危险。现在,艾德雷克嗅到了另一种危险,可他的预知能力却不能告诉他危险来自何处。

  “我到这儿来或许是个错误。”伊如兰说。

  圣母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然后闭上。这个姿势很像一头好奇的爬行动物。

  斯凯特尔的目光从伊如兰转向那只箱子,以此让公主明白自己的观感,与自己取得共识。她会看出来的,斯凯特尔想,会看出艾德雷克是一个多么令人恶心的家伙:眼神冒失无礼,手脚畸形怪异,在气体中缓慢游动,周身还缭绕着橘红色的烟雾。她会对他的性习惯产生好奇,会想,和这样一个怪物交配该是多么诡异。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为艾德雷克再造太空失重状态的力场发生器也会让她厌恶不已。

  “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正是因为这位艾德雷克,您丈夫的灵眼才无法看到某些事,包括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据说是这样。”

  “据说。”伊如兰说。

  圣母闭着眼睛点点头。“即使是拥有预知能力的人,也并不怎么了解这种能力。”她说。

  “身为宇航公会的资深领航员,我有预知能力。”艾德雷克说。

  圣母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射向了变脸者,带着比·吉斯特特有的、具有强烈穿透力的眼神。她在仔细权衡。

  “不,圣母,”斯凯特尔喃喃自语,“我不像我的外表那样简单。”

  “我们不了解这种第二视觉。”伊如兰说,“但是有一点,艾德雷克说我丈夫不能看见、知道或者预测领航员的影响范围内所发生的事件。可这个范围到底有多大呢?”

  ,我们这个宇宙中有些人、有些事,我只能通过结果才能知道。”艾德雷克说,他的鱼嘴抿成了一条细线,“我知道它们一直在这儿……那儿……或者某个地方。就像水下生物在行进中泛起层层涟漪,预知者也会搅动时间的波涛。你丈夫看见的,我也能看见;但我永远看不见他本人,也看不见那些他忠心相待的同道者。高手总能把自己人隐藏得很好。”

  “但伊如兰不是你的人。”斯凯特尔说着,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公主。

  “我们都知道,这场小阴谋只有在我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安排。”艾德雷克说。

  伊如兰的口气像在描述一台功能卓越的机器:“你当然有你的用处,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现在终于明白他是什么东西了,斯凯特尔想。很好!

  “未来正在塑造之中,并未定型。”斯凯特尔说,“记住这一点,公主殿下。”

  伊如兰瞥了一眼变脸者。

  “保罗忠心相待的同道者。”她说,“当然是那些披着他的战袍的弗雷曼军团战士。我见过他为他们昭告预言的情景,’听过他们向摩亚迪欢呼的声音,他们的摩亚迪。”

  她终于明白了,斯凯特尔想,她是在这儿受审,判决有待作出。可能保全她,也可能消灭她。她看出了我们为她设下的圈套。

  斯凯特尔的目光和圣母对视了一瞬。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他一样,也看出了伊如兰此刻的心思。自然,比·吉斯特姐妹会已经把情况向公主做了简要介绍,给她灌足了迷魂汤。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比·吉斯特姐妹会的人总是相信自己的训练和直觉。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最想从皇帝那儿得到什么。”艾德雷克说。

  “谁会不知道?”

  “您想做奠定世代皇朝的国母。”艾德雷克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除非你加入我们,否则休想做到。相信我的预言吧。皇帝因为政治的原因娶了您;一可您永远不能和他享受床笫之欢。”

  “这么说来,预言者也是窥淫癖。”伊如兰讥讽道。

  “皇帝更宠爱他的弗雷曼小妾,而不是您!”艾德雷克有些气急败坏。

  “可她并没有给他生出皇位继承人。”伊如兰说。

  “理智总是感情冲动的第一个牺牲品。”斯凯特尔喃喃自语。他察觉到了伊如兰的怒火,看出自己的诱导起到了作用。

  “她没有给他生出皇位继承人。”伊如兰说,竭力保持镇静,“是因为我在给她秘密使用避孕药品。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这种事儿让皇帝发现可不太好。”艾德雷克微笑着说。

  “我早就把搪塞的话准备好了。”伊如兰说,“他或许会察觉到真相,可有些谎言比真相更易于让人信服。”

  “您必须做出选择,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但要明白怎么才能保护您自己。”

  “保罗对我是公平的。”她说,“我在他的国务会议里有一席之地。”

  “您当了他十二年的公主妻子。”艾德雷克问,‘他是否向您表示过一丝一毫的温存?”

  伊如兰摇摇头。

  “他利用那伙弗雷曼暴徒罢黜了您的父亲,为登上皇帝宝座娶了您,可他永远不会让您成为真正的皇后。”艾德雷克说。

  “艾德雷克想在您身上打感情牌,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真有意思。”

  她向变脸者扫了一眼,看见了他脸上大胆的笑容,于是抬了抬眉毛表示回应。斯凯特尔知道,现在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她让这次会议置于艾德雷克的支配之下,那么他们的密谋,以及此时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许都能逃过保罗的灵眼。可如果她暂且不做出承诺……

  “公主殿下,”斯凯特尔说,“艾德雷克似乎对密谋的事管得太多了,您觉得呢?”

  “我早已表示,”艾德雷克说,“我将尊重会议做出的最佳决断。”

  “哪种决断最佳,谁来裁决?”斯凯特尔问。

  “难道你希望让公主在没有做出加入我们的承诺之前离开这里吗?”艾德雷克问。

  “他只是希望她的承诺确实发自内心。”圣母喝道,“我们之间不应该相互欺诈。”

  斯凯特尔看出伊如兰已经放松下来,双手插进袍袖,认真思考着。她现在一定在想艾德雷克抛出的诱饵:成为奠定世代皇朝的国母!她还会想,密谋者会提出什么计划,以保护他们自己免遭来自她本人的打击。她需要掂量权衡的方面很多。

  “斯凯特尔,”片刻之后,伊如兰说,“据说你们特雷亚拉克斯人有一种奇特的荣誉体系:必须给你们的猎物留一条逃生之路。”

  “只要他们能找到。”斯凯特尔表示同意。

  “我是你们的猎物吗?”伊如兰问。

  斯凯特尔爆发出一阵大笑。

  圣母哼了一声。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说。声音很轻,充满诱惑,“不用怕,您已经是我们的人了。难道您不是在替您的比·吉斯特上级监视皇室的一举一动吗?”

  “保罗知道我会把信息泄露给我的老师。”她说。

  “难道您不曾提供一些皇室的把柄,使反对派有了更加有力的宣传口实,以反对您的皇帝吗?”艾德雷克问。

  他没有用“我们的”皇帝,斯凯特尔注意到,用的是“您的”皇帝。以伊如兰接受的比、吉斯特训练,她绝不会忽略这个细节。

  “关键是力量,以及如何运用力量。”斯凯特尔说着,慢慢靠近宇航公会领航员的箱子,“我们特雷亚拉克斯人相信,宇宙的万事万物中,只有追求物欲的冲动是惟一恒定不变的力量。这种力量通过学习种种经验教训,不断壮大自己。听好了,公主殿下,这种力量始终在学习。而这种不断学习的动能,我们才称之为力量。”

  “你们还是没有说服我,证明我们能够击败皇帝。”伊如兰说。

  “我们甚至没有说服自己。”斯凯特尔说。

  “无论我们转向何方,”伊如兰说,“总会面对他的魔力。他是科维扎基·哈得那奇,一个可以同时处于不同时空的人;他是摩亚迪,对奇扎拉教团的传教士来说,他的每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是一名门塔特,其大脑远远超过最优秀的古代计算机;他还是弗雷曼军团的摩亚迪,可以命令他们杀光星球上所有的人类;他拥有能看破未来的灵眼,还有我们比·吉斯特孜孜以求的基因模式……”

  “这些我们都知道。”圣母插话说,“而且我们还知道更不妙的事:他的妹妹,阿丽亚,也有这种基因模式。可他们也是人,两个人都是。因此,他们也有薄弱环节。”

  “可这些薄弱环节在哪儿?”变脸者问,“我们能在他的宗教圣战军团中找到吗?皇帝的奇扎拉僧侣会反叛他吗?抑或是大家族的那些当权者?立法会除了耍耍嘴皮子还能做什么?”

  “我认为是宇联公司。”艾德雷克说,在箱子里转了个身,“宇联公司是做生意的,永远逐利而行。”

  “也可能是皇帝的母亲,”斯凯特尔说,“杰西卡夫人。她留在卡拉丹星球,但和儿子的联系十分频繁。”

  “那条背信弃义的母狗。”莫希阿姆说,声调平淡,“我真想剁掉这双训练过她的手。”

  “我们的阴谋需要一个人手处,一个可以操纵对方之处。”斯凯特尔说。

  “可我们并不仅仅是阴谋家。”圣母反驳道。

  “啊,是的。”斯凯特尔表示同意,“我们精力过人且聪明好学,是希望的曙光,人类必将因此获得拯救。”他用演说的方式说出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对特雷亚拉克斯人来说,这或许是最极端的讽刺了。

  只有圣母理解了话中的奥妙。“为什么?”她问,问题直指斯凯特尔。

  变脸者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艾德雷克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们别玩弄这些愚蠢的玄学游戏了。所有哲学问题只有一个:‘万物为什么存在?’而所有的宗教、商业和政治的问题也只有一个‘谁拥有权力?’所谓联盟、联合、协作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假的,除非为了追求权力。权力之外的一切全是瞎扯淡,最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斯凯特尔朝圣母耸耸肩。艾德雷克已经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是他们最大的薄弱环节。为了确信圣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斯凯特尔说道:“好好听听导师的教诲吧。人都需要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