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停下来,把她推入一个岩石的凹缝里,转过身来,看着下面的沙漠。一个运动着的沙堆向前移动,与他们所停留的岩石小岛平行——月亮照着,沙浪起着涟漪,浪头般的沙堆大约一公里远,与保罗的眼睛几乎一样平。它走过的道路上,扫平的沙丘弯弯曲曲——一条短短的曲线越过他们放弃了的、被咬碎了的飞机的那片沙漠上。

沙蜥所在的地方,没有了飞机的痕迹。

土堆般的沙包又移向沙漠,从它自己走过的路上迅速地退回去。

“它比吉尔德的飞船还要大,”保罗小声说,“有人告诉我,沙蜥在沙漠深处长大。但我没有想到……好大啊!”

“我也没有想到。”杰西卡喘着气说。

那东西再向外,远离岩石,带着一条弯曲的轨迹,快速朝地平线跑去。他们听着,直到它远去的声音消失在他们周围轻微的沙动声中。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望着映着霜白月色的陡坡,引用了《凯塔布·阿·伊巴》中的一句话说:“‘在夜间旅行,白天在黑暗的阴影中休息。’”他看着他母亲:“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黑夜,你能继续走吗?”

“休息一会儿。”

保罗走上岩面,肩背着背包,系好背包带。他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定位罗盘。

“你准备好了就说一声。”他说。

她从岩石上站起来,感到力量恢复了。“走哪条路?”

“这条沙脊通向的地方。”他指着说。

“走入沙漠深处。”她说。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罗小声说。

他停下来,由于还记得卡拉丹的预知梦境中的幻象而战栗着。

他见过这个沙漠,但是和梦中见过的沙漠的形状多少有点不同,像一个消失在记忆中没有记住的视觉幻象。现在这一视觉幻象投射进真正的环境时,又像没有完全记住。这个视觉幻象似乎在移动,从不同的角度走近他,然而他仍然一动不动。

在梦中,伊达荷和我们在一起,他记起来了,但是,现在伊达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吗?”杰西卡问,误认为他拿不定主意。

“没有,”他说,“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走。”

他把背包紧紧地背在背上,坚定地沿着岩石上风沙凿成的“运河”向上爬,这“运河”开凿在月光照着的岩面上,阶梯形的山脊向南延伸。

保罗沿第一条山脊爬上去,杰西卡紧跟在他后面。

一会儿,她就注意到他们经过的道路成了一个需要立即解决的特殊问题——岩石间的沙坑使他们行动迟缓,风沙雕刻成的山脊锋锐割手,障碍物迫使他们做出选择:从上面越过去,还是绕过去?岩石群有着自己的格调。仅仅在需要的时候,他们才讲话,并且要用嘶哑的声音费力地说。

“这儿要小心些——这条山脊多沙而滑。”

“注意,不要在这块岩石上碰着头。”

“呆在这山脊下面,月亮在我们背后,月光会把我们的行动暴露给那边的任何人。”

保罗停在一处岩石的亮处,背包靠在一条窄小的山脊上。

杰西卡靠在他身旁,庆幸有一会儿的休息机会。她听见保罗在拉滤析服的水管,吸了一点自己回收的水,这水有点咸味。她记得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喷泉围绕着天空的弯穹。如此丰富的水,一直没有为自己所重视……她站在它旁边时,只注意到它的形状,它反射的光,或者它发出的声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真正的休息。

她想到怜悯能使他们停下来,哪怕只停一会儿。没有停止就没有怜悯。

保罗从岩石脊背上撑起来,转身爬过一个斜坡。杰西卡叹了口气,跟着走下去。

他们滑下斜坡,落到广阔的沙洲上,沙洲通向凹凸不平的土地那一边的陡峭的岩石。他们陷入了不连贯的运动节奏中。

杰西卡感到这一夜他们受到了手脚下面的物质的支配——圆石、豆大的砾石、石块,豆大的沙、沙本身、粗沙、细沙或粉末一样的沙。

粉末钻进鼻腔过滤器,不得不把它们吹出来;豆子一样的沙和砾石在坚硬的岩面上滚动,很可能因不小心而发生事故;石块的尖角很容易使人被划伤。

到处存在的一片片沙浪拖住他们向前迈进的脚。

保罗突然在一块岩石上停下来,他母亲跌倒在他怀里,他把她扶住,使她站稳。

他指着左边,她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看清他们站在一个悬崖上,悬崖下面二百米处是一片沙漠,绵延伸展,像静止的海洋。它躺在那里,起伏着月白色的波浪——角形的阴影消失在曲线形的沙浪之中。远处,尘雾升起,笼罩着灰色朦胧的陡坡。

“广阔的沙漠。”她说。

“要走过这样宽阔的沙漠。”保罗说,他的声音因过滤器盖着脸而被压低。

杰西卡左右看了看——下面只有沙。

保罗直视前面,看着裸露的沙漠的远处,注视着月亮经过时阴影的移动。“大约有三四公里宽。”他说。

“沙蜥。”她说。

“肯定是。”

她只注意到自己疲惫,而浑身肌肉的疼痛使她的知觉变得迟钝:“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

保罗放下背包,坐下来,靠在背包上。杰西卡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支撑着自己,倒在他旁边的岩石。她坐下时,感到保罗转过身去,听见他在背包里面找东西。

“拿着。”他说。

他把两粒能量胶囊塞进她手里时,她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干燥。

她从滤析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把两粒能量胶囊吞进肚里。

“把你的水喝完,”保罗说,“常言道,保存水的最好的地方是你的身体,它使你保持能量,你会更强壮。信任你的滤析服吧!”

她服从了,把贮水袋中的水喝光,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然后她想到,疲惫时,觉得这儿是多么安静啊!她回想起曾经听到诗人骑士哥尼·哈莱克说过:“一口干燥的食物和安静胜过充满牺牲和战斗的房舍。”

杰西卡把这些话说给保罗听。

“那是哥尼说的。”他说。

她听出他说话的声调和方式,就像是对着某个死人在说话。她想:可怜的哥尼也许死了。阿特雷兹的军队不是死就是被俘,或者像他们一样迷失在这无水的沙漠中。

“哥尼随时都有引语,”保罗说,“我现在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将让河流于枯,把国土出卖给邪恶;我将让家园荒芜,把一切给予陌生人。’”

杰西卡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国儿子热情洋溢的话而感动得流泪。

过了一会儿,保罗说:“你……感觉如何?”

她明白他是问她怀孕的情况,于是说:“你的妹妹在数月内还不会生下来,我仍然感到……还有足够的体力。”

她想:我与我儿子讲话多么正式啊!因为对这样微妙的问题的回答是比·吉斯特的方式,所以她寻找并发现她拘泥于形式回答的原因:我害怕我儿子,对他的奇怪的表现感到害怕。我害怕他在我面前看到的,也害怕他对我说的话。

保罗把头罩拉下来,盖住眼睛,听着黑暗中昆虫的杂乱叫声,他心中充满沉默。他感到鼻孔发痒,他搔着痒,取下过滤器,闻到了浓浓的肉桂的气味。

“这附近有混合香料。”他说。

一股柔风吹拂着保罗的脸颊,使他的外衣打着皱褶。但是这风没有暴风的威胁,他感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

“不久,天就亮了。”他说。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种方法可以安全通过那片沙漠,”保罗说,“弗雷曼人经过沙漠的方法。”

“沙蜥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的岩石后面,用弗雷曼人使用的小鼓槌制造出金属的撞击声,”保罗说,“会让沙蜥忙上一阵子。”

她瞥了一眼他们与另一个陡坡之间、月亮照亮的那片沙漠:“要花走四公里路的时间。”

“也许。如果我们走过沙漠时,仅仅发出自然的声音,那种声音不会引来沙蜥。”

保罗打量着广阔的沙漠,在他的预知梦境中搜寻着那神秘的启示:金属的敲击声,人工操纵的弗雷曼人小鼓槌的诡计。这个小鼓槌就装在他们逃亡用的背包里。他发现,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蜥,他所感觉到的完全是可怕的事情。他知道,它好像处于意识的边缘,沙蜥应该受到尊敬,不应该害怕它……如果……如果……

他摇摇头。

“必须发出没有节奏的声音。”杰西卡说。

“什么?啊,是的。如果我们打乱我们的脚步……沙本身也要不时地移动,沙蜥不可能去调查每种小小的声音。然而在我们试验之前,我们应该休息好。”

他望过去,看着那一堵岩壁,注意着那垂直的月影经过的时间。“再过一小时,天就要亮了。”

“我们在哪里度过白天?”她问。

保罗指着左边说:“那儿,北边悬崖拐弯的后面,你顺便可以看到被风吹凿成的顶风面,那里有一些深深的缝隙。”

“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行动?”她问。

他站起来,帮助她站起来。“你休息够了吗?可以往下爬吗?我想在我们宿营之前,尽可能到离沙漠近一点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点头示意让他带路。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沿着悬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