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笑嘻嘻地劝她:“别担心,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说不定你家公子的前程比你还大,不用为他操心。”

许剑见过不少这样的二世祖,心想你儿子还没扯上男女之事吧,如果学会嫖娼养情人,那你的钱才不够花呢。兴许她儿子已经到这一步了,只是当妈的不好意思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坦率地说:

“你说他有17岁?虽说晚了些,还能改。关键看爹妈能不能下狠心。下狠心让他受三年苦,性子就扳过来了。”

葛大姐没想到许剑说得这样直,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思着说:“小许你说得对。我好好想想,也许真得下狠心。唉,我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可惜我家小三儿又走了。”

酒席上聊到宋晴,葛大姐说,该让晴妹一块儿来嘛,回来看看老家。只是近年大兴土木,她妈的坟只怕是不在了。许剑不想提起与妻子离婚的事,转了话题:

“大姐,我实际是专程为小葛那事来的,想到省城查点资料,也想拜访你,了解他的童年经历。他的案子公安已经结案,结案时还有一些疑点。这些疑点我想我已经弄清了。”

大姐急急地问:“是么?你弄清了什么?”

许剑委婉地说:“大姐,我想你的意愿也是弄情小葛猝死的真相,确凿的真相,让死者能闭上眼,并不是一定要把池小曼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当然。若不是池小曼干的,我能硬安到她头上?我只是怀疑她,她不肯和小三儿生儿女,又招惹那么多野男人。结奸夫害本夫是按常理猜度。我知道,那次我去你们厂里时,心里难受,行事过头了点。”

说到小曼的野男人,老九非常迅速地瞥了许剑一眼,老胡倒是佯装没听见。许剑的脸上微微发烧,继续说:“据我新掌握的资料,恐怕小葛之死确实和池小曼无关。他是死于一种隐秘的性怪癖,这种怪癖很可能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大姐,饭后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会儿。”

葛大姐很吃惊,点点头说:“好的。”

饭后,许剑让老胡和老九去本镇的各个景点参观,像白浪宫、法海寺、一脚踏三省的界碑等。葛大姐很热心,打手机唤来丈夫,让他带着参观。她则和许剑坐在这个雅间里谈了两个小时。许剑谈得非常直率,除了自己与小曼的私情及与宋晴的离婚,什么都说了。他说,虽然他还要到省城再查一些资料,但估计就是这个结论了。这番谈话有效地消除了葛大姐对小曼的敌意,她伤感地叹息着:

“我真没想到小三儿有这种怪毛病,最后竟死在这种病上。我把他从小带大,咋就没注意呢。也没想到池小曼那个风流女人还会护着男人。唉,都是命啊。”

告辞葛大姐,晚上赶到了省城,老胡说可以在省城等许剑一天的,明晚还坐一辆车回去。许剑见老九不乐意,便坚决推辞,说查资料这种事说不准时间,你们别等我,我自己坐火车回去就行。老胡便与他告别,连夜驱车回家了。告别时老九坐在前排座上自顾用耳机听音乐,没有同许剑说再见。

许剑当天在省城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母校图书馆。图书馆还没开馆,十几个学生在门口排队,有双肩背着背包的女生,也有戴着深度眼镜的男生,他们手里都捧着书,边看边等。有一些人还带着干粮和瓶装水,肯定是准备在馆里泡一天的。

许剑坐在台阶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学生,总觉得里边有葛玉峰的身影。小葛也曾在大学生活过,也曾在图书馆里一泡一天。也曾有过这样那样的人生设计,有过这样那样的憧憬。也曾在走进社会后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但他正当生命力最活跃的时候却很草率地离开人世,只是为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

许剑从前天梦悟真相开始,直到今天,对葛玉峰滋生出强烈的怜悯。回想起两年来他接触的人,不管他们的人品和性格如何,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血肉之躯是饱满的:老胡、老九、葛大姐、小曼、老吕头、曹院长、甚至郑孟丽…唯独葛玉峰非常干瘪,没有可供回忆的素材,只是一个符号。其实他也是一个活人,也有七情六欲悲喜苦乐。只是他太内向,把所有的情绪和感情都紧紧关闭了。而那种性怪癖恰恰和这种极度内向密不可分。

他这也算是来世上走了一遭?许剑真可怜他。

图书馆开门了,排队的人鱼贯而进。医大图书馆没有对社会开放,已经毕业的学生是没法进去的。当然许剑可以找熟人借个证,不过那样太麻烦,来回折腾一次,两个小时就进去了。好在把门的老同志似曾相识,他磨叽一会儿,把身份证押上,最终获准进去。18年没来,图书馆进步多了,尤其是添置了检索系统,大大方便了查资料。许剑按照管理员的指点,到检索台的电脑中输入“自淫性窒息、性快感、颈动脉窦”这些关键词,很快找到了需要的资料。资料复印也非常方便,对外营业的复印室就在楼上,管复印的大嫂十指翻飞,非常麻利地工作着,把一项枯燥的活变成了艺术。两个小时后他满载而归。

自淫性窒息死

一、概述

指以窒息的方式进行反常的性行为时造成的意外死亡。亦称性窒息死,其中因缢颈而窒息死者也称性缢死。性窒息是性欲倒错(也称性行为变态)的一种表现。主要见于男性青少年。其中多数人性格内向、孤僻、腼腆,甚至见了女性就脸红,但为了满足性欲,他们却在无人的处所,采取某种手段使自己处于缺氧窒息状态,以产生性快感。如果进行过程中预防措施失控,自己又无法摆脱,即可造成意外的死亡,比如因绳结变紧、坐椅倒下、脚下滑脱等原因导致绳套勒紧而不能自救。在各种窒息手段中,以缢颈为最多,其它还有闭塞口鼻、用塑料袋罩住头部等。

这种性窒息活动又分为几种,如果喜穿女性衣着、做假乳房、梳女式发型等,称异性服装癖;如果喜用绳索捆绑自己,称自淫虐癖;如果摆放镜子或相机自拍进行自我欣赏,称自淫癖或自爱癖;如用橡皮、女性衣物、女性毛发等在阴茎处进行性活动,称淫物癖。

二、尸体现场特征:

为便于独自进行有准备的反常性行为,现场都选在无人干扰的隐蔽场所,时间多在夜间。有时能在现场找到过去多次进行反常性行为的一些痕迹和物证,如悬挂绳索的磨擦痕迹,隐藏的吊钩等,有的在现场还摆放着女性衣着、化妆品、妇女头发、月经带、乳罩等。

一般情况下死亡现场平静,无动乱及他人介入的迹象。尸体前方的地面或床面上常有射精的痕迹。性缢死者常用软绳索做成较松弛的绳套,其自缢的体位,用手或下肢直立就能解除压力。有的在身旁可见碰倒的坐椅或在地面上有蹬滑的痕迹。自缢死以前位缢死者较多,采用这种体位时头向前倾,面朝下,双手可比较方便地触摸生殖器。膝部常屈曲,双足多着地,但不负载体重。

因活动隐蔽,尽管可能多次进行反常性行为,但亲友多不知情。

三、尸体征象

半裸或裸体,有的穿女性衣着,带乳罩、假乳房、梳女式发型并擦粉、描眉、涂口红。阴茎常用手帕或布包裹,其上可见泄出的精液。

除具备机械性窒息死的一般征象外,性窒息死根据手段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局部征象。如缢颈者常有典型的生前缢沟,有的在绳索下垫有柔软的毛巾等物。有时死者身上有捆绑的绳索,状似他杀,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捆绑和打结的方式均可自己完成。

四、法医学鉴定

就尸体本身所见,如缢沟、窒息征象等与自缢并无不同,因而比较难以区分,认定为性窒息主要是根据现场勘查、调查,及了解死者反常性行为的表现。

这些资料足够解开许剑心中的疑问了。资料中唯一欠缺的,是小葛自淫时的独特手段――使用结两个绳疙瘩的绳圈。这种带绳疙瘩的绳圈肯定比光绳优越,它在保证两处颈动脉窦受压的前提下,不压迫气管,自淫时比较舒服。许剑尽可能广泛地查阅,没有发现提到这个细节的资料。这么说,这是小葛的专利,是他灵智忽来的发明。完全可能的,作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小葛一向有发明才能,只可惜这回用错了地方,最终因这种怪癖送了命。

许剑忆起来,这些书在大学时确实浏览过,只是时间太长,几乎全忘却了。对于一个职工医院的普通医生来说,这不算太丢人,因为他们的确用不上这些知识。但是薛法医呢?一个法医总该记着这些知识吧,那位老先生的水平真不敢恭维。

而许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自己情人的脚。正是他帮那位贪吃善忘的老先生保住了工作。

不过公平地说,也不能全怪他。关键是池小曼清除了现场的重要物证,如乳罩、女人内裤、软布绳及地上的精液,还不忘给死者套上他本人的内裤。书上说过,自淫性窒息死与一般的自缢很难区分,主要根据现场勘查,但小曼已经把现场伪装过了,地上的精液都用水冲过了。她做得很彻底,但时间仓促,难免在另外的方面留下一些马脚。比如说,她没考虑到细而坚硬的绳子与死者颈上的缢痕不一致。这些破绽恰恰把猎人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让警方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仝宁的破案能力在这儿碰卷刃并不奇怪,因为上报的案宗中没有这些至关重要的物证,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警方最大的疏忽或失职,是没有检查垃圾箱――但当时谁能想得到呢。

只有许剑得益于老吕头和胡老板的作用,正巧把几个因素全拢到一块儿,才有了这个发现。

他在学校又呆了半天,拜访了一些老师,包括张上帝,然后赶夜车回家。睡在卧铺上他浮想联翩。这次在图书馆顺便复习了另外一些性变态的资料,真是千奇百怪。有男青年用沥青搓成细条往阴茎口里捅,结果沥青断了,无法取出,不得不动手术;有的女孩子用铁头发卡子自淫,不慎掉到子宫里,又羞于找医生,直到子宫磨穿,几乎送命。等等,不胜枚举。难道他(她)们不知道这些行为的危险性?但欲望高涨时,理智就退化了。刻薄地说,在那个瞬间里,他(她)们退化成了动物,只遵从动物的本能――但动物们又哪有这样乖戾怪诞的性行为?

人类中的性怪癖林林总总,比如性指向障碍有:同性恋、恋物癖、自恋癖、乱伦、恋童癖、恋尸癖、恋老人癖、恋兽癖等;性偏好障碍有:异装癖、露阴癖、窥阴(淫)癖、摩擦癖、施虐癖、受虐癖、口淫癖、肛淫癖、排粪(尿)淫癖、窒息淫癖、梦幻淫癖;性身份障碍有:性别交换癖(易性癖)、双性恋;如此等等,如此等等,心理系学生光是背单词也得耗半天。动物中也有某些癖好,如同性恋、乱伦、恋童癖(黄山猴就有这种贵恙)等,但总的说来,人性还是比动物性丰富得多了,要不咋称得上万物之灵呢。

卧铺里熙熙攘攘,广播里正在播相声“小偷公司”,几个旅伴听得傻哈哈地笑。在许剑的记忆中,这列火车上10年前就爱播这段相声,10年后的人照样为它傻笑。趁着没有熄灯,他把复印资料摊在上铺床上反复阅读。很可惜,今天他有一点疏忽,只顾复印这几本法医学的内容而忘了记下作者。他觉得很遗憾,因为他越看越对作者敬畏。作者们在书中详细列举了种种性怪癖。这每一条怪癖表现在现实生活中时,都连着一段销魂,一段癲狂,连着一个人一生的痛苦甚至横死,连着多少亲人的哀痛。但在教科书里,它们仅浓缩为干巴巴的一条叙述,冷静,简约,惜墨如金,无喜无怒。能做到这一点,已经不是凡人了。他们是上帝,至少是具备了上帝的目光。高踞在云端之上,平静地观察分析凡人的可笑癖好,还有,造成这种癖好的物理原因。

手机响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在火车车厢的嘈杂声中,他辨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小许吗?我是你郑姐。”

郑姐?许剑迅速把自己的人际圈子过了一遍,想不起这个人。正要问“你是哪位郑姐”,好在他及时想到了:是仝宁的夫人,郑孟丽。在潜意识中,他一向把这位贵夫人排除在交往圈子之外,没想到她会主动打来电话。他说:

“郑姐你好。你声音稍大一点,这边很乱。”

电话里声音大了一些:“小许,我想找你聊聊,你今晚有时间吗?”

“郑姐我正在火车上呢,你听这周围的嘈杂。不过明天下午就赶回去了。正巧,我明天本来就打算到你家去的,我这次是专程到省城母校那儿查资料,为池小曼那案子,就是特车厂那桩案子,所有疑点我都弄清了,我得向仝局汇报。”

那边顿了一下:“不,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许剑心中咯噔一下。郑姐主动打电话已属不正常,避开仝宁谈话更属不正常。许剑立即联想到自己的“历史污点”,料定郑姐的谈话必定与此有关。他心想摊开也好,省得郑姐风声鹤唳的,他都替郑姐累。他笑道:

“那好那好,我也正想找郑姐聊聊呢,郑姐你20年前就是我心中的偶像了,我一直盼着能当面表达我的仰慕。”

他想用玩笑来冲淡这件事内蕴的阴暗,郑姐没有响应这个笑话,仍淡淡地说:“那我明天到火车站接你吧,我知道车次。我开一辆米黄色的POLO,在停车场等你。”

“好,不见不散。”

电话打完车厢就熄灯了,许剑把复印资料整理好,塞到牛皮袋中。先想了一会儿明天与郑姐的谈话,然后又把思路转回到小葛身上。在火车单调的哐通声中,他两手枕着脑袋,久久地仰望天花板。实际上他的眼光穿透天花板,望穿了万年的时空。他把今天所得的资料、与葛大姐的谈话内容、过去小曼透出的有关小葛的点滴情况,再加上平时对小葛的观察,逐一合并、搅拌、澄清,然后,他觉得可以勾画出小葛完整的一生了。

葛大姐自从在死人堆里扒出小三儿后,就把这个苦命孩子放到心中最首要的位置,绝不比自己后来的儿子低,更远远超过自己的丈夫。她天生就强烈的母性经了那次刺激,突然膨胀,长出一个大树瘤。这个心结终生不会改变了。

找对象时她没敢挑剔,只提一个条件:要把小三儿带上,养大。一个男人答应了这个条件,于是成了她的丈夫。在婚礼上,五岁的小三好像看出他的生活要有大变动,目光胆怯,始终拉着大姐的手不丢。新娘手里拉着一个孩子,这事够尴尬的,好在镇上人都知道小三的来历,没人笑话新娘。晚上年轻人来闹房,已经困乏得要死的小三儿就是不睡,非要等着大姐。他怕大姐突然消失,以往的晚上,他必须挨着大姐的胸脯才能睡着啊。闹房的人走了,新郎急煎煎地等着妻子。但葛大姐歉意地让丈夫等等,先来到小屋,陪小三儿睡下。小三儿把手伸到大姐怀里,脑袋靠在胸脯上,闻着熟悉的气味,摸着两个肉团团,这才放心地睡了。

这期间新郎来小屋了两次,葛大姐都示意他再等等。终于小三儿睡熟了,葛大姐赶紧回到婚床上,新郎急不可耐地干起了男女之事。那晚新郎要得很贪,最后一次是在凌晨,丈夫正在上边驰骋,妻子忽然察觉到异常:在熹微的晨光里,床边多了小三儿的身影。小三儿先是惊呆,随后大哭,用小手拉姐夫,打他的光屁股,哭喊着:不许欺负我姐!不许你!

男人被打断好事,难免气恼。葛大姐只好赶紧推开丈夫,穿上内裤衬衫,抱小三儿到小屋,哄他睡下。直到小三儿再次睡熟,她才回到大屋,让丈夫把被中断的事情做完。

婚后,葛大姐同丈夫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那是因为夫妻生活中多了一个“第三者”,男人埋怨她心里只有小三儿,把男人放在僻角落里。公平地说,丈夫说得不错,这对丈夫说是不公平的。但她无法改变自己的施爱顺序。

小三儿长大了,不再馋大姐的咪咪了。他非常腼腆,不爱疯闹,不爱和男孩儿们玩打仗。倒是常和小女孩们坐在地上,文文静静地玩抓子儿。邻居总是夸:看你家小三儿多乖!多文静!葛大姐的丈夫则看不上他,说他太文弱,长大不会有什么出息。

那时没人知道,他一生的悲剧就种在他的腼腆天性中。

小三儿八岁那年,23岁的大姐带他去河里洗衣服。那时镇上的女人们都到河里洗衣,说河水是甜水,洗出来的衣服白净。女人们挎上篮子,带着棒槌,来到河边,在现成的圆石头上搓啊捶啊,洗完衣服立即晾在石岸上,等回家时衣服也干了。那天葛大姐正洗着,看见小三身上的衣服也脏了,就让他把衣服脱下来洗,顺便给他洗个澡。但八岁的他已经知道羞耻,死活不脱衣服。大姐没客气,抓住他三下两下剥光,捺到水里,开始在他头上打肥皂。他不敢反抗,气得嚎啕大哭。旁边一个大嫂说:

“看你这个当妈的,娃儿已经大了,知道羞臊了,你干嘛非要逼他。”

大姐笑着说:“谁是他妈?我是他大姐。他爹娘死了,我一直带着他过,也算是他半个妈吧。”

大嫂也笑了,说:“你看我这嘴,该打该打。我正想呢,哪有这样年轻的妈?哟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小三儿吧,镇上人常说叨,你这当姐的真不容易呀。”

那天小三儿哭得非常痛,非常顽固,直到衣服干了,穿上,他还在猛烈地抽咽。大姐奇怪地问他:

“咦,今天咋回事,洗个澡值得你屈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