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去。”葛大姐挂了电话,从牙缝里说,“哼,做贼心虚。”

许剑和宋晴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个话题不好说什么。

已经10点了,戈戈已经睡下,葛大姐几次说我该走了,说着说着又留下来。今天的噩耗太突然,把她的方寸全弄乱了。她只想能有人听她的倾诉。宋晴很理解她的心情,柔声劝着:

“不急不急,时间还早呢。和我们说说话,你心里也会好受些。大姐你一定要节哀。”

葛大姐说她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为小三儿介绍了这么一个妻子。那时小三儿已经小三十了,因为太内向,一直没有谈对象。她急了,辗转托人介绍。后来一个老街坊介绍了池小曼,葛大姐带着小葛与女方见面,见面后姐弟俩都很满意。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一步走错,铸成终生的悲剧。为这事她和那个街坊都吵翻了,想想也不怨那人,婚前池小曼的名声还可以,谁想到她是这样一个破鞋呢。

她说,俺们姐弟感情很深,小三儿一直到十岁时,只要跟我出门,总是要牵着我的手,邻居都说我半是姐,半是妈。后来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姐弟俩基本断了来往,因为我实在不愿看小三儿受凌辱,立誓不登池小曼的家门。说来是我害了小三儿,是我害了小三儿!

她的泪水又突涌出来。宋晴听得很动感情,眼圈红了又红。葛大姐肯定也感受到了听话人的共鸣,与宋晴说得十分交心。许剑想起宋晴对他表哥过于深重的内疚,心想这两个女人倒是有某种相像。

11点,葛大姐走了,她的来访弄得许剑心情烦躁,想出去散步,宋晴说:

“这会儿散步?已经11点了。你要去的话,我同你一道。”

许剑知道她的用意。不管许剑算不算嫌疑人,反正公安调查过他,在这微妙时刻,她要用妻子的信任为丈夫撑起一道屏障。许剑谢绝了,说:

“戈戈在家,你照看他吧,我想一个人转转。”

许剑倒不怕被牵连进命案中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安总不会把杀人罪硬栽给不相干的人。他怕的是这桩命案使他的私情曝光,那时候宋晴如何受得住?曝光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小曼若不供出与情人的幽会,就无法证明她不在现场。她倒是许诺过“决不会连累你”,但在警方的逼问下,这种许诺肯定靠不住。

所以,为宋晴着想,这一段时间她不宜太招摇,否则等丈夫的私情曝光时,她会很尴尬的。

今天是新月之夜,细细的C字形的月牙儿在白云中穿行,繁星如豆。小叶杨的树梢在夜风中摇摆。各幢家属楼的窗户大部分黑着。许剑目光忧郁地盯着这一扇扇黑黝黝的窗户。此时此刻,窗户后面有多少对男女正在干着男女之事?其中是否有并非夫妻的偷情者?一定会有的。虽然只是臆测,但许剑相信会是这样。这是两性人类的本能,与100年前、1000年前、甚至100万年前并无不同。

人类只是把露天野合改为卧室里的做爱,把公开的群交改为隐秘的偷情。

文明进步了,人类自以为进入自由王国了。其实不然。人类仍然只是一群提线木偶,身后永远有束细线被上帝牵着。

就如他迷恋于小曼的肉体而放弃理智。

下意识中,他踱回小曼的楼下。小葛之死所激起的骚动还未平息,虽然夜色已晚,楼下仍有一小群人在谈论此事。公安已经撤走了,只留下两名女警住在小曼家里,说是怕小曼自杀,保护她。因为下午死者的大姐曾带着五六名亲属在楼前大闹一番,跪求公安为她们作主,为屈死的小葛申冤。她没有说凶手是谁,但谁都知道那是冲着池小曼。

当然,警方的用意不光是保护,也含着软禁小曼的意思,小葛命案中的蹊跷太明显了,警方怕她逃跑或串供。

许剑鉴于自己在本案中的角色(除死者妻子外的唯一在场人),不好去人群中扎堆,仅同熟人点头问好,径直走过去。有人喊着“许医生,许医生!”追了过来。是小曼楼道二楼的刘师傅。这次多亏她,为许剑进入现场的时间做了有力的旁证,要不警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说刘师傅你有什么事?刘师傅说:

“许医生,公安找过我,调查你进池小曼家的时间,我照实说了。”她还加了一句,“我还说,过去从没见你来过。”

许剑轻描淡写地说:“不奇怪。这是公安的惯例:报案人的嫌疑得第一个排除。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至少省了我不少口舌。”

她严重地说:“许医生我跟你说,小葛肯定是被池小曼害死的!”

许剑抑住不快说:“刘师傅,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乱说啊。公安局还没定性呢。你可别学小葛的大姐,她太偏激,由着性子闹。那种闹法会把事情弄糟的。”

“不是池小曼害死的,也是被她气死的。许医生,你不知道这个娘儿们有多浪,她平时敢穿着奶罩内裤到楼道里的垃圾口倒垃圾!啧啧,那是什么衣服呀,奶罩只盖住奶头,内裤只能兜住沟沟,她愣敢出门!我男人和我都撞见过。还有,小葛不在家时,常有年轻男人来找她,关上门一呆就是半天,你想那能干啥好事?我早就盯上她啦。”她得意地说,“碰上可疑人来,我就从猫眼里侦察,从他进屋一直监视到他离开。告诉你吧,她有几个相好,都是哪几个,我知道个八八九。”

许剑立刻想起自己“决不进小曼家”的决定,不由暗自庆幸。

“许医生,就在你进池小曼家前两分钟,我男人还撞见她出来倒垃圾,还是那身打扮,真不要脸!”

许剑身上一激灵,问:“你说就在我来前两分钟?”

“对。”

“你…告诉公安了吗?”

“没有。说这干啥,她不嫌丢人,我男人还嫌晦气呢。”

许剑笑了:“你说得对。其实我进屋时她还是这身打扮哩,是我请她先把衣服穿好。不过,当时人命关天,我想她是吓傻了,一时的失态,就没有在意。”

他告辞刘师傅走了,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在激烈翻滚。在此之前,他对池小曼有猜疑,但仅只是浅浅的猜疑。知道这个细节后,心中的怀疑陡然加重了。

因为刘师傅不知道,许剑却能断定,池小曼刚才肯定不是倒垃圾!

他和池小曼坐一辆车回来,在厂门500米外分手,他步行,小曼坐出租到厂门口。满打满算,小曼只会比他早到家五分钟。在这段时间内她要脱去外衣,再发现丈夫的死亡,然后打电话给医生…这些过程再紧凑也要五分钟时间。她哪里还有闲心去倒什么垃圾?

既然不是倒垃圾,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毁灭罪证。她把某件东西匆忙扔进垃圾筒里了。

警方太疏忽,竟然没想到检查垃圾箱。

许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如果她真是本案的策划者(不可能是直接凶手,三五分钟内她不可能杀死一个人,再说死亡时间显然在她回来之前),那就应该去揭发,这是公民的义务。再进一层说,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她打一开始就是把许剑做为一个棋子,她的脉脉温情都是为阴谋服务的,又何必留恋她呢。

但她…毕竟与许剑有过肉体之欢,许剑下不了这个狠心。

他在林荫道上踱了很久,因为心事重重,下意识中又踱回到原地。天已经黑定,闲聊的人群已散去。小曼家开着灯,大概是卧室灯,是温馨的粉红色。小曼此刻在干什么?在想什么?那两位监护的女警对她严厉不严厉?这些温情的想法像雪堆的融水一样悄悄渗出来,许剑知道,他不会去揭发小曼了,绝对不可能。

从中午到现在,许剑心里的天平一直在剧烈摇摆。小曼是有罪,还是无罪?小葛之死的疑点太明显了,但他一直有一个模糊的感觉,那就是:如果把目光的焦点对准“事”,则小曼大可怀疑;如果把目光对准“人”,则小曼不大像是阴谋中人。

他想起两人离开四号楼前,小曼还在操心着招待所几点结账,不想让情人多花一天宿费;她在洗潄时小声问:你是不是还想要我一次?如果那时她刚刚遥控指挥过一桩杀人行动,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还有,在她刚才同葛大姐的通话中,也流露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凄凉无奈,这不像是杀人凶手的心态。

除非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冷血杀手,兼天字第一号的假面演员。

不可能的。

但刘师傅透露的这个细节又让天平剧烈地摆过去了。这个倒垃圾的行动太可疑,简直无法为它找到什么解释。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她在丈夫的死亡中肯定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如果不是主谋,至少也是被动的知情者。她在刻意掩饰什么秘密。

许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个貌似浅薄的女人其实很复杂。女人太可怕,尤其是当你对她们多少怀着轻慢之心时。

包括那位爱好从猫眼里侦察邻居的刘师傅。

许剑久久盯着小曼卧室中粉红色的灯光,下了一个决心。他不忍心揭发小曼,但至少要设法弄清真相,否则我这个男人也太憨傻,一任情妇摆布。

回到家,他仍没走出这些思绪,脱衣上床时显得神情恍惚。很久之后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神,也觉察到宋晴在怀疑地看着他。糟糕,妻子已经生疑了。她这人虽然从不多疑,但绝不是傻瓜。只要她动了疑心,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很快会嗅到丈夫的偷情。

不过许剑不想解释,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打算。他想,反正和小曼的私情肯定会暴露,又何必处心积虑骗妻子于一时呢。

他简单地说一句:不早了,睡吧。就面向床外睡下。宋晴也悄无声息地睡了,若在平常,妻子睡前总要和丈夫叨叨一会儿枕边话的。许剑怅然想道,上一次因表哥引起的冷战刚刚结束,恐怕又要开始一场新冷战,这在两人12年的婚姻中从未有过啊。

好长时间许剑睡不着,强忍着不敢翻身,生怕惊动妻子。他一直在思索刘师傅提供的线索,决定明天就去检查小曼楼道的垃圾箱,但如何实施比较作难。绝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不能让刘师傅看见,那会引起怀疑的。他甚至想找清垃圾的民工买一身行头,打扮成清洁工人,但大热天的,总不能用墨镜和口罩把脸全捂上吧…老吕头!他忽然想起,老吕头因年龄太大,已经不在装修队里干了,现在承包了家属区的垃圾清运。可以找他帮忙,不显山不露水就把事情办了。

对,就这样,明天一早就去找他。

第二天早上,宋晴起床做早饭,许剑仍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前楼有哧拉哧拉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这个声音传得很远。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悟出,这是清垃圾的铁锨擦地声呀。赶紧到阳台上往下看,实在巧,老吕头已经来了,正在前楼的第一个楼道清垃圾。他想老吕头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竟有这么巧的事。细想也不稀奇,垃圾是每周清一次,所以今天他碰上老吕头的可能性不小于七分之一。他穿上运动服,做好准备,从窗户里盯着老吕。老吕头清扫完了第一个垃圾箱,来到二单元,到楼洞内拿钥匙,开垃圾门(特车厂的垃圾箱平时都锁着,钥匙挂在楼道里),他瞅准时机飞快跑下去。等他跑到前楼的二单元,老吕头刚开始装垃圾。

他说:“老吕头,来得早啊。”

老吕说:“不早,这几天天热,趁早上凉快干活。许医生,你跑步啊。”

“你来得正巧,我昨晚倒垃圾可能把一个信封也倒掉了,里边有几十块钱呢。”

老吕疑惑地说:“许医生住这儿?我记错了,还以为你是住对面那幢楼。”

许剑吃一惊,没想到老吕记得自己的地址,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和老吕在新家附近照过面,家里送他旧衣服都是带到医院再送他。不过许剑知道,大凡不识字的人,在这方面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也许他偶尔撞见过许剑或者是宋晴,就记住了。

事到如今,许剑只有硬挺。各栋家属楼都一模一样,想来老吕头不可能记得太准。许剑说你记错了,我就住在这儿。

老吕说:“那好办,我帮你找,你也盯着。”

他一锨锨把垃圾铲出来,仔细翻检后倒垃圾车里,许剑不错眼珠地盯着,一边用余光扫着楼洞。这会儿他很怕二楼的刘师傅下来撞见,依她福尔摩斯式的敏感,她有可能把两件事(小曼的倒垃圾和许剑检查垃圾箱)联系起来的。还好,她一直没有露面。另有两位住户下来散步,许剑主动打了招呼,说我正和老吕头聊天呢,这位老吕头说话真风趣。

一箱垃圾很快清完,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许剑松口气,发觉这其实正是他盼望的结果,他心里的那具天平又荡回去不少。老吕头很遗憾,似乎没找到失物是他的责任,说:

“要不,把车上的垃圾倒出来再扒一遍?许医生没关系的,再扒一遍也用不了半个时辰。”

许剑忙说不用了,可能是我记错了,也就是几十块钱,算了算了,我还要锻炼呢。

他同老吕告别,绕一个圈跑回家,宋晴已经把牛奶和馒头摆到餐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