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公民的义务。”

许剑离开房间时,看见小曼在另一间屋子里接受询问。从门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否慌乱和恐惧。他向那个背影瞥了最后一眼,在心中长叹一声,走出房间。打此刻起,他同小曼的关系就被割断了。此后很长时间,无论是她被监视居住,还是被解除监禁后恢复上班,许剑都再未同她有过实际接触,直到一年之后。

楼道中挤满了围观的邻居,许剑从人群中挤过去,二楼的刘师傅急忙拉住他,低声问:真的死了?咋死的?他对第一个问题点点头,对第二个问题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楼下也挤满了人。出了楼门,抬头看看对面四楼自家的阳台,铝合金窗户拉开了,宋晴在那里探着身子,关切地往下看。许剑向她摆摆手,提前让妻子放心。等他回到家,宋晴已经打开门迎接他。她多少有点紧张,说公安已经找过她了,是来了解两点情况:一、昨晚夫妻两个是否吵过架;二、去池小曼家之前,许剑是否当着宋晴的面接了池小曼的电话。

“我都如实回答了。我说昨晚夫妻确实吵了架,起因是老家一个亲戚的事。又说池小曼打电话求救时我也听见了,你临跑出门,还回头在药柜中拿了一瓶急救药。我对他们说,我相信丈夫,他绝对不会牵连到什么谋杀案中。许剑你别担心,你只是运气不好,偶然被牵连进去。你也不用后悔,作为一个医生,听到有急病怎么能不去呢?何况还是小曼来求。”

许剑苦笑着拍拍她的脸,亲一下,搂紧她坐在沙发上。妻子的信任让他汗颜。当然他没去杀人,但却是这个女疑犯的情夫,而且这个秘密很快就会露出水面的,他真不知道,那时该如何面对妻子明澈的目光。不过,这桩突发的命案让夫妻之间的裂隙不经意间就抿平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吧。许剑说:

“我不担心的,这都是例行询问,并不是针对我。不过,以后你可不要说什么‘谋杀案’,究竟是自杀还是谋杀,还远没有定论呢。”

宋晴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听大家哄传的,有人还咬定与小曼有关。”

宋晴的担心也就到此为止,她确实不担心丈夫会犯罪,也不相信丈夫应个急诊就会被牵连进去。此后她一直为小葛惋惜:那么好的人,那么优秀的工程师,怎么说走就走呢。当年的汽车都没轧死他,今天却无声无息地死了,人的命啊。又替小曼惋惜,说她丈夫死了,又死得不明不白,小曼肯定要受一场磨难了。那天下午两人没再出门,不时到阳台上看看前楼。下边的人群一直没散,警察出出进进,警车到晚上才走。

晚饭前,戈戈高声喊着“妈!爸!”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他已经听说了几乎所有的情况,不过他的兴趣点集中在死人身上:

“爸你今天是不是第一个见到死人的?是不是上吊?舌头伸出来吗?电影中的吊死鬼都是伸着红舌头。爸你见了死人害怕不害怕?今晚能不能睡得着?”

许剑说当然能睡着,爸爸当了十几年医生,死人还见得少吗?戈戈钦佩地说:

“爸爸你真行,真勇敢!”

晚饭后,门铃响了。是一个中年女人,50岁上下,短发,很干练的样子,面色惨淡,眼角挂着泪痕。说话时而是西川口音时而是北阴口音。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葛玉峰的大姐,得到警方通知,刚从县里赶来。许剑夫妻心想:这就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扒出小葛的大姐了。宋晴忙让座,斟上茶水,说:

“大姐你歇口气。大姐,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你要想开呀。”

这位大姐非常悲伤,但眼中更多的是怒火。她直截了当地说:

“许医生,我和公安谈过话就直奔你这儿了。人家说你第一个到现场,你对我说说当时的情况。我知道俺家小三儿死得冤。我早就说过,小三儿一定会被这个狐狸精害死!”

纵然许剑自己对小曼也有怀疑,但葛大姐的武断仍使他生出反感。他淡淡地说:“大姐你这话说得过早了,是自杀还是他杀并没有定论。现场看不出他杀的迹象。”

宋晴看看丈夫,也小心地解劝:“是啊,没人说是谋杀。”

“你们不知道内情。我家小三儿太窝囊,在家被那个狐狸精呼来喝去,不当人待。我在小三儿家亲眼见过池小曼扇他的耳光,气得再不登那个家门。还有,你们厂谁不知道,池小曼在外边有成群的相好?小三儿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害死的!结奸夫害本夫!”

想起幽会时小曼对丈夫的鄙夷,许剑对葛大姐的话有同感,不好为小曼辩白。而且,葛大姐的话证实了那句传言:小曼确曾掴过丈夫的耳光。这未免过份了,一个妻子这样做有点太过份了。

而且他在葛大姐面前不免心虚:自己也是她说的“成群的相好”中的一个啊。当然葛大姐这会儿并没有怀疑许剑,否则她不会来这儿的。

不过总的说,这位大姐处事太偏激:“不拿丈夫当人”确实可气,但和“谋杀丈夫”绝不可以划等号的。许剑想,她是乍然听到爱弟——毋宁说是她的儿子——的死讯,正在悲愤之中,偏激一点可以原谅。许剑耐心地说:

“葛大姐请你原谅,我真的不能告诉你现场情况。我离开现场前,警方再三告诫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因为,如果小葛万一死于他杀,那么泄露出去的任何情况都对破案不利,凶手知道后会预作准备。我想你会谅解的。”

葛大姐不甘心,但没法子反驳许剑的理由,沉着脸一时无话。宋晴及时插进来:

“葛大姐你吃饭没?你听到噩耗就从县城里赶来,一定没来及吃晚饭吧。我这就给你做。”

葛大姐说不用麻烦了,这会儿我哪能吃得下。宋晴说:

“那可不行,事情已经出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能把身体拖垮,办丧事要忙几天呢。大姐你和许剑接着聊,我去煮一碗鸡蛋挂面。”她又补充一句,“大姐在我家别客气,我也是紫关镇人,咱俩是近老乡呢。”

她到厨房去了。戈戈从书房出来,这孩子知道待客的礼貌,悄悄拉拉爸爸的衣角,小声说:

“我作业已经做完了,想看电视,行不?”

电视是在客厅,这会儿当然不能看。许剑背着葛大姐向他摇摇手,回头对葛大姐说:大姐你先坐,我把儿子安顿好。然后把儿子领到书房,打开电脑,在网上找到一部他爱看的电影。等许剑回到客厅时,葛大姐正在无声地痛哭,用手支着额头,泪水汹汹而下,肩膀猛烈地抽动。她听到许剑的脚步声回客厅了,不想让主人看到她情绪失控,转过脸迅速擦干泪水,哽声说:

“我到现在还不信这是真的,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前天他还给我打电话呢。”

她深重的悲痛让人心酸。许剑只能笨拙地安慰:“大姐,我知道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你们姐弟感情很深,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

她的泪水擦干又涌出来:“许医生,你说我咋向他死去的爹娘交待呀。这么好的孩子,从小就命苦,老天没眼,老天没眼!”

她说小三儿爹娘被汽车轧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那次全市性的群众大会,她也跟着街道居委会去了,和小三儿爹妈,就是她的堂叔堂婶,坐在一块儿等着大会开始。出事前她还抱了一会儿小三儿。她比小三儿大15岁,一向很疼这个小不点儿兄弟。后来有人喊她打扑克。她把小三儿还给小婶就过去了。那时谁想到会有一场大灾祸?随后那辆车就冲过来,碾过人群,离她不到两米。她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一地的死伤者。忽然她听到小三儿的哭声:“妈妈!妈妈!”她从梦魇中醒来,冲进死人堆中抱出那个血孩,扒开衣服查看伤口,没有,小三一根汗毛都没掉,身上的血全是爹妈的。小三儿抱出来时,他爹妈还在地上弹蹬,不久就断气了。那天她一路大哭着,把可怜的小三儿抱回家。

从此小三儿就由他家抚养。那一段她没工作,所以小三儿一直是她一手带大的。后来全家被下放到紫关镇,仍是她带小三儿。

她对许剑说:“论辈份我是他姐,论亲情我是他妈。许医生不怕你笑话,我当姑娘时就有一个不好听的绰号,叫葛大奶子,紫关镇上都知道的。为啥奶子大?让小三儿吸的,小三儿玩的。他噙我的奶噙到五岁!”

她说,小三儿的爹妈是老来得子,对儿子比较娇惯,两岁还没断奶,晚上总是噙着妈的奶头才能入睡。那天小三儿受惊太重,吓出毛病了,外面稍有动静就抽搐。到晚上扯着嗓子嚎,哭得几乎断气。她只能抱着小三儿,一个劲儿在屋里悠着哄着。小三儿在她怀里找奶头,找不到就哭。闹腾到半夜,她咬咬牙,掀开衣服,把乳头塞进去。小三儿噙着姐姐的空奶头,这才抽咽着睡着了。从那之后就成了习惯。后来小三儿大了,不噙奶头了,但总要两手捧着奶子才能入睡。一直到五岁才给他“摘奶”。

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供他上了大学,又张罗着为他办了婚事。“池小曼还是我托人给他介绍的,我真是瞎了眼,把这种贱女人塞给他,说来是我害了小三儿!是我害了三儿!”

许剑小心地问:“大姐,你说你见过池小曼抽丈夫的耳光,是亲眼见的吗?”

他知道问这个问题不合适,一个和葛家没什么关系的男人,你凭什么对这种事感兴趣?但他一直想证实它的真实性。葛大姐说:

“我没有亲眼见,也跟亲眼见差不多。几年前我来他家时,两人刚吵完架,小三儿脸上有显凌凌五个指头印。我气得要和池小曼理论,小三儿抵死不让。从那天起,我再没登过那个家门。”

许剑迟疑片刻:“大姐,有句话不知道我当讲不当讲。”

“你说。”

“你家小三儿是不是有什么短处捏在妻子手里?否则他干嘛在她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大姐你别生气,我是瞎猜,弄清这一点,对破案也许有帮助的。”

大姐坚决地说:“不会。小三儿的人品我知道,不偷不摸,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三不四的朋友,为人腼腆,见了姑娘就脸红。他能有什么短处?他就是太懦弱,被这个狐狸精迷上了,被她降住了,攥在手心。算来是小三儿上辈子欠她的!”

也许当姐的对弟弟的评价过于溢美,但许剑想她说的基本是实情,符合他平时对小葛的印象。特别是经过那次宴请后,他对小葛的为人又多一层了解。关于这一点许剑实在想不通:小葛应该说是一个比较优秀的丈夫吧,为什么小曼对他如此鄙夷,而小葛在妻子面前如此…低贱。剩下的只有一个原因:也许小葛不能行男女之事,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依他的性格(腼腆,懦弱,见了姑娘就脸红),这是很可能的。

但这件事许剑曾问过小曼,小曼否认了,她没必要在这点上说谎吧。

宋晴把饭做好了,香喷喷的鸡蛋挂面。葛大姐还是说不想吃,在宋晴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一碗。吃完饭她不顾宋晴的坚决劝阻,非要自己洗碗。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她是个很责已的人。宋晴问她住处安排了吗?她说安排了,就在厂招待所。她已经决心在这儿打持久战,非要弄清小三儿的死因后再走!

她还说,已经要求警方对尸体作解剖,要彻底查明死因,为小三申冤!

许剑和宋晴互相看看,心照不宣。这下子池小曼麻烦了。不管她在丈夫之死中有没有猫腻,但有了葛大姐这样一个锲而不舍的对头,她今后的麻烦大了。

电话响了,许剑拿起听筒,是一个慢声细语的男人语调:“许医生吗,我是孔大军,刑警队的。死者的大姐这会儿是不是在你家?”

许剑说是的,她来这儿打听当时现场的情况,不过我遵照你们的交待,什么也没有透露。

孔队长说:“你做得对,谢谢。你告诉她,请她这会儿到池小曼家,池小曼一定要见她。我这会儿也在这儿。”

“是不是…尸体解剖的事?葛大姐刚刚还在说这事。”

孔队长略略迟疑,答道:“对。”

许剑把电话递给葛大姐:“刑警队孔队长的,请你去池小曼家,小曼要见你。”

葛大姐接过电话说:“孔队长,我不想见她,有什么话让她在电话中说吧。”

孔队长劝了两句,但葛大姐执意不去,那边只好把电话交给池小曼。在池小曼通话前,葛大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先摁下免提键,于是宋晴和许剑也成了听众。小曼声音沙哑地说:

“大姐…”

乍一听到她的声音,许剑心头猛一荡。算来他们分手只有半天,但风云突变,弄得好像过了半个世纪。他怕妻子和葛大姐注意到他的情绪动荡,还好,她们都在专心听电话,无暇他顾。电话中小曼说:

“大姐,小葛有这样的不幸,我也很难过。可能大姐对我有误解,日久见人心,事情终究会清楚的。我只想说一句:在小葛的猝死中,我没有任何牵连。人死了,就不要再折腾他了,让他落个囫囵尸首。大姐,最好不要对他做尸检了,请你考虑考虑。”

许剑暗暗摇头,心想小曼这些话实在欠考虑。既然小葛的猝死中有这样明显的疑点,葛大姐怎么会因她的几句话就放弃尸检?别说是她,就是警方也不会同意的,刑法上有规定,对有疑点的猝死者,警方有权决定是否尸检,根本不必征得家属的同意。小曼坚持不做尸检,只会加重大家对她的怀疑。

连许剑这会儿也加重了怀疑:小曼为什么明知不可为也要坚持?也许她知道,只要一尸检就真相大白?

葛大姐在回话前努力平静了情绪,说话的语调比较平和,但话语比剃刀还锋利:“池小曼,谁想折腾死人?小三儿这辈子太可怜太窝囊,死了还不能落个全尸。不过做尸检是为你好,是想证明你的清白,要不人言可畏,结奸夫害本夫是嘴边上的话。你不用劝我,我的主意不会变的,究竟做不做尸检,由公安决定吧。”

那边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我料到你不会听我的劝,我只是尽尽心。小葛在九泉之下不会怨我了。那就做吧,那就解剖吧。孔队长说做尸体解剖必须有家属在场,我不敢去,就麻烦大姐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