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发出了温柔的叹息,伸出火触角,指着天空的某个方向,解释说:“我们怀疑神秘低熵体是在你那片星星云繁衍起来的弹星者,你是第一个和这个种族接触的族人,所以紧急召你来,希望能从你那里找到线索。”

  “我王,这不可能!”歌者惊讶地说,“虽然弹星者发展得很快,也只是勉强在半片星星云的范围内占有了优势,就是现在他们也没有跨出这片他们叫‘银色之河’的星星云,更不用说跨越四百亿个构造长度,去进攻母世界了。就算他们去了,以他们的技术,恐怕连一只平衡鹏都杀不死。”

  “不是他们,是‘他’。”王说,“神秘低熵体是一个个体,在我们已知的无数世界中还没有这样可怕的存在。但是根据个别观察到他的族人描述的形态,我们从宇宙核中找到了匹配信息,他和你清理过的弹星者非常接近。”

  “那大概只是巧合,我王。我清理过弹星者的星星之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个群落。自从小弹星者的势力兴起以来,我才开始关注他们的来源。后来我截获了一只小弹星者的星际虫,才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当年的弹星者的后代,但在和邻近星系的战争中离开了母星,那还是在我进行清理之前的事,并非清理之后的幸存者。”歌者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虽然王定然已经从他的记忆中得到了这些信息,他还是觉得亲自解释一番比较放心。作为马上就要死去的人,他并不担心王会对他进行什么惩罚,但却不愿意让敬爱的王认为他是无能之辈。

  “不必担心,长老。你遵循了正常的清理程序,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的。或许神秘低熵体的确和弹星者无关,这只是巧合。”王说。接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歌者知道,按照正常的宫廷礼仪,王的沉默表示会见到此时已经结束。虽然王没有主动让他离开,他也应该自行告退,退出化身,回到宇宙那一头那粒即将沉没的种子里。但他舍不得离开王的身边,迟疑了一下,没有挪动。

  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语:“其实在宇宙中,早就有一些关于神秘低熵体的传说,我们一直没有留意。在一千万个时间颗粒之前,归零者消失了,五百六十万个时间颗粒之前,思考者销声匿迹,三百二十万个时间颗粒之前,排险者的世界也熄灭了。据说它们都是被神秘的力量所灭亡的,也许就是同一个低熵体干的。”

  歌者思索着,对这些群落他知之甚少。但他知道这都是宇宙中最古老的文明世界,它们早已突破了生存法则的限制,不必刻意隐藏自身,除了个别白痴之外,也没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清理者敢动它们。是怎样可怕的力量,能够将他们一一清除?如果他们都被消灭了,那么现在轮到同样古老的母世界,也并不奇怪。

  “我王,除了破坏,那个低熵体还对母世界做了什么?”歌者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级别是无权向王询问这些的,他也做好了因为自己的无礼而被王呵斥和赶走的准备。

  但是王却认真地回答了他:“这是最令我的担心的,他翻阅了我们宇宙核中的数据库,寻找一个……隐藏的群落。”

  “但是我王,在这个宇宙中几乎每一个群落都是隐藏者,隐藏基因埋藏在每一个群落的本性中,除了几个伟大的古老文明和一些白痴的新生文明之外,我们都要费心隐藏自身。”歌者说。

  “不,我怀疑他找的不是一个一般的群落,而是创世神的种族,这可能和上古的诸神之战有关。现在在母世界,谣言已经传开,人们说,神秘低熵体是放逐死神的使者,来为放逐死神毁灭世界。我的大臣们否认这种说法,但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的声音不觉颤抖了起来,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海人鱼。

  歌者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王要跟他说这些。此时此刻的王只是一个无助的柔者,她需要倾诉,而他这个身在几百亿个构造长度之外,并且很快要死去的小小长老就是最好的聆听者。王可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无力,而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歌者凝望着王有些憔悴的容颜,那近在咫尺又远隔千万星星云的王,令他沉醉而又心碎。

  我王是创世神高贵的女儿

  代替父神守护着世界

  天渊匍匐在她的脚下

  永恒圣火给她戴上光彩

  歌者回忆起了那些古老的歌谣,和那些流传了万亿个时间颗粒的宇宙开创神话:

  最初的神祇是死神,死亡统治着原初宇宙。后来死神的长子反抗祂的父亲,最终放逐了死神,将新生命带给死水一潭的世界,从而创造了今天的宇宙,祂成为了创世神。但不久之后,被放逐的死神发动了反击,创世神和死神展开了毁天灭地的决战,最后死神再次被放逐。但是创世神也离去了,只留下了天渊族——创世神的后裔,也是歌者的种族。

  这不止是神话。因为王是从遥远的神话时代一直活到今天的,她的生命形态与其他的天渊族人都大不相同。母世界的历史学家们从遥远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残篇记载中考证出了它们种族的发展史:天渊族诞生于天渊附近生命海里的一片云团中。当他们发展出最初的文明之时,也和弹星者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生存法则,没有隐藏自己的坐标,结果险些被人“清理”了。此时,一个发达得不可思议的文明帮助了它们,传授给它们超级技术,并为他们创造了母世界作为永远的屏障。这个上古文明就是创世神,那些上古传说多半来自于和这个古文明的接触。而王或许本来是创世神文明中的一员。

  但是历史学家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上古文明会违反生存法则而罕见地给了他们巨大的帮助,甚至再造了他们的文明。和上古文明接触的细节已经不可考了。人们只能猜测上古文明是宇宙中罕有的博爱和仁慈者。但这也说不通,神话中,上古文明帮助他们消灭了附近几千个构造长度内的上百个大小文明。

  或许唯一知道真相的是王,从神话时代直到今天的永生者,她,并且唯有她才见证了天渊族从生命海中的虫豸变成宇宙中最强大种族之一的历程。她的头衔之一就是“创世神的女儿”。王并不阻止人们的各式猜想,但也不会回答这些问题。实际上除了关于天渊族存亡发展的若干重大问题,她基本不参与政治,一般的政治决定都是长老院进行的。在大多数时候,王作为虚位元首受到尊崇,但人们毫无例外地相信,她手中掌握着上古文明留下来的伟大力量。她是天渊族和母世界永远的守护者,并多次在危急时刻挽救了族群。

  歌者不会忘记,王在御驾亲征,扑灭边缘世界反叛时的飒爽英姿,如一首歌谣中唱到:

  创世神的女儿,哦万军之王

  星星云是她的战袍

  长膜波是她的触角

  她抖动万物如同超弦

  她将宇宙揉成暗物质

  扔进永远黑暗的天渊里

  但今天的王并没有那么令人畏惧,所以好奇的歌者也大着胆子问道:“我王,请恕臣下无礼……其实,那个低熵体要寻找的就是创世神的传人,就是……我们,对么?”

  王颤抖了一下,但发出的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表示不安的光芒,这多少代表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我不知道,”王说,“因为我不知道低熵体到底是什么。”

  歌者想了一想才捕捉到王的意思,他随即感到了巨大的震撼:“那么如果低熵体真的是放逐死神派来的使者——”

  “那么他要寻找的就是我们。”王说。

  歌者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长老,”王说,“不过没关系,你也不会再泄露秘密了。这个秘密我守了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不想再守下去了。”

  歌者注意到,王的守护圣火更加微弱了,这意味着她的灵力在下降,她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柔者了。

  一个他爱的柔者……

  歌者努力收敛了不敬的念头。静静地聆听着王的诉说。

  “放逐死神和创世神的战争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就在我们的种族诞生之前。这片天渊就是一次伟大战役的产物。为了躲避放逐死神的杀戮,创世神躲在天渊附近累积的生命海里,但祂已经太衰弱,支撑不了几亿个时间颗粒了,于是祂创造了天渊族。我们不是创世神的后裔,但却是祂的造物。当我们拥有初级智慧之后,创世神就把文明与技术传授给我们,并且立我为王。在此之后,创世神最终——死去了。”

  “我不是神的女儿,也不曾死后三天复活。长老,我曾经只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个体,一个普通的柔者。但创世神选中了我,使我成为不朽,并赋予我无上的灵力。我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母世界。母世界是创世神创造的巨大机器,下面隐藏着不可思议的结构和力量,能够在全宇宙范围内监控放逐死神的反击,只要发现放逐死神开始施展终极死咒,就可以发现它的冥府。到时候整个天渊世界和周围的二十片星星云将全部化为能量,投放到我们的宇宙之外,摧毁死神的冥府。”

  “天哪,母世界有这样强大的技术么?”歌者沉浸在惊愕中,他知道将一片星星云都化为能量意味着什么,那足以摧毁从母世界到种子之间四百亿构造长度之内的一切。

  “这不是天渊族本身的技术,长老。这是创世神安排的自动进程,如果放逐死神发动了死咒,一切将会自动发生,不需要我们做任何事,天渊族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守护母世界,所以创世神才赐予我们超人的力量。这是古代神话中经常强调的。”

  “但这不是反而会让人注意到母世界么?”歌者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宇宙中在哪里都有生命和文明,长老。天渊族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本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我们的错误就在于扩张得太快了。几亿个时间颗粒以来,我们以创世神的子民自居,在隐藏母世界的名义下反而无限扩张,清理周边的一切文明,最后将触角伸到半个宇宙之外,却没有隐藏好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镇压了边缘世界的反叛后,竟飘飘然以为创世神会永远庇佑我们,所以最后遭到了神的惩罚。”

  歌者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说:“但是神秘低熵体应该还不知道您所保守的秘密。”

  “他从我们的数据库里可以找到那些上古的神话和歌谣,”王哀婉地说,“如果他是放逐死神的使者,应该不难明白这些神话背后的寓意。即使他不知道天渊族真正的使命,也不会放过我们。许多人说低熵体已经离开了,但我知道它没有。第一次攻击所造成的大破坏只是他为了得到资料而附带使用的手段,真正的攻击还没有开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很快时间就不是问题了。

  忽然间,歌者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受,似乎有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天渊族与生俱来的内省感告诉他,那绝不会是心理幻觉。但他不明白那是什么。那东西似乎也直透进大地的心脏,刹那间,大地如同被一根捕猎线穿透身体的深渊鲸那样剧烈抖动了起来。

  天旋地转。歌者像被一股大力拽着,不由自主地倒在地面上。他看到对面的王也和他一起滚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挣扎着向巨石树伸出触角,但是触角根本无法抬高。他如同被牢牢捆绑在地上一样。他看到王挣扎着站起来,但猛然间,在她的背后,一堵宫墙坍塌了,王的光影消失了,她被深埋在一堆废墟里面,歌者惊呼了出来:“不——”

  他挣扎着向王爬去,但随即一株紫红色的巨石树又重重倒在他面前,将他和王分隔开来。接着他忽然感到身体轻飘飘地好像飞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随即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同时听到一声惨痛的哀鸣,宫殿的地面倾斜向一边。他的化身滚到了一个角落里去。他知道,驮着无极之宫的那头驮地龟完蛋了。

  如同母世界的许多生命一样,驮地龟是一种巨大的智能机器,是母世界城市基底的基本组成单元,它们的运动受宇宙核的绝对控制,不会无缘无故倒下。无极之宫看上去只是古朴天然的上古木石建筑,但每一处也都被宇宙核的智能系统改造过,往昔绝不可能出现墙壁坍塌,巨树倾倒的事故,即使偶尔有意外发生,也会有防护力场将其消解,但在上次的大攻击后,智能系统被破坏了大半,已经不再能起防护作用。在超级技术的温床中被滋养了数亿个时间颗粒的母世界也不得不像那些原始星球上的种族一样,品尝地震的痛苦。

  可是——地震?这不可能!母世界没有某些世界表面的板块构造,也没有液态内核,不可能出现地震。但如今歌者知道,母世界本身是创世神留下的巨大机械体,难道是内部发生了毁灭性的破坏么?

  还是不对,歌者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吸在地上,无法站立,就连生命维持系统的运作都极为艰难。歌者感到自己的生命场发出了最高警示。就在此时,一头平衡鹏哀号着,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他身边,和他一样瘫倒在地上,再也张不开翅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落下了一群乱爬的矩阵虫。它们竭力振动翅膀,发出嗡嗡声,但却无法离开地面。歌者仰面向天上看去,母世界的天空上飞翔的所有活物都像星星雨一般落下来了。

  歌者可以随时离开化身,返回到四百亿构造长度之外的“银色之河”,那样就没有什么力量能伤害到他。但他不愿离开,因为——王在这里。他挣扎着望向王的方向,却被巨石树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银光一闪,一粒失控的种子划过半个天空,向歌者俯冲下来,歌者几乎以为那粒种子要坠毁在圣坛上。但最终,那粒种子在他顶上自毁了,发出炫目的白光。火光向他压下来,似要将他吞没,但随后化于无形——无极之宫的防护力场还是起了作用。歌者极力让自己惊恐的思想体平静下来,但四处都是建筑坍塌的巨响和族人的惨叫。

  看不见的敌人进攻了,歌者还不知道进攻的方式是什么,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但一切如同世界末日。不知怎么,他忽然间想到了弹星者,想到多少个时间颗粒前,他们的世界被二向箔吸进大平面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恐惧而无助吧?

  难道真的一切都完了?

  瓦砾四散,一道彩光氤氲的神芒冲天而起,王的靓影从废墟中飞了起来。她毫发无伤地落在歌者身边:“你没事吧?”王说,同时弹出一道圣火。圣火把歌者裹住,他立刻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居然能够如常地站起来了。

  “反重力效应。”王轻松地对他笑了一下。歌者一下子觉得自己再度充满了力量和幸福。王并没有倒下,王还在战斗,母世界还有转机!

  “这是怎么回事?世界引擎突然开动了么?我们要离开天渊了?”歌者问,冷静下来之后,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倒在地上动弹不了,为什么宫殿和巨石树倒塌,为什么天上的飞兽和虫豸都纷纷落地:只因为母世界开动了所有的空间引擎,迅速加速起来。据说母世界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加到绝对极速。当然,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毫无征兆地进行世界变轨而不做好防护措施,但目前毕竟是危急时刻……但如果是母世界要移动,为什么王似乎一无所知呢?

  王的触角闪烁着,表示否定:“这不可能。我们不能离开天渊周围,否则对放逐死神的反制手段无法实施。这是创世神的意旨。难道是长老院私自决定的?但它们也没有启动世界引擎的权限。莫非是……”

  歌者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母世界的背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大质量天体,在巨大引力下,母世界坠向那个天体,世界引擎在紧急情况下自动启动,以保护母世界不脱离轨道。这样在母世界表面也会产生重力激增的效应。但那会是什么?一个太阳?一颗小重星?歌者无法想象有什么力量能把一个巨型天体绕过母世界周围几个构造长度的重重监察和防御体系,毫无预警地抛到母世界背后来。想象整个母世界可能随时沉入一颗恒星的火海中,歌者浑身的感知体都僵化了。

  “不用怕,长老。”王察觉到了他的思想体,安慰他说,“即使突增的引力来自一个近在咫尺的超巨太阳,母世界的自动防护系统也能在一根时间丝之内把它像古焰灯一样吹灭,而自身毫发无伤。”

  王转头朝向圣坛,问道:“宇宙核,突然出现的引力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