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子睁开了眼睛,她立刻知道,在外面的大宇宙中,已经有一千八百九十万年过去了。

云天明没有回来,来的是另外两个有进入权限者。

智子虽然没有时间感受,但她不会不知道,对于云天明这样的人类来说,一千八百九十万年意味着什么。

或许云天明早已经变为碎片和尘埃,再也不会回来,或许他还在遥远的世界里跋涉着,寻找着隐藏者那几乎不存在的踪影,或许他正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寻欢作乐,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作为纯能态所转化而成的量子智能体,智子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担心、恐惧或者好奇,更不会为或许早已烟消云散的云天明感到悲伤,这些情感对她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她只是按照云天明之前的设定,去完成她的任务。

她走出了房间,穿过了田垄,来到了她在不久之前——或者一千八百九十万年前——见到云天明的那棵树下,向着对面的一对男女深深地一鞠躬:

“生活很大,宇宙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

【第1325436564号时间颗粒 某片星星云】

  歌者没有想到,王召见了他。

  虽然在亿万个时间颗粒之后,他已经成为一粒种子上的长老。但对于至高无上的王来说,也只不过是千万个低级长老中的一个,只不过比别的长老更爱唱歌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王要召见他。也许是因为王知道他——就要死了?

  在他周围,一千万个构造长度之内的无数世界已经被弹星者的后代所占领。天知道它们怎么繁衍得那么快,胜过讨厌的矩阵虫。小弹星者们几乎明目张胆地炫耀着它们的坐标,但现在,其他的低熵体已经不敢去清理他们。它们似乎已经能够消灭质量点和转移二向箔,面对更厉害的武器,它们不一定能够防住,但有可能追踪到其母星。歌者曾经亲自看到,有两三个清理者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因为小弹星者们,那句古老的格言现在已经改变了——

  藏好自己,莫要清理。

  但歌者不相信它们能发现自己。种子以绝对极速在各个世界间穿行着,如同死亡的幽灵,不时向弹星者的世界抛出光镜或者反转圈,它们还对付不了这些暴烈的工具。看着小弹星者的星星们一个个被清除,歌者也并不感到多么欣喜。他知道这些暴发户的低熵体以前也出现过许多次,但过不了几亿个时间颗粒就会烟消云散,直奔毁灭,如同堕向天渊。小弹星者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万物皆有朽,唯有母世界永存。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曾几何时,边缘世界也耀武扬威,大举反攻母世界,自以为能够取而代之,但在一刹那,就被母世界彻底摧毁了。

  传说中,母世界是创世神亲自设立的,拥有上古诸神的力量,能够毁天灭地。当然之前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边缘世界被毁灭之后,人们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传说。

  既然如此,他何惧小小的弹星者呢?

  他先后清除了四百多个小弹星者的星星,他知道在这片星星云上,其他的低熵体都已经死去或者沉寂,他是唯一继续清除小弹星者的清理者。他有时也为此骄傲,正如那首古歌谣唱到:

  我是最后的清理者,打扫世界的疆场

  将它们一一奉献到我爱的足下

  当所有的世界打扫干净

  我的爱恋就无须再隐藏,

  她将从婚茧中出来,变成我的嫁娘

  但出乎他的意料,小弹星者终于定位了种子,并派出他们的一群星际虫来啃噬种子。星际虫们向种子发射了约束环。多么低级的工具!种子迅速撕裂了约束环,但很快出现了另一个约束环。小弹星者们疯狂地抛出了千万个约束环,那就来吧!种子撕裂约束环,如同撕裂海人鱼的娇嫩皮肤一样容易。

  他打算在摧毁所有的约束环后再消灭那些可恨的星际虫,但它们似乎被吓坏了,一哄而散,以绝对极速逃逸了。跑得真够快的。

  正当歌者想离开这片空域的时候,警报声响起了。主核探测到了一块二向箔,已经去掉了封装,正将周围的空间疯狂地二向化。

  歌者命令主核让种子飞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弹星者成功地用约束环掩盖了二向箔的质能反应,也麻痹了他的注意。二向箔近在咫尺,种子来不及加速到极速就会被吞噬掉。

  这些狡猾的小猎手们,它们以为这样就能消灭自己了么?

  歌者让主核重新封装二向箔,这一点原理上很容易。但小弹星者制造的低等二向箔既不规则又粗野,封起来很不趁手,再说它已经扩展到太大的范围,种子的能级不够了。主核全力发动,才暂时用力场封住了二向箔。但种子也被二向箔拖住,困在了这片空域,它无法离开一步,否则二向箔会立刻冲破封锁,把他和整个种子二向化。

  种子暂时能封住二向箔,但种子的能级也是有限的,封锁这块二向箔每时每刻都在耗费巨大的能量。主核提示说,它撑不了十分之一个时间颗粒。歌者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最后被拖进二向箔,变成没有厚度的薄薄一片,消失在这片见鬼的空域。

  他有点抱怨母世界没有能早点主动二向化,不过也没太多后悔的。他老了,就是二向化也活不了多久,又何必到那个想起来就不舒服的世界中去呢?就让自己死在这片熟悉的三向域,不是也很痛快么?

  至少他还能唱一支心爱的歌……

  歌者调好了自己的振动器,找出了几首古代的歌谣,正要纵声歌唱时,王却召见了他。

  王的召见没有经过主核的提醒,而是直接启动了大眼睛,从那里睥睨着他和整个种子上的情形。这是王的权利,她随时可以进入所有的大眼睛,看到每一粒种子上的情形。当然,种子的数量多如矩阵虫的卵,歌者也从未想到,王会有兴趣跨越四百亿个构造长度,查看他这颗平平无奇的种子。就算他在这片星星云里濒临毁灭,对于隔着几千片星星云的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歌者知道,使用大眼睛必须极为谨慎,这是宇宙中唯一可以不受绝对极速的限制,而可以实时连接任何两点的工具。其他的低熵体也能制造类似大眼睛的工具,但是它们无法穿过无知之幕,唯有大眼睛能够。这是上古诸神的恩赐。但古歌谣中说,不能过多使用这种魔法,否则可能会被想要毁灭世界的放逐死神所发现。一般来说,这种长距离的使用大眼睛召见,只有在王室及重臣之间,或者审讯重大的要犯时才会出现。

  而他显然两者都不是。

  但是王还是召见了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大眼睛上。感受到王者的无上光华,歌者立刻匍匐在地上,不敢仰视。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和王见面。

  当他还在母世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王的车驾从天空经过,那时他正坐在一棵巨石树顶上,远远地望了王一眼,那是怎样美丽而不可正视的容颜啊。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柔者都要美丽。但那是王,永生的童贞者,自然不能和其他柔者相提并论。在他心中,没有任何刚者常对柔者产生的那种欲念,只有一片纯洁的精神之爱。就像那些古代诗人一样,他后来也将对王的热爱寄托在那些唯美而伤感的歌谣中。

  当然,那天匆匆经过的王并没有留意他,以后更没有见过他。而今的他已经老了,而王仍将永生下去。

  “你就是歌者长老?”王问,声音说不出的清冷而甘美。如果能够听到王的歌声,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歌者情不自禁地想到,却又拼命压抑住了这个念头。他不敢让王探测到自己思想体对她的不敬。

  “是微臣。”歌者颤抖着说。当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发现通过大眼睛,他的思想体已经飞越了四百亿个构造长度,进入了天渊之下的无极之宫,寄托在一个化身体之上。就好像他亲身回到了母世界一样。太奇妙了,他赞叹着,并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宫殿,这是他在母世界之时,也从来无缘进入的仙境。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这不再是那个美轮美奂的宫廷。虽然他从未进入无极之宫,但一定不会是这样。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颓败。构成宫殿墙壁和廊柱的巨石树枯萎了,地上落满了暗红色的枝叶,有的还在不停扭动。一头驮地龟断掉的巨腿不知怎么压在宫殿顶上,巨大的宫室坍塌了大半,连圣坛也砸得面目全非,壁画装点的宫墙上爬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性虫。穿过破碎的隔壁还可以看到,在远处,都城的其他部分似乎也变为废墟,到处都是驮地龟的尸体,只有一两只还伫立在远处。

  歌者向天上看去,那里只有黑暗的天渊,围绕天渊的生命海消失了大半,一百多个熠熠发光的飞城也只剩下几个。一只平衡鹏哀号着,竭力挥动着受伤的翅膀,却仍然止不住从天上掉下来,世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大着胆子望向王的方向,王无暇的身体被裹在圣火中,但火光很微弱,没有他见过的那种比星星云还要灿烂的光华。王娇美而清澈的容颜上布满了悲伤,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至尊者,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悲伤的柔者。

  他的思想体猛烈震动起来:他所见到王和母世界就像这颗种子一样,濒临死亡。这怎么可能?不朽的母世界,永生的王啊!

  然后他又听到了王轻柔的声音:

  “你就要死了,长老,我很难过。”王显然已经从主核中得知了他目前的状况。

  “为您而死是我的荣耀,我王。万物皆有死,唯我王永生。”这是一句套话,但是歌者的话语中却带着无比真挚。

  “谢谢你的忠诚,长老。但是……我也要死了。”王平静地说。

  “这不可能!”歌者颤抖着说,虽然他早有预料,但仍然无法相信王会亲自告诉他这个噩耗。

  “神秘的低熵体出现了,”王静静说,“我的宫殿被摧毁,我的城市被夷平,我的人民被杀戮,我的世界几乎化为灰烬,它如今暂时离去了,但随时可能复归。我和母世界就要死了。”

  歌者战栗着,母世界的毁灭令他五内俱焚。但他不知道王为什么要向他说这些。王的下一句话解释了他的疑问,却令他感到了翻了番的惊讶:

  “这一切可能与你有关,我需要获得你的记忆。”

  “我不明白,我王。”歌者颤抖着说。王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了火触角,探进了他的思想体。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以前不知道,隔着四百亿个构造长度,通过大眼睛还能进行思想体接触。

  但千真万确,王触摸了他,令他感到了一阵甜蜜的战栗。她翻查了他的思想体,时间很长,却好像没有找到所需要的东西。最后,王有些失望地收回火触角:“你那里没有神秘低熵体的数据。”

  “我王,我从未听说过神秘的低熵体,怎么会有它的数据呢?”歌者仍然处于茫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