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子继续说:“在即将到来的生存竞争中,大部分人将被淘汰,三个月 后舰队到达之时,这个大陆上将剩下三千万至五千万人,这些最后的胜利 者将在保留地开始文明自由的生活。地球文明之火不会熄灭,但也只能 维持一个火苗,像陵墓中的长明灯。”

  澳大利亚联邦议会大厅是模仿英国议会大厅建造的,布局有些奇怪, 周围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听席,中间的各国首脑所在的议员席好像放在 一个大坑中,现在,那里的人们一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即将被填理的坟墓 里。

  “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 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 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 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我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在那最后的 五千万人之中,希望你们能吃到粮食。而不是被粮食吃掉。”

  。。。。。。

  “啊——”程心不远处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划破 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没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转,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帐篷和信息显示窗口挤下去,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然后地面触到她的后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后直立起来一样。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几缕被朝阳映红的薄云像飘浮在海面上的血。接着,她视野的中心出现了一块黑斑。迅速扩大,就像一张在蜡烛上方展开的纸被烧焦一样,最后黑色覆盖了一切。她昏厥的时间很短,两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软软的沙地。她撑着地面坐起来,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确定自己恢复了神志,但世界消失 了,只有一片黑暗。程心睁大了双眼,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她失明了。 各种声音围绕着她,她不知道哪些来自现实,哪些是幻觉。有潮水一般的脚步声,有惊叫声和哭声,还有许多自己分辨不出来的怪啸,像狂风 吹过枯林。

  有跑过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挣扎着坐起来,黑暗,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像沥青一般浓稠的黑暗。她转向自己认为的东方,但即使在想象中也看 不到初升的太阳,那里升起的是一个黑色的巨轮,把黑色的光芒洒向世 界。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黑色的眸子与黑暗融 为一体,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能感觉到它对自己的注视。那是云天明 的眼睛吗?自已已经坠人深渊,应该能见到他了。她听到云天明在叫她 的名字,极力想把这幻觉从脑海中赶走,但这声音固执地一遍遍响起。她 终于确定声音是来自现实,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这个时代那种女性化 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吗?”、 她点点头,或是感觉自己点了头。

  “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到了吗? “

  “你是谁?”·,

  “我是治安军一个特别小分队的指挥官,智子派我们进人澳大利亚接 你走。”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都行,她会安排好你的生活,当然,她说这得你自愿。”

  这时,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个声音,她原以为那也是幻觉。那是直升 机的轰鸣声。人类已经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无法投人实用,现 在大气层内的飞行器大部分仍是传统旋翼式的。她感到了扑面的气流, 证实了确实有直升机悬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话吗?”

  有人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移动电话,她把电话凑到耳边, 立刻听到了智子的声音:“喂。执剑人吗?”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 你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 “ 程心缓缓摇摇头,”不,我从来都没那么想。。。。。。我只想救两个人。这总行吧?“ “哪两个?”

  “艾 AA 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和那个土着老头儿?你找我就是为 这个?”

  “是的,让你派来的人带他们走,让他们离开澳大利亚过自由的生 活。”

  “这容易。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 “我想你看到了周围的情况。” “没有,找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是说你失明了? 你不应该缺少营养吧?”

  刚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 AA,但怎们也会知道弗雷斯呢? 他 们三个人在这一年中确实一直得到了足够的配给,弗雷斯的房子也没有像 其他当地人的房子那样被征用,还有,自从她和 AA 搬进来后,再没有人到 这里骚扰过她。程心一直以为这是当地政府对自己的照顾,现在才知道 是智子在关心她。程心当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 个群体。但她与其他人一样,总是把她当成一个个体,一个女人。

  这个正在杀死四十二亿人的女人却在关心她这一个人。 “如果你留在那里,最后会被别人吃掉的。”智子说。 “我知道。”程心淡淡地回答。 似乎有一声叹息,“好吧,有一个智子会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变主意或需要什么帮助时,直接说出来我就能听到。” 程心沉默了,最终没有说谢谢。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个治安军指挥官,“我刚接到带那两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你还是离开的好,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这里很 快就变成人间地狱了。”

  程心摇摇头,“你们走吧。知道他们在哪儿吧? 谢谢。”

  她凝神听着直升机的声音,失明后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几乎像第三只 眼一样。她听到直升机飞起,在两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里再次降低悬 停,几分钟后再次升空,渐渐远去。

  程心欣慰地闭上眼睛,其实与睁着一样只有黑暗。现在,她那已经撕 裂的心终于在血泊中平静下来,这黑暗竟成为一种保护,因为这黑暗之外 是更恐怖的所在,那里正在浮现的某种东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 黑。

  周围的骚动剧烈起来,脚步声、冲撞声、枪声、咒骂、惊叫、惨叫、哭 号。。。。。。已经开始吃人了吗? 应该不会这么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个月后完全断粮之际,大部分人也不会吃人。 所以大部分人将被淘汰。 剩下的那五千万人无论仍然是人还是变成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人类作为一个概念即将消失。 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人类历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万年,走进澳大利亚。 人类在澳大利亚又回到了起点,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结束了 有婴儿的哭声。程心很想把那个小生命抱在怀中,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在联合国大厦前抱过的那个宝宝,软软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么甜美。

  母爱让程心的心碎,她怕孩子们饿着。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 62 年 11 月 28 日 16: 17: 34 至 16: 27: 58,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当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后,“万有引力”号上只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 就是詹姆斯·亨特。舰上年龄最大的人,已经七十八岁,人们都叫他老亨 特。

  半个世纪前,在木星轨道的舰队总部,二十七岁的亨特从总参谋长那 里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万有引力’号上去做餐饮控制员。”总参谋长说。

  这个岗位其实就是以前的炊事员,只不过现在战舰上炊事工作全部 由人工智能完成,餐饮控制员只负责操作烹饪系统,主要是向其中输入 餐的菜谱和主食种类。在这个岗位上的最高军衔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刚 被授予上校军衔,他是舰队中得到这一军衔鼓年轻的一位。但亨特没有 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

  “你是一个潜伏者,任务是监控引力波发射台一且出现战舰高层指 挥系统无法控制的危险,就销毁发射控制器。遇到非常情况时。你可以采 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一切手段。”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包括天线和发射控制器。天线就是 船体本身,不可能破坏,似只要销毁发射控制器。整个系统就失效了。按 照“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上的条件。是不可能重新装配一台新的发射控制器的。 亨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潜伏者,在古代的核潜艇中也有过。当时不论是在苏联还是北约的战略核潜艇中,都有一些身处不起眼岗位上的士 兵和低级军官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随时准备在有人试图控制潜艇和洲际 导弹的发射权时。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采取果断行动制止阴谋。

  “你要密切监视舰上的一切动向,你的任务也需要你不间断地了解所 有值勤周期的悄况,所以,在整个任务过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岁。”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岁,那时,船体中简并态振动弦的半衰期就到了,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会失效,于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算下来,你只需要在前半个航程保持苏醒状态,整个返航航程都可以冬 眠。不过,这仍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使命,几乎需要献出一生,你完全 可以拒绝。”

  “我接受。” 总参谋长问了一个在过去时代的将领不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 “末日战役中,我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舰被水滴击毁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舰上最小的一种救生艇,但 上面也能坐五个人,当时有一群人向这边移动,可我单独一个人就把它开走了。。。。。。” “这件事我知道,军事法庭已经有结论,你没有过失,你的救生艇开出后不到十秒钟飞船就爆炸了,你没有时间等其他人。” “是,但。。。。。。我现在感觉当时还是和‘牛顿’号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败铭心刻骨,我们都觉得自己本不该活下来。不过这一次, 你有可能救几十亿人。

  两人沉默许久,窗外,木星的大红斑像一只巨眼一样注视着他们。 “在交待其体的任务细节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点:任务中行动的触 发应该是极其敏感的,在无法判定危险的程度时,你首先应该选择销毁操 作,即使误操作也不是你的责任。在操作中,不必考虑附带损失,如果需要,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后,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轮值勤,为期五年。这五年间,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种蓝色小药片。到值勤结束时,在冬眠前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患 有脑血管凝血障碍,又称冬眠障碍症,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对人的 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不能冬眠,否则醒来时会导致严重的大脑损 伤,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影响冬眠的病症。当亨特被确诊后,他发现周 围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礼一般。

  于是在整个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舰上每个再次苏醒的人都发现他 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来的人讲述他们冬眠后那十几年的趣闻轶事, 这个炊事兵因此成了舰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喜欢他。 渐渐地,他成了这次漫长远航的一个象征。谁也想不到这个宽厚随和的 伙夫是一个与舰长平级的军官,也是除舰长外唯一一名拥有在危机出现 时毁灭全舰的权限和能力的人。

  在头三十年的时间里,亨特有过 J 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有着让其他 人嫉妒的优势,可以和不同时段执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几十年后,他渐渐 老去,那些仍然年轻的女性就只拿他当一般朋友和一个有趣的人了。

  在这半个世纪中,亨特唯一爱过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时 间里,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大于千万个天文单位,因为秋原玲子在“蓝色 空间”号上,是一名上尉导航员。

  追击“蓝色空间”号是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 标的事业,因为这艘航向太空深处的孤船是两个世界共同的威胁。在诱 使黑暗战役幸存的两舰返航的过程中,“蓝色空间”号知晓了宇宙的黑暗 森林状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掌握了宇宙广播的能力,后果不堪设想。对 “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得到了三体世界的全力配合,在进人智子盲区前 “万有引力”号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发来的追击目标内部的实时图像。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 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专来的 “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报着舰上儿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他 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 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 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 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但仅仅一年后,玲子 就进人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 而亨特己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 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首先显 示的是那艘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 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 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 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亨特注意到,白线所标示 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 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 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这次亨特 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 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 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 边。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 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着与玲 子直接见面的那一天,那要到“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的时候。 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顺利,那时自己也已经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对她说 一声“我爱你”,然后目送她去接受审判。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 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 行动预案。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 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 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意义。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 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_ 战舰。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 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到时,“万有引力”号不再是对两个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胁的引力波广播台,将变成一艘普通的星际飞船,亨特的 任务也就完成了。那时,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对的是敬佩还是谴责,不管怎样,他将停止服用那种蓝药片,脑血管凝血障碍 将消失,他会进人冬眠,醒来后在地球上的新纪元度过自己的余生。不过 冬眠要在见到玲子之后,反正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