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移民大军又把目标转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于堪培拉 是澳大利亚首都,在移民开始后有一半国家的政府也迁移至此。联合国也 刚从悉尼转移到这里,军队不得不进行防守。这一次冲突造成了重大伤 亡。死了五十多万人。大部分并非死于军队的火力下,而是死于上亿人的 混乱造成的踩踏和饥渴;在这场拼杂续了十多天的大混乱里。有几千万人完 全断绝了食物和饮水供应。

  移民社会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发现。在这块拥挤饥饿的大陆 上,民主变成了比专制更可怕的东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 府。原有的社会体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给他们带来食物、水和 能放一张床的生存空间。别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 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智 子砍完人后说的那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 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而成为主流。宗教的力址也在迅速恢复,大批的民众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会之下,于是,一个比极权政治更 老的僵尸——政教合一的国家政权开始出现。

  作为极权政治的必然产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 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堪 培拉惨案后。澳大利亚军队有了很强的威摄力,在联合国的要求下。他们 开始以强力手段维持囚际秩序。如果不是这样一场澳大利亚版的世界界大 战已径爆发,而且正如 20 世纪初有人顶言的那样,这场大战是用石头打 的。现在除 i 澳大利亚。各国家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 最常见的武器是建筑川金属支架做的棍棒。连博物馆中的古代刀剑都被 取出来重新使用。

  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无数人早上醒来时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现 实。他们发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倒退了如此长的距离,一只 脚甚至已经踏进了中世纪。

  这时。支撑每个人和整个社会免于全面崩演的,只有一样东西:三体 第二舰队。现在,舰队已经越过柯伊伯带,在晴朗的夜晚,有时用肉眼都 可以看到舰队减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个暗弱的光点,是澳大利亚人 类的希望之星。人们牢记着智子的承诺,期望舰队的到来能给这块大陆 上的所有人带来安宁舒适的生活,昔日的恶魔变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 梢神支柱。人们祈盼它快些降临。

  随着移民的进行,在澳大利亚以外的地球各大陆的夜晚一座座城市 陷人黑暗中,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豪华长厅中一盏 接一盏熄灭的灯。

  移民第九个月时。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达到三十四亿。由于生存环境 的进一步恶化,移民曾经被迫停顿。这时。水滴又开始袭击澳大利亚之外 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发出威胁,说一年的期限一到。对保留地之 外人类的清除工作立刻开始。现在。澳大利亚就像一辆即将开往不归路 的囚车。上面的犯人己经快把车厢挤爆了,却还要把利下的七亿人硬塞进 去。

  智子也考虑到了继续移民面临的巨大困难,她提出的解决办法是 新西兰和大洋洲的一些岛国作为移民的缓冲区。这个措施发挥了作用, 在剩下的两个半月里,又有六亿三千万人经过缓冲区迁移到澳大利亚 终于,在距最后期限三天时,运载着最后一批三百万移民的船队和 机相继从新西兰起程前往澳大利亚,大移民完成了。

  这时。澳大利亚聚集了人类的绝大部分——四十一亿六千万人,在澳 大利亚之外,只剩下约八百万人类,他们分成三个部分:火星基地一百 人,五百万地球治安军和约两百万地球抵抗运动成员,还有少量散落 因各种原因没有移民的人。数量无法统计。

  地球治安军是智子为了监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类军队,她许诺参 军的人将不参加澳大利亚移民。以后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体人占领的世 界中。招葬令发出后报名异常踊跃,据后来的统计。网络上总共现了十 多亿份入伍申请。其中两千万人参加了面试,最后招募了五百万 最后的幸运儿并不在意人们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吐 唾沫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提交过申请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军与三个世纪前的地球三体组织相提并论,其实两 者的性质完金不同;ET0 的成员都是充满坚定信念的战士,而参加治安军 的人不过是为了逃避移民过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军分为亚洲、北美和欧洲三个军团。拥有各大国在移民中遗 留下来的精良装备。移民初期,治安军的行为还是比较收敛的,只是按 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国移民的进行,同时保护城市和地区的基础设施不被 破坏。但随着澳大利亚困难的加剧。移民进度越来越难以满足智子的要 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胁下,治安军变得越来越疯狂。不惜大规模动用武力 来强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万人的死亡。最后,当移民期限过后, 智子下达了消灭保留区外所有人类的命令,治安军彻底变成了魔鬼。他 们驾驶着飞行车端着激光狙击枪。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_L 像猎鹰一样盘 旋,见人就杀。

  与治安军团相反,地球抵抗运动是人类在这场烈火中联储的真金。他 们有许多分支,数量很难统计,据估计在一百五十万人至两百万人之间。他 们分 A 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与治安军展开游击战。井等待着同踏上地球 的三体侵略者的最后战斗。在人类历史上所有沦陷区的抵抗组织中。地 球抵抗组织付出的牺牲是最大的,因为治安军有水滴和智子的协助,抵抗 组织每一次作战行动都近乎于自杀,同时也使得他们不可能进行任何大 规模的集结。这就为治安军对他们各个击破创造了条件。

  地球抵抗运动的构成很复杂,包括各个阶层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 公元人、六名执剑人候选人都是抵抗运动的指挥官,移民结束时,其中的 三人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物理学家曹彬和原 海军中将安东诺夫。

  所有抵抗运动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将来三体舰队到达地球之日,也就是他们全军覆灭之时。这些在深山和 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槛褛饥肠辘辘的战士,是在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战, 他们的存在,是人类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阵轰隆声惊醒。这一夜睡得本来就不安稳,外面人声 不断,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现在已经不是打雷的季节了,而且 这轰隆声过后,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从床上坐起 来,披衣来到门外。在门廊睡觉的弗雷斯差点绊倒她,老人睡眼蒙陇地抬 头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继续睡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东方低声议论着 什么。程心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烟柱。很黑很浓。 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人们的口中程心得知,一个小时前治安军开始大规模空袭澳大利 亚,主要的打击目标是电力系统、港口和大型运输设备。那道烟住就是从 五公里外刚刚被摧毁的一座核聚变发电厂冒出的。人们又惊恐地抬头 看天,凌晨蓝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迹,那是正在掠过的治安军轰炸机。 程心转身回到房间,AA 也起床了,正在打开电视,想从新闻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程心没看电视,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近一年来,她不 地祈祷这一刻不要出现。神经变得极度敏感,只要有一点点迹象就能做出 准确判断;其实从睡梦中听到那声来自远处的轰响时,她基本上已经确定 发生了什么。

  维德又对了。

  程心发现自己早对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不假思索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对 AA 说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后出门从院子里推了一辆自行车,这是现 在移民区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了:同时她还带了些食品和水,知道事 情多半办不成,自己还要走更长的路。

  程心沿着到处拥堵的路向市政厅骑去:各个国家都把自己的各级行 政系统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移民区,程心所在区的移民主要来自中国西北 地区的一个中等城市,现在这个区就以这座已经留在另一个大陆上的城 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领导:市政厅就在两公里远处的一个大帐篷里,从 这里就可以看到帐篷的白色尖顶。

  连续两周的突击移民,新来的人不断拥人,移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按 原行政区分配,而是哪里有空就向哪里塞。越来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区的人 拥进来,后面进来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还有外国人。在最近的两个月· 澳大利亚又拥入了七亿人,移民区已经拥挤不堪。

  路的两侧人山人海。各种物品一片狼藉。新到的移民没有住处,只 能露宿在外,人们现在大多被刚才的爆炸声惊起来,不安地望着烟住升起 的方向。晨光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蓝中,在这暗蓝之中。气们的 面孔更显苍白。程心又有那种从高处看蚁穴的怪异感觉,在这大片的苍 白面孔中穿行,她潜意识中感到太阳不会再升起来了。一阵恶心和虚弱 袭来,她刹住了车,靠在路边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流出来胃才平和下来。 她听到近处有孩子在哭,抬头看去,一个坐在路边一堆毯子扣抱着孩子的 毋亲,头发蓬乱一脸憔悴,任孩子抓挠一动不动,呆滞地看着东方,晨曦使她的双眼发亮,但透露的只有迷茫和麻木。 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亲,美丽健康,充满活力,在联合国大厦前把可爱的婴儿放到自己的怀饱里,叫自己圣母。。。。。。她和那个孩子现在在哪 儿?

  到市政厅的大帐篷前时,程心不得不下车从人群中挤过去。平时这 里人也很多,都是来要住处和食品的,但现在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来确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通过大门前军警的警戒线时,程心说明了自己是 谁才被允许通过,那名军官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扫描了她的身份证后才 放行。、当确定她是谁时,他的眼神让程心刻骨铭心, 那眼神在说:当初我们为什么选择了你?

  进入市政厅后,程心找 I 回了一些超信息代的感觉,她看到在大帐篷 中宽阔的空间里。飘浮着许多全息信息窗口,它们悬浮在众多的官员和工 作人员上方。这些人显然已彻夜不眠,都显得疲惫不堪,但也都很忙碌。 许多部门都集中在这里,显得十分拥挤,让程心想起公元世纪华尔街的股 票交易大厅。人们在悬浮于面前的信息窗口上点击书写,然后窗口会自 动飘浮到下一个处理程序的人面前,这些发光的窗口像一群来自刚刚消 逝的时代的幽灵,这里是它们最后的聚集地。

  在一间用合成板隔起来的小办公室里,程心见到了市长。他很年轻, 女性化的清秀而庞上像别人一样满是疲惫。还有一丝迷离和恍惚。眼前 的重负,显然不是他们这脆弱的一代能够承受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信 息窗口,里面显示着一座城市的照片,那座城市的建筑大多是传统的地面 形。只有不多的几棵树形悬挂式建筑。显示城市的规模为中等。程心注意 到画面是动态的,半空不时有车辆飞过,时间看上去也是凌晨,一切都像 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出去一般,那可能是他移民前生活和工作的城市。看 到程心,他也露出了那种”我们为什么选择你“的目光,但举止还是很礼 貌。问程心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

  “我需要和智子联系。”程心直截了当地说。 市长摇摇头。但对程心这要求的惊奇多少驱散了一些疲惫。他对这事显得认真了许多,“这不可能。首先,我们这个级别的部门不可能直接与 她联系,省政府都不行,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洲哪个大陆。再说, 在与外界的联系很困难,我们与省里的联系刚刚中断,这里可能很快就 断电了。”

  “能送我去堪培拉吗?”

  “我不能提供飞机,但可以派地面车辆送你去,可你知道,那也许比步 行还慢。程女士,我强烈建议你不要离开,现在到处都非常乱,很危险,城 市都在遭受轰炸,我们这里算比较平静的。”

  由于没有无线供电系统,移民区不能使用飞行车,只能用地面车辆和 飞机,但现在地面道路已经很难通行了程心刚走出市政厅的门,就又听到一声爆炸,一道新的烟柱从另一个 方向升起,人群由不安变得骚动起来。她挤过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 她决定骑车去五十多公里外的省政府,从那里联系智子,如果不行,再想 力祛去堪培拉。

  无论如何,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她必须做下去。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在市政厅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宽阔的信息显示窗 口,其宽度几乎与大帐篷相当。这个窗口以前也出现过,是市政府发布重 要信息用的。由丁电压不稳,窗门有些抖动,但在凌晨暗黑的天空背景前, 它显示的图像仍然很清晰。

  在空中显示的图像是堪培拉的国会大厦。它于 1988 年落成,但直到 现在人们仍称之为新国会大厦。从远处看,大厦如同一个依山而建的巨 大掩体,在它的上方有一根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旗杆,那根高八十多米的 旗杆由四根象征着稳固的巨型钢梁支撑在空中,不过现在看来,倒像一个 大帐篷的骨架。旗杆上现在飘扬的是联合国国旗,自悉尼动乱以来,迁至 堪培拉的联合国就把这里作为总部。

  程心的心像被一只巨掌抓住,她知道,最后审判日到了。 镜头切换到大厦内部的议会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所有首脑都聚集于此,这是由智子紧急召开的联合国大会。 智子站在主席台上,她仍身着迷彩服围着黑围巾,但没带武士刀。这一 年来。她脸上那种美艳的冷酷消失了,显得容光焕发。她对会场鞠了一躬,程心又看到了两年前那个温柔的茶道女人的影子。 “移民结束了!”智子再次鞠躬,“谢谢各位,谢谢所有的人!这是一个伟人的壮举,可以和原始人类在几万年前走出非洲相比。两个文明的 新纪元开始了!”

  这时,会场的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来,外面又传来一声爆炸,会场 上方的三盏长条形吊灯摇晃起来,所有的影子也随着晃动,仿佛大厦摇摇 欲坠。智子的声音在继续:“在伟大的三体舰队给你们带来美好的新生活之前,所有人还必须经 历艰难的三个月。我希望人类的表现像这次移民一样出色!

  “现在我宜布:澳大利亚保留地与外界完全隔绝,七个强互作用力宇 宙探测器和地球治安军将对这块大陆实施严密封锁,任何企图离开澳大 利亚的人都将被视为三体世界领土的侵略者而坚决消灭!

  “对地球的去威胁化将继续进行,这三个月的时间,保留地必须处于 低技术的农业社会状态,禁止使用包括电力在内的任何现代技术。各位 都已看到,治安军正在系统地拆除澳大利亚所有的发电设施。”

  程心周围的人们都互相交换着日光,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帮助自己把 握智子最后一段话中的含义,因为那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是屠杀!”会场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摇晃,像 绞架上的尸体。

  这是屠杀。

  本来,四十二亿人在澳大利亚生活并不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移民完 成后,澳大利亚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 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设想中,人类在澳大利亚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产的侧 k 习一为 4 础的,在移民的过程中。有大批农业工厂也迁移到澳大利亚,一部分已经重新装配完成。在农业工厂里,经过基因改造的农作物以高出传 作物几十倍的速度生长,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为这种生长提供足够 量,只能使用人工产生的超强光照,这就需要大量的电力。

  一旦电力中断,在这些农业工厂的培养槽中,那些能够吸收紫外线甚 至 X 射线进行光合作用的农作物,将在一两天内腐烂。

  而现有的存粮,只够四十二亿人维持一个月。

  “您的这种理解让我无法理解。”智子对喊“屠杀”的人露出真诚的迷 惑表情。

  “那粮食呢?!粮食从哪里来?!”又有人喊道,他们对智子的恐惧已 经消失,只剩下极度的绝望’智子环视大厅中所有的人,“粮食? 这不都是粮食?每个人看看你们 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

  智子是很平静地说出这话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们被遗忘的粮仓。

  没有人说话,一个策划已久的灭绝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现在说 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