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绝大部分枪支都可以在太空中射击,真空不是问题,因为子弹的发射药都是自带氧化荆的,需要考虑的是太空中的温度:不管是低温还是高温都与大气层中相差甚大,都有可能对枪支和弹药产生影响,所以章北海不敢让手枪和弹夹长时间暴露在外。为了缩短时间,这三个月来他把失重中取枪、装瞄准镜和换弹夹的动作反复演练。

  然后,他开始瞄准,瞄准镜的十字线很快套住了第一个目标。

  在地球大气层内,即使最精良的狙击步枪也不可能在五千米的距离上击中目标,但在太空中,一支普通手枪就可以做到。因为子弹是在真空和无重力中前进,不受任何干扰,只要瞄准正确,子弹就能沿着极其稳定的直线弹道击中目标;同时,由于空气阻力为零,子弹在整个飞行过程中根本不减速,击中目标时的速度就是飞出枪口时的初速度,保证了远距离上的杀伤力。

  章北海扣动了扳机,手枪在寂静中击发,但他看到了枪口的火光,感到了后坐力。他对第一个目标击发了十次,马上飞快换上新的弹夹,对第二个目标又射出十发子弹;再次换上弹夹,把最后十颗子弹射向第三个目标。枪口闪烁丁三十次,如果黄河站方向这时真有人注意到的话,就像看到太空暗黑背景上的一只萤火虫。

  现在,三十枚陨石弹头正在飞向目标,2010型手枪的弹头初速度是500米/

  秒,子弹飞完这段距离约需十秒钟,这时章北海只能祈祷目标在这段时间不要移动位置。这个希望也是有根据的,因为现在后两排的合影者还没有排好位置,前排的领导们只能等待,即使队形都排好了,摄影师还要等待航天服推进器喷出的白雾散去。但目标毕竟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位置很容易在失重中漂移,这时子弹不但会错过目标,还可能伤及无辜。

  无辜,他要杀的这三个人也是无辜的,在三体危机出现前的岁月里,他们用现在看来十分微薄的投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开启了太空时代的黎明……然而正是那段经历禁锢了他们的思想,为了得到能够在恒星际航行的飞船,必须消灭他们!而他们的死,也应该看作为人类太空事业做出的最后贡献。

  事实上,章北海故意使几颗子弹稍稍走偏,期望能击中目标之外的人,最理想的情况是致伤,但如果真的多死一两个人,他也不在意,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可能出现的怀疑。

  章北海举着已经打空的枪,透过瞄准镜冷静地观察着,他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如果那样,他将若无其事地开始寻找第二次机会。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终于,目标被击中的迹象出现了。章北海并没有看到航天服上的弹洞,但有白色的气体喷出。紧接着,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爆发出了一团更大的白汽,可能是子弹穿透目标后又击穿了背后的喷射推进器。对子弹的威力他是有信心的,丝毫没有减速的陨石子弹击中目标时,就如同枪口顶着目标开枪一样。他看到,一个目标的头盔面罩突然布满了裂纹,变得不透明了,但能看到血从内部飞溅在上面,然后血随着从弹洞中泄漏的气体喷到外面,很快冷凝成雪花状的冰晶。章北海在观察中很快确定,被击中的有包括那三个目标在内的五人,每个目标的中弹至少在五发以上。

  透过几个人的透明面罩,章北海看到他们都在惊叫,从口型上看出他们喊的话中肯定有一个他期待的词:

  “陨石雨!”

  合影者们的喷射推进器都全功率打开,他们拖着条条白雾迅速返回,很快由那个圆形人口进入了黄河站。章北海注意到,那五名中弹者是被别人拖回去的。

  章北海开动喷射推进器,向一号基地方向加速,此时他的心就像周围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静。他知道,航天界那咕个关键人物的死,并不能保证无工质辐射推进飞船成为主要研究方向,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在父亲从冥冥中投下的目光中,他可以安心了。

  几乎就在章北海返回一号基地的同时,在地球上的互联网中,三体虚拟世界的荒漠上很快聚集起一群人,讨论刚刚发生的事。

  “智子这一次传回的信息很完整,否则我们真不敢相信他真那么做了。”秦始皇说,同时用长剑在地上随意地划着,显示出他心里的不安,“看看人家做的,再看看我们对罗辑的三次行动,唉,有时我们真的是太书呆子气,缺少这种冷酷和干练。”

  “我们对这人的行为坐视不管吗?”爱因斯坦问。

  “按照主的意思,只能这样。这人是一个极端顽固的抵抗主义者和胜利主义者,对这类人,主让我们不必做任何干预,我们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到逃亡主义者上,主甚至认为,连失败主义者都比胜利主义者危险。”牛顿说。

  “我们要真正认真对待为主服务的使命,就不能完全听信主的战略,它毕竟只有孩子的谋略。”墨子说。

  泰始皇用长剑敲敲地面说:“不过就此事而言,不干预是对的,就让他们把发展方向确定在辐射驱动飞船上吧。在智子锁死物理学的情况下,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技术高峰,它也是一个无底深渊,人类将把所有的时间和资源扔进去,最后却一事无成。”

  “这一点大家基本同意,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人太危险了。”冯·诺伊曼说。

  “确实如此!”亚里士多德连连点头,“以前我认为他是个纯正的军人,可这件事,哪像一个一直按严格的纪律和规则行事的军人所为?”

  “这人确实危险,他信念坚定,眼光远大又冷酷无情,行事冷静决断,平时严谨认真,但在需要时,可以随时越出常轨,采取异乎寻常的行动。”孔子说着长叹一声,“正如赢政刚才所说,我们缺这样的人啊。”

  “收拾掉他并不难,我们去告发他的谋系行为就行了。”牛顿说。

  “没那么容易!”秦始皇冲着牛顿一甩长袖说,“这都是你们的错,这几年你们一直借着智子信息的名义在太空军和联合国中挑拨离间,搞到现在怎么样,被你们告发倒成了一种荣誉,甚至成了忠诚的象征!”

  “而且我们手上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墨子说,“他的策划很周密,子弹射入人体后已经破碎,如果验尸,从死去和受伤的人体内取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陨石,谁都会相信那些人是死于一场陨石雨。事情的真相真的太离奇,没人会相信的。”

  “好在他要去增援未来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成为我们的烦恼。”

  爱因斯坦长叹一声:“走了,都走了,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该动身去未来了吧。”

  虽然将要说再见,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永别了。

  增援未来的政工特遣队将前往冬眠地,常伟思同太空军的几名高级将领一起到机场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给章北海。

  “这是给我未来继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绍了你们的情况,并向未来的太空军司令部做出郑重推荐。你们苏醒的时间最早是五十年后,还可能更长,那时你们可能面临更加严峻的工作环境,首先要适应未来,同时要保持我们这个时代军人的灵魂,要弄明白我们现在的和作方法,哪些是过时的,哪些是需要坚持的,这都有可能成为你们在未来的巨大优势。”

  章北海说:“首长,我第一次为无神论者感到一些遗憾,否则我们就可以怀着希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晟后相聚。”

  一贯冷峻的他说出这样的话,让常伟思有些意外,这话也在所有人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澜,但作为军人,他们都把内心的悸动深深隐藏起来。

  “此生能相聚已经很幸运了,代我们向未来的同志问好吧。”常伟思说。

  敬过最后的军礼,特遣队开始登机。

  常伟思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章北海的背影,这个坚定的战士走了,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他那种坚定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一直藏在常伟思心底,有时想到这个甚至令他有些嫉妒。一个拥有胜利信念的军人是幸运的,在这场终极战争中,能有这种幸运的人少之又少。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舱门中,常伟思不得不承认,到最后,自己也没能彻底了解他。

  飞机起飞了,载着这些有机会看到人类最后结局的人,消失在苍白的薄云后面。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太阳在这层灰纱般的薄云后面发出无力的白光,寒风吹过空荡荡的机场,寒冷使空气像一块凝固的水晶,此景使人怀疑春天真的还会到来。常伟思拉紧了军大衣的领口,今天是他五十四岁生日,在这凄凉的冬风中,他同时看到了自己和人类的尽头。危机纪年第20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15光年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被同时从冬眠中唤醒,他们被告知,等待的技术已经出现了。

  “这么快?”当两人得知时间仅仅过去了八年时,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他们接着被告知,由于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这几年的技术进步确实神速,但这没有什么值得乐观的,人类不过是在他们和智子障碍之间的最后距离上加速冲刺而已。进步的只是技术,前沿物理学如一池死水般停滞不前。理论的储备正在被消耗完,人类的技术进步将出现减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们仍不清楚技术的尽头将在何时出现。

  希恩斯拖着冬眠后仍然僵硬的脚步,走进了一个外形像体育馆的建筑物。建筑内部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白雾中,希恩斯感觉这里很干燥,不知道这是什么雾。

  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雾照亮,雾积聚在上方。显得很浓,看不到建筑物的穹顶。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间里雾很淡。在雾中,他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刻认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个雾中的幻影,但他们最终还是拥抱在了一起。

  “对不起亲爱的,我老了八岁。”山杉惠子说。

  “即使这样,你还是比我小一岁。”希恩斯说着,打量着妻子,时光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在白雾里如水的月光中,她显得苍白而柔弱。她和这雾、这月光,让希思斯回到了那个日本庭院里的竹林之夜,“我们不是说好,你两年后也冬眠吗,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

  “本来只是想为我们冬眠后的事业做一些准备,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来了。”山杉惠子把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拨开说。

  “很难吧?”

  “真的很难,你冬眠后不久,就有六个新一代超级计算机大型研究项目同时开始,其中三个是传统结构的,一个是非冯结构的,另外两个分别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计算机研究项目。但两年后,这六个项目的首席科学家都对我说,我们要的计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实现。量子计算机项目是最先中断的,现有的物理理论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墙壁上。紧接着生物分子计算机项目也下马了,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幻想。最后停止的是非冯结构计算机,这种结构其实是对人类大脑的模拟,他们说我们这只蛋还没有形成,不可能有鸡的。最后只有三个传统结构计算机项目还在运作,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进展。”

  “是这样……我该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没有用的,那样你只是浪费八年时间而已。后来,有段时间。我们真的完全绝望了,就想出了一个疯狂的主意,要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来模拟人类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