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顶看吗?” “市内不可能看到,我们得去远郊‘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去?” “不,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颗星星。” 何博士带着云天明驱车两个多小时,把城市的灯海远远抛在后面,为了避免车灯的干扰,他又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田野间。车灯熄灭后,两人 走下车,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个四边形的一条对角线看,就是那个方向,有 三颗星构成一个很钝的三角,从那个钝角的顶点向底边做垂线,向下延 伸,就我指的那个方向,看到了吗?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云天明指认了两颗星,何博士都说不是,“是在它们中间向南方偏一 点,那颗星的视星等是 5。5,一般只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不过 今天天气很好,你应该能看到。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要正眼盯着那里, 把视线移开些用眼角看,眼角对弱光的感受力更灵敏些,找到后再正眼 看。。。。。。”

在何博士的帮助下,云天明终于看到了 DX3906,很暗的一个点,似有 似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里丢失。一般人都认为星星是银色的,其实仔 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颜色,DX3906 呈一种暗红色。何博士告 诉他,那颗星只是在这个时节才处于这个位置,等会儿他会给云天明一份 在不同季节观察 DX3906 的详细资料。

“你很幸运,和你赠与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幸运。”何博士在浓重的夜 色中说道“我不幸运,我快死了。”云天明说,同时把视线移开,向和博士的方向 看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轻易地找到了 DX3906。

云天明发现何博士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感到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 一支烟,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 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 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实,他和程心看 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 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 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 属于她的。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他像 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 个位置。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窗前有一棵橡 树,叶子都掉光了,连最后一片也没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 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 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 查一样平静。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 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 导,张医生没来。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做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 病房,这也让他感觉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了玻 璃屏的另一边。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 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 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 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 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 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了声谢谢。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5 键;否,请按 0 键。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属于社会和人际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们没有贵族的身份,却执意对云天明进行贵族教育,他看的 书必须是古典名着,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须是他们认为 有修养有层次的。他们一直告诉他周围的人和事是多么的庸俗,他们自 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么大的一截。小学时云天明还有几个 朋友的,但他从来不敢把他们带到家里玩,因为父母肯定不认可他与这样 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随着贵族教育的进一步深化,云天明变得 形单影只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离异了。导致家庭解体的是父亲 的第三者,那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女孩。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筑承 包商。这两个人都是父母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所以这时他们也明白,自 己再也没有资格对孩子进行那种教育了。但贵族教育已经在云天明的心 底扎了根,他无法摆脱,就像以前的那种能上发条的手铐,越想挣脱,它铐 得越紧。在整个中学时代,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敏感,离人群也越 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按 5。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2 键;否,请按 0 键。

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 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思象中 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 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 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 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自天所有光亮的来源。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噶到周 围一下子黔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 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没有女孩 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 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 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 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 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 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 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 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 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 能受到的伤害。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 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 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云天明 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哲的手指间蠕动着, 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 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 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其实云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学四年中,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也 就两三次。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云天明来到图书馆楼顶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地 方,来的人少,可以独处。雨后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时见不到的银 河也显现出来。

“真像牛奶洒在了天上!”

云天明循声看去,发现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夏夜的风吹拂着 她的长发,很像他梦中的景象。然后,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银河。

“那么多的星星,像雾似的。”云天明感叹道。

程心把目光从银河收回,转头看着他,指着下面的校园和城市说:“你 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们的生活是在这儿,可不是在那么远的银河里”可我们的专业,不就是为了到地球之外去吗?“ “那是为了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为了逃离地球啊。” 云天明当然知道程心的话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闭,他也只有默然以对。那是他离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觉到她 的体温,那时他真希望夜风转个方向,那样她的长发就能拂到他的面庞 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结束了,云天明考研失败,程心却很轻松地考上了本 校的研究生,然后回家了。云天明想尽量留在校内久一点,只是为了等程心 心开学后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学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 同时在市里找工作。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假期也不知 不觉过去。云天明来到学校寻找程心的身影,但没有见到她,小心翼翼地 打听后得知,她和导师去了本校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远在上 海,她将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学业。而正是这一天,云天明居然求职城功了 这是航天系统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由于刚刚成立而大量招人云天明的太阳远去了,带着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进了社会。 按 2。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4 键;否,请按 0 键。 刚参加工作时,他有一阵小小的惊喜,发现与学校中那些锋芒毕露的 同龄人相比,社会上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 恶,于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 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竟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 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 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 想猜。他与女孩了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 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人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人世的能力也没 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 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 按 4。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1 键;否,请按 0 键。

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 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 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唯一可以忍受的静态。现在堤坝溃 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飚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 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当他坐到出 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白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 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 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 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 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 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 下来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 于是他就等着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 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 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 个门!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 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着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 变密,再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人。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 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 过来的怜润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 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白己已经死了。 按 1。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 3 键 按 0 键。

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 她会说活人还 没住处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 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按 3。

在此之前,骚动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儿乎就在云天明按下 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先进来 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 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 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的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 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 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 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