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那个精通拉丁文、博览艺术科学、学识渊博的人;那个明知自 己稳继王位,仅仅为了去除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个为 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丽女奴在全军面前斩首的人。。。。。。那个人是 庞大凶猛的奥斯曼帝国战车的轮轴,那根轴一断,战车将轰然倒地。

也许,神迹真的出现了。 “你为什么要求承担这个使命?”皇帝问,眼睛仍看着斜上方。 “我要当圣女。”狄奥伦娜很快回答。显然她早就等着这句问话了。

君士坦丁微微点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钱或财富对她现在不算什 么。全世界的金币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圣女最远的女人,这个荣 誉对她们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军的后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参加过最后一次东征稍顿,狄奥伦纳那又小心地 补上一句,”不是第四次1。“

皇帝把手放到狄奥伦娜的头上,她软软地跪了下来。

“去吧,孩子。杀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将拯救圣城,你会成为圣女,被万 人敬仰。”

黄昏时,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登上了圣罗马努斯门处的城墙。放眼 望去。战场尽收眼底。近处,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尸横遍地。仿 佛刚刚下了一场死人雨;稍远处,刚刚齐射的臼炮发出的大片白色硝烟正 飘过战场,成为这里唯一轻灵的东西;再远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奥斯曼 军队的营帐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处,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湿的海风中猎 猎飘扬;另一个方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奥斯曼帝国的战舰布满海面。远 看像一片黑色的铁钉,把蓝色的海面钉死了,使其无法在风中起伏。

狄奥伦娜看着这一切,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这是我的战场了,这是我 的战争了。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讲述的祖先的传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在 海峡对面的欧洲,在普罗旺斯的一处农庄,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开来一 支孩子的军队,在他们威武的盔甲上。十字发出红光,一个天使率领着他 们。在他们的召唤下,先祖加人了。他们渡过地中海来到圣地。为上帝而 战。先祖在圣战中成长为圣殿骑士,后来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丽的圣 女骑士。他们坠人爱河。由此诞生了这个伟大的家族。。。。。。

长大后,狄奥伦娜渐渐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是本没变,她 的先祖确实加人了童子军,那时西欧黑死病刚过。田园一片荒芜。加入童 子军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过。先性从未今加过任何圣战, 因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万多个孩子都被钉上脚镣卖身为奴。多年后才 侥幸逃脱,流浪到君士坦丁拱。在那叭他也确实遇到圣女骑士团中的 一个比他大许多的女兵。只不过她的命运一点儿都不比他强。那一次,拜 ——————————————1 1204 年,十牛军在第四次东征中曾占领开洗劫君士坦丁怪。

占庭人眼巴巴地盼着西欧的梢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兰坚醛一批像叫 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 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 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 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 客人领到家里来,由他与对方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 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 乘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 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人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 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赐给狄奥伦娜的 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1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汉寸的方向说。 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而是要他的整 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 “当然,这你放心。” 狄奥伦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踪她,更不能进人她去的地方,否则魔法无法将永远失效。 上次的跟踪者告诉法扎兰,狄奥伦娜离开地堡后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奥多修斯墙北部的布拉赫内区。大臣听后 有些意外,那是敌人炮火火最猛烈的区域。除了作战的军人,没人敢去那里。 跟踪者最后看到目标走进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残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1 奥斯曼土耳其穆罕默德二世的绰号,意为征服者。

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内清真寺时这塔留下了,因为在前次腺 鼠疫流行时,有几个病人进人塔内死在了里面,所以没人愿意靠近。开 后,不知在哪次炮击中塔被打塌了一半。听从大臣的指示。跟踪者没有进 入塔内,但调查了以前曾进人其中的两名士兵,在塔被击毁之前。他们曾 试图在上面设 V,望哨,发现高度不够后就放弃了。据他们说,那里面除了 几具快变成白骨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法扎兰没有派跟踪者。他目送着狄奥伦娜,开始她走在城墙上 的军人队列中,他们的盔甲覆满尘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显 眼,但那些在连日的血战中疲惫不堪的士兵没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 墙,再穿过第二道城墙的门,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径直朝 着上次去过的布拉赫内区方向走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着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像是面对着消失的 希望。水渍是刚刚离开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个星期一,他们身着 奥斯曼帝国的暗红色军服,头上缠着穆斯林头巾,驾驶着一艘小帆船穿过敌 人严密的海上封锁,去迎接驰援的欧洲舰队并向他们通报敌情。但他们见 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爱琴海,传说中的西欧舰队连影子都没有。心灰愈冷的 勇士们仍履行了自己的积责,再次穿过海上封锁,向皇帝报告了这个噩耗。 现在,君士坦丁终于确定,欧洲的增援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冷酷的基督教 世界抛弃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着千年圣城落人异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哗声,侍卫报告发生月食。这是在明白不过的凶兆, 因为在前年的风雨中有这样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 不会陷落。透过长窗,皇帝看着那变成一个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坟墓。 他已预感到,狄奥伦纳不会回来,他也得不到那颗人头了。

果然,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个白天,狄奥伦纳没有消息。

法扎兰一行人策马来到拉赫内区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时,所 有人都愣住了: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苍白的冷光下,塔完好无损,尖利的塔顶直指刚露出星星的夜空。带路的跟踪者发誓说上次来时塔确实少了一 半,陪同大臣的还有在本区域作战的几名军官和士兵,他们也纷纷证实跟 踪者的话。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踪者,不管有多少人证明,跟踪者肯定 还是撒谎了,因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铁证。但法扎兰现在没有心 思去惩罚谁,城市的末日即将来临,他们所有人都难逃惩罚。同时,旁边 一名士兵也有话隐瞒。他知道,这塔曾经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 毁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并没任何炮击,早晨塔尖就不见了,当时他 还注意到塔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儿碎砖石。这里的城墙是乌尔班巨炮 重点轰击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弹随时都会穿透城墙落到这里,有一次一下 子就杀死了十几名士兵,那半截塔随时会被摧毁,所以再也没人到塔里去 过。与他一同见证这事的其他两人都已阵亡,他不想再横生枝节,因为说 出来也没人会信。

法扎兰一行进人塔的底层,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 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没有活人。他们接着沿着贴墙建的旋梯上到了二 层,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奥伦娜,她显然睡着了, 但双眸仍在半闭的眼皮间映射着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满是尘土,头 发蓬乱,脸上有两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这 是塔的最上一层,呈一个锥形空间,空无一物。他注意到,这里到处积满 厚厚的灰尘,一碰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周围的痕迹很少,似乎狄奥伦 娜也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很快被惊醒了,两手乱抓着靠墙 站起来,窗口透人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头乱发映成一团围绕着头部的银 雾;她圆睁双眼,好半天才使意识回到现实,然后又突然半闭双眼陷入回 忆状,似乎还在留恋刚刚走出的梦境。

“你在这里做什么?!”法扎兰厉声问。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 “哪里?” 狄奥伦娜仍半闭着双眼,执着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忆,像一个孩子挣扎热不让大人把她从心爱的玩具旁拉开。“那里很大,很好,很舒服。这里。。。。。。”她突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环顾着周围。“这里像棺材一样,外 面。。。。。。也像棺材一样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问。 “大人,再等等,”狄奥伦娜拼命在面前画着十字,’再等等。“ 法扎兰指指窗外,”现在还能等什么?“ 阵阵声浪从外面传来,仔细听,这声浪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部分声浪来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决定明天对君士坦丁堡发 起总攻,这时,年轻的苏丹正策马走过奥斯曼军的所有营帐,他向将士们 许诺: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你们的,破城后 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军为苏丹的许诺而欢呼,此起彼伏的欢呼 声中还夹杂着军号和手鼓声这声浪随着无数堆营火的烟雾和火星升上 天空,变成一片浓重的杀气聚集在城市上空。

来自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声音则沉浑悲婉。全体市民在大主教的带领 下举行了宗教游行。现在,所有人都会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参加最后一 次安魂弥撒。这是基督教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场景:在庄严的 圣歌声中,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东正教徒、来自意大利 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以及水手,还 有无数的市民,他们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

法扎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许狄奥伦娜只是一个高明 的骗子,她根本没有魔法,这是比较好的结果。但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巨 大的危险: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经到过敌方,领受奥斯丝人的使命后又回 来了。毕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给不了她什么,甚至那个圣女的荣誉都很 难兑现———东正教和天主教教会都很难接受让一个妓女和女巫成为圣 女。她这次返回的目标,可能是皇帝甚到也自己。乌尔班1已是前车之鉴。

1乌尔班,旬牙利工程师,曾到君士坦丁坚建造巨地,但财政空应的拜占庭当局连他徽薄的 工资都无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为奥斯里建选了一种巨型大炮 。长逾八米直径七十五厘 米,可发射半吨重的炮弹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史称乌尔班大炮 。在对君士坦丁竖的 攻城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毁该城市竖因城堵的武器。

大臣向跟踪者示意,后者拔出利剑刺向狄奥伦娜,剑锋刺穿她柔软的 胸脯,又刺进她身后的砖缝里。跟踪者想把剑拔出来,没拔动,狄奥伦娜 的手也握到剑柄上,他不想碰那双手,便松开剑柄,随法扎兰一行匆匆离 去。整个过程中狄奥伦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那 团银雾离开月光没人黑暗。塔内完全黑了下来,在那束惨白月光照在地 上的一小块光亮处,血像一条细细的黑蛇蜿蜒爬过。

法扎兰走出塔门时,城里和城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战前的寂静笼罩 着欧亚交界的大地和海洋,东罗马帝国迎来了最后一个黎明。

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 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 法时代开始于公元 1453 年 5 月 3 日 16 时,那时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 结束于 1453 年 5 月 28 日 21 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 五小时。之后,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29 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惨烈血战接近尾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对着蜂拥而来的 奥斯曼军队,高喊一声:“滩道就没有一个基督徒来砍下我的头吗?!”然后 皇帝掀下紫袍,拔剑冲人敌阵,他那银色的盔甲像扔进暗红色镪水的一小 片锡箔,转瞬间无影无踪。。。。。。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 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 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 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 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

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危机纪元元年,生命选项】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 W}-W-g 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 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 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一个巨大 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 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 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 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 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一生。 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 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 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 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 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 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 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 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 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 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 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 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 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 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这里分布着巨型机的终端,这台主机没与加速器连接,只用于结果的 离线处理。几天前弓经全部关闭的终端现在又有几台亮着,这让杨冬有 一丝宽慰,但她知道,现在这里与加速器已经没有关系,主机已经被其他 的项目占用。大厅中只有一个年轻人,见到杨冬后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 宽边眼镜,镜框是鲜艳的绿色公显得很特别。杨冬说她只是来取留在这里 的一点东西。知道她是谁后,绿眼镜热情起来,向她介绍巨型机上正在运 行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