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生活在平行宇宙中】


文/吴虹飞

  载于《人物》2012年第4期

  刘慈欣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刘慈欣。

  乍一看,他平淡无奇:短发,圆脸,和和气气,茶色眼镜后面的眼神软软的,近似于无的淡眉毛像某种行动缓慢的海洋鱼类,完全不同于他在写作中透露出来的冷峻。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被认为“创造了中国科幻文学界的里程碑”,这里指的是他最负盛名的“三体”系列科幻小说。而让刘慈欣引以为傲的作品当然不止“三体”,《乡村教师》、《流浪地球》、《朝闻道》、《球状闪电》、《超新星纪元》……许多资深读者对他短篇作品的喜爱,不亚于规模磅礴的长篇。

  虽然“三体”系列在结构、人物塑造以及某些理论方面遭到一些诟病,但并不影响大多数人认定它在科幻文学史上的地位:它的成功和瞩目是不可回避的,它的宏大叙事和冷静深邃令人着迷,而其中悲天悯人的内敛气质,则在冰冷的科幻外壳下注入了一股暖流。

  “三体”之后,刘慈欣的知名度渐渐扩散至整个华人世界。影视圈的人也开始和刘慈欣密切接触。据悉,他的小说《乡村教师》和《球状闪电》都有望改编成电影剧本,登上大银幕。而这也正是刘慈欣和无数读者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刘慈欣代表的是一种朴素的力量,在俗世中默默浮起。

  写作的秘密花园

  如今的刘慈欣仍然只是娘子关发电厂一名毫不起眼的电脑工程师。有一次,他的某个同事对他说:“刘慈欣,我在网上看到有个写科幻小说的人很火,他的名字竟然也叫刘慈欣。”

  刘慈欣老老实实,声称自己只是个“科幻迷”,坦白自己不知道谁是巴赫金。中国的科幻作家里,能把科幻小说写到世界大师级水平的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之一,连续拿了八年的银河奖——中国科幻文学的最高奖,“三体”的销量超过15万,是国内近20年来最畅销的科幻小说。他在发电厂的领导和同事仍然一无所知。

  他习惯了做人内敛,不怎么混圈子。用他的话说就是,“我这里没有圈子可混”。在发电厂任职,写科幻需要小心谨慎,因为会有“赚钱的副业”的嫌疑。即使在“三体”系列大红大紫之后,他在单位里仍然是“老刘”或者“小刘”。他的朋友和家人也几乎不看他写的小说。

  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地深思,默默地看书,默默地写书,默默地卡壳,默默地写完,和80年代中后期中国科幻小说低谷时的地下创作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现在写完之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发表出来,让越来越多的陌生人读到,作品也越来越值钱。在网络上,成千上万的读者把他尊称为“大刘”,俨然自成一派。

  许多没有见过刘慈欣肖像的读者,会自动在心中勾勒出另外一个刘慈欣的形象:坚硬,刚毅,棱角分明,不卑不亢,富有柔情,甚至可能有点英俊。而他本人看上去只是一个有些木讷,不太和外界打交道的普通中年男人,过着和大多数中年男人雷同的平淡生活。忙的时候连续几天加班,不忙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闲坐着。写作的时间也都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上班时,手头的事情忙完,他不爱串办公室聊天,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不动声色地写作。晚上回到家继续写,每天都要写出三四千字。

  在这个世界里,他生活简单,形象模糊,容易被人遗忘。有时候出席大型场合,也会衣着朴素地上台发言,笑起来有些理工男特有的羞怯。对于生活,他有自己的“奢望”:“钱多到不用工作,时间多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他目前最想去的地方是“酒泉航天基地”,他想去看火箭发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呢”。

  娘子关发电厂的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稳定的收入来源,意味着与社会接触的窗口”。而科幻,是他在四下无人时纵情游乐的秘密花园,那些数万光年之外的星尘,是秘密花园里肆意生长的野蔷薇。

  硬科幻的代表

  上世纪60年代,刘慈欣生于北京,在山西阳泉长大。1988年以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毕业后,进入山西娘子关发电厂任计算机工程师。1999年开始创作科幻小说,被众多读者推为硬科幻派小说家。

  让人意外的是,作为一个硬科幻派小说家,他的知识摄入渠道居然主要是靠看书。他不认识什么科学家,离科研圈子也很远,“本想到酒泉去看天宫一号的发射,作为一个写太空科幻的人,连航天发射都没见过,有些遗憾,但我在航天系统的朋友临时转变计划,我也就去不成了。那里现在已经不让外人进入,旅行团只允许一日游。”

  刘慈欣喜欢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旅行,但机会不多。“几年前,曾同一群科幻作家一起到过一个神奇的城市——康定,印象最深的就是穿过城市的那条河,我第一次看到那样湍急而又清澈的河,特别是在夜里,那条河仿佛是穿过城市的梦境。”

  最多的旅行机会是去参加各种科幻笔会。他念念不忘1999年参加的科幻笔会,那是他第一次与科幻界接触。“到了科协招待所已是深夜,看到服务台前有一对少男少女,男孩儿的英俊和女孩的美丽几乎是我以未见过的,仿佛是以神话中走出来的人物。直到今天,当年参加笔会的作者的都模糊了,但那对深夜中遇到的少男少女还在我的记忆中栩栩如生,几乎成了科幻的化身。”

  刘慈欣是爱美的。他喜欢古典的、东方式的美人,娴静飘逸,温软良善,他喜欢纯净诗化的电影,音乐也要听古典的——但他后来很老实地对我说,其实他几乎不听音乐。

  我问他如何理解爱情,“爱情是宇宙的另一个维度”,刘慈欣说。他对美的感受更多来自于永恒的、漫长的、浩大的事物,比如宇宙和时间,诞生与灭亡。这些是他生命里最大的迷恋。影响他最深的科幻作家,是英国的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奥德赛》和《与拉玛相会》,以1980年初次接触后,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科幻圣经。他沉湎于那种跨越数万光年的美感,而宏大叙事的冷酷和唯美,也由此成为他的科幻作品最大的特质。

  孤独地面对宇宙的神秘

  和同辈科幻作家韩松的邪异文风相比,刘慈欣的写作路数朴实得多。《科幻世界》杂志前主编阿来曾经如此评价刘慈欣的小说:“《乡村教师》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是给予现实强烈关注的一部。它讲的是明明白白的故事,说的都是人话。”的确,他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以最日常、最普通的凡夫俗子入手,而又多多少少带有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子。对《地火》里的矿工子弟——刘慈欣把小说的主人公命名为刘欣,他如此写道:“刘欣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1978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睛看着他。”刘慈欣的父亲以前在北京的煤炭探讨院工作,后来下放去了山西。作为在山西长大的孩子,他小时候常给井下的父亲送饭。

  刘慈欣是由衷关心平民阶层的,以至于他的作品,总是显得有些“左”。在这个知识分子以“右”为荣的时代,刘慈欣似乎是另一类,他宣称自己不左不右。作为一个在小城生活的电脑工程师,他不愿意卷入文化圈拉帮结派摇旗呐喊的风潮。他甚至对网上的新鲜事都不甚感冒。不过,幸好他还知道松岛枫、苍井空和武藤兰。

  刘慈欣虽然被看成是“技术主义者”,每一部作品,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都有着极其冷静的思维和整齐严谨的外观,像一架结构坚固的机器,清楚而精准。但读下去,又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分外柔软的东西,像他的外表,柔和而略带羞怯的微笑。

  他的同行,著名科幻作家韩松如此评价他:“刘慈欣的作品中,渗透了一股对宇宙的敬畏。他写一些技术味道很浓的科幻,但是,后面的东西,骨子里的东西,其实是形而上的。也就是有一种哲学上的意味,宗教上的意味。刘慈欣总是在悲天悯人,而且是一种大悲大悯,像佛陀。”

  在刘慈欣看来,他只是勤勤勉勉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生活简单,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在那个偏远的小城里,连电影院也没有,空闲的时候,他就在网上看电影——如果没有互联网,他的生活就仿若停留在80年代一般。

  科幻小说对于刘慈欣来说,是精神上的一根脊梁,无法以生活中抽去。即使在科幻小说最艰难的80年代中后期,他仍然坚持地下写作,那是他生命中噩梦一般的时期。而十多年后,时来运行,伴随着女儿的出生长大,他的小说也开始陆续面世,并连续拿下科幻届的最高奖项银河奖,直到如今“三体”三部曲的大红大紫。

  而生活对他来说一切依旧。顶多是签售会变多了,可以去更多的地方旅行了,手也会更累些。

  “如果有一天你停止写小说,你会干什么?”刘慈欣说,“哦,不会有那一天的。”

  刘慈欣依然清晰记得,1981年的那个冬夜,看完了阿瑟-克拉克的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他走出家门,一抬头就是深邃无垠的星空。“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壮丽的星空下,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孤独地面对这人类头脑无法把握的巨大神秘……”

  “人类对于宇宙毫无意义”

  吴虹飞(以下简称吴):80年代是科幻文学的低谷,那段时间你是如何度过的?

  刘慈欣(以下简称刘):80年代初是国内科幻的高潮,后面才是低谷。我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科幻迷,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尽可能地寻找已经很稀少的科幻小说来阅读。同时努力学英语,想着如果以后国内永远不出科幻小说了(当时真有这个走势),还可以看原版。但那时和现在不一样,没有网络,原版小说只在大城市少数书店才买得到,且贵得很,所以也没看过什么。几年过后,我与科幻渐行渐远,直到90年代的复苏。

  吴:有没有想过中途放弃?写不下去的时候你会怎样说服自己?

  刘:有时半夜醒来,突然对正在写的整个故事失去信心,这对长篇写作来说真是一个噩梦。这时就需要把已有的构思全部推倒重来,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我的创作有一个底线,不能打动自己的故事绝不拿出来发表,所以最后还是克服重重困难写完了。

  吴:在你看来,科幻小说能否成为主流文学的一种?你如何看待“三体”带来的科幻热潮?

  刘:主流文学现在已经类型文学的一种,而且是很边缘化的一种,科幻没有必要非向主流靠。关于以后的科幻出版,我认为国内科幻作家数量太少,专业的更少,难以产生真正有影响力的作家,所以科幻市场由此转向可持续的繁荣还有一定的困难。

  吴:你描述一下科幻文学圈子的形态吗?作家之间如何相处?你比较欣赏国内的哪些科幻作家?

  刘:由于地处偏僻,平时也没时间参与网上交流,所以我与科幻圈接触不多,大多是一些业务上的往来。在我看来科幻作家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融洽的,有一个很健康的氛围,与主流文学圈相比尤其如此。

  不管国内还是国外,我一般不会盲目欣赏某个作家,包括对把我带上科幻创作之路的大师们,如克拉克,也是如此。以我的不算短的阅读来看,同作家不同的作品相差很大,所以我欣赏的一般是具体的作品。如果非要找出一位来,我很欣赏郝景芳,她的小说中有一种别的作家所没有的色彩,一种理想主义特有的高贵和典雅。这种东西其实并不算新,就像消失很久的金色夕阳又照回来了。

  吴:科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意味着我生活于其中的两个平行世界中的一个。

  吴:“三体”里几乎没有出现性描写,而且在所有的科幻小说里几乎都没有出现过性描写,是因为不擅长还是认为没必要?

  刘:性在宇宙中只是一件很小的事,甚至可能只是阶段性出现的事,对于一种很小的只是阶段性出现的东西,没必要花那么多笔墨在上面,我猜他们可能这么想的吧。

  吴:你对超自然的一些东西,比如,巫术、宗教怎么看?有人说宗教与科学或者说唯物与唯心,只是两种方向的探讨,最后,真理会殊途同归。你认同吗?

  刘:我是个不可教药的唯物主义者,我不认为巫术和宗教能与科学殊途同归,虽然科学中也没有绝对真理,但我感觉巫术和宗教离真理更远。

  吴:人类对于宇宙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人类对于宇宙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