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整个社会结构。”德恩?索阿为圣徒作答,“当然,文化随着变化的情况与需求而发展和变化,但它的哲学根基和文化都包含在那位哲学家兼作曲家兼诗人兼整体艺术家,哈尔普尔?阿莫耶特所著的一场戏剧中了。”

“那么这位…诗人…对于围绕他笔下的一出多媒体戏剧而建造起来的社会,怎么看?”农场主问。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但德姆?利亚只是笑笑,答道:“我们无从知晓。阿莫耶特公民在戏剧演出之后一个月,就死于一场登山事故,直到二十标准年后,才出现第一个光谱螺旋社会。”

“你们崇拜这人吗?”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

瑟斯?安珀尔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光谱螺旋族民从未神化过哈尔普尔?阿莫耶特,虽然我们的社会以他的名字而命名。我们确实尊敬他,也遵照我们从他那一场美轮美奂的光谱螺旋戏剧中所获悉的价值观与人类潜能而生活。”

农场主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西行温柔的声音在德姆?利亚耳边低语。“他们正在一条私密波段上连续播送视频及音频信号,外边的驱逐者们正接受这些信号,传送到森林环。”

德姆?利亚看看坐在对面的三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深空旅人,那位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身上。他的眼睛藏在镜面一般鼓突起的瞬膜后,几乎看不见,造型像极了昆虫。西行追踪着德姆?利亚的视线,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对,就是他在播送。”

德姆?利亚竖起手指敲敲嘴唇,以隐藏低语。“你侵入了他们的密光?”

“对,当然,”西行说,“他们的密光很原始,播送的仅仅是此次会晤的视频与音频,没有子频道,周围的和森林环上的驱逐者也都没有在无线电上回应。”

德姆?利亚微微点头。鉴于螺旋号自身也对本次会晤进行完整的全息记录,此外还有红外线研究、脑波活动磁场共振分析及十几种秘密进行的非常规观察,她也没理由因驱逐者记录这场会晤而发难。突然她的脸红了。红外线研究、密光物理扫描、远程神经元核磁共振成像。显然,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直接就能看见这些探针——这个人,如果还可称作人的话,他的生活中能看见太阳风,能感受磁场线,能在硬真空中,凭借单个的离子,乃至无所不在的宇宙射线确定方向。德姆?利亚低声说:“关闭罩泡里的所有传感器,只开全息采像仪。”

西行沉默地执行了命令。

德姆?利亚注意到深空旅人突然眨起眼睛来,似乎是有人刚关掉了耀眼的灯光,让他眼睛闪起金星。然后驱逐者看着德姆?利亚,微微颔首。那条长在嘴巴位置的怪缝,被力场层与透明的外胚层皮肤等离子保护着,与外界隔开,现在正在微微颤动,光谱族女人猜测那可能是微笑。

年轻的圣徒,瑞塔?卡斯汀开口道:“…正如你们所知,我们经历了世界网时代,大约在霸主政权建立期间离开了人类空域。首批大流亡结束后,我们已经离开了半人马星系。我们的种舰会定期进入实际空间——途中神林的圣徒加入了我们——因此,对于星际世界网社会的变化,我们也可以通过超光信息和偶尔的一手资料获知。但我们继续往外探索。”

“为什么到了这么远呢?”帕特科?乔治问。

农场主答道:“很简单,是由于飞船故障。它的程序遗漏了能种植环轨乾坤树的星球,因而让我们冰冻沉眠了几个世纪。最终,飞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旅途太长,沉眠舱的设计不能担此重荷,致使我们中的一千二百名同胞不幸死去——飞船恐慌起来,于是每遇上一个星系,都离开霍金空间查探,可惜一直遇上的恒星,要么无法供养圣徒种植的树环,要么无法保证驱逐者的生命。我们从飞船的记录得知,它差点让我们降落在一个双星系统,里面有一颗黑洞一直在吞噬邻近的红巨星。”

“那吸积盘看起来一定很漂亮。”德恩?索阿微笑笑意,说道。

农场主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丝微笑。“对,我们差点就要边观赏那壮丽景象,边等着它在几周或几月之后来抹杀我们了。幸好,飞船动用了最后的一点思维能力,又完成了一次跃迁,最终找到了完美的办法——抵达这个双星系统,我们驱逐者可以在白星的日光层上安居乐业,同时还有业已建成的森林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德姆?利亚问。

“一千两百三十多标准年前。”深空旅人无线电回应道。

圣徒女人前倾着身子继续讲述这一故事。“我们最先发现的,是这片森林环与神林上的那片基因特征完全两样,没法像以前那样养育出自己美丽的秘密的星树。它的DNA序列和作用都极为陌生,稍微做点改动都可能会危及整个森林环的生命。”

“你们应当在那个外星森林环内外着手种植自己的森林环。”瑟斯?安珀尔,“或者像其他的驱逐者那样,试着先建造一个星树生长区。”

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点点头。“我们才刚开始这样打算——将种舰停在外星森林环的枝叶之间,在其几百公里之外开辟出各类优势基因生长中心,突然…”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驱逐舰来了。”深空旅人播送道。

“所谓驱逐舰,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接近你们森林环的那艘船吗?”帕特科?乔治问。

“正是同一艘。”深空旅人播送道。这五个字里似乎充满了愤怒。

“就是那个地狱来的恶魔。”农场主补充道。

“它摧毁了你们的种舰。”德姆?利亚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驱逐者住地没有金属反应,外星森林环外也没有圣徒自己培育的森林环。

农场主摇摇头。“它不仅吞没了种舰,还吞下了两万八千多公里长的森林环本身——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每一只氧荚,每一条水须——甚至我们的优势基因培育中心。”

“那时,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人数比现在少得多。”瑞塔?卡斯汀说,“尽管接受基因改造的人们试图拯救同胞,但在驱逐舰…吞噬者…那机器第一次造访时,还是牺牲了数万人。我们对那怪物有很多种称呼。”

“来自地狱的飞船。”农场主说,德姆?利亚意识到他说这话的口气似乎不含有一丝修辞的成分,好比在对这架机器憎恨的基础上,已经发展出了一门宗教。

“它多长时间来一次?”德恩?索阿问。

“每五十七年,”圣徒说,“确切数字。”

“从那红巨星星系来的?”德恩?索阿又问。

“对,”深空旅人回应道,“从那颗地狱之星来的。”

“要是你们知道它的轨道,”德姆?利亚说,“那也该能提前得知它要…毁坏、吞噬的区域吧?为什么不避免开拓那些地方,或者至少在最后关头疏散居民呢?毕竟,树环的大部分区域都不会有人居住…树环表面区域应该比五十多万个旧地或海伯利安还宽阔吧。”

农场主基尔?瑞德特再次露出苍白的微笑。“至于现在——还剩七八标准天——那大块头驱逐舰,不仅将完成减速周期,还将开始复杂的部署,引导自己去森林环某个人口稠密的部分。它总是去人口稠密地区。一百零四年前,它的最后一条轨道抵达氧荚富集区,而那个地方是我们两千多万未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的家园,其旅行管道、桥梁、塔楼、巨型平台、人工培植的生命支持荚舱等设施一应俱全,是经过六百多标准年缓慢的建设才最终完成。”

“全都毁灭了,”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声音里充满了忧伤,“被吞噬了,刈割了。”

“人员伤亡大吗?”德姆?利亚问道,声音很平静。

深空旅人摇摇头播送道:“上百万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集结在一起,疏散了需要呼吸氧气的人们。死亡人数不到一百。”

“你们是否曾试过与那…机器交流?”彼得?德伦?德姆?塔耶问。

“几个世纪来,”瑞塔?卡斯汀说道,声音激动得发颤,“我们利用仅存的无线电、密光、脉塞和几架全息传送仪,而深空旅人们则运用他们的翼场——成千上万——将信息以简单的数字代码发送。”

五个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人都没说话。

“可没用,”农场主平淡地说,“它仍旧来,选择森林环上人口稠密区域,张口吞噬。我们从未得到过一个回复。”

“我们认为,它是完全自动的,而且非常原始。”瑞塔?卡斯汀说,“也许有几百万年之久了,其运行仍然遵照外星森林环刚建立起来时开发的程序,收割大块大块的树环、树干、树枝,还有树环制造出的含有数百万加仑水的载水管…然后回到红巨星星系,过段时间之后,又朝我们驶来。”

“我们曾一度相信,红巨星星系内还幸存有一颗星球,”深空旅人播送道,“一颗将永远掩藏在那凶险太阳彼端的星球,也许早在G2恒星成为巨星之前,它就修造了这个森林环,作为其食物来源,因而,尽管这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的不幸,仍旧坚持收割自己的食粮。但我们错了。这样的星球不存在。现在我们相信,驱逐舰是在古老盲目的程序指令下,自动运行着,刈割森林环的任意区域,摧毁我们的居所,这些做法没有任何目的。红巨星星系内的所有人类和生物肯定早已逃跑了。”

德姆?利亚后悔没有让天文学家科姆?罗伊也到场,她正在命令甲板上巡逻。“在接近双星系统时,我们没看见任何行星。”绿簇指挥官说道,“一颗有生命的行星在G2恒星变化为红巨星的途中还能幸存的几率微乎其微。”

“然而,驱逐舰的航线距离那可怕的红巨星很近。”驱逐者农场主说,“也许还存在某种人工环境——太空栖息地之类的——或挖空的小行星,需要这座森林环为居民提供食物的环境,可这也不能作为大屠杀的借口。”

“既然他们有能力修造这架机器,他们就可能在G2恒星形势危急时离开了星系,”帕特科?乔治想道。红簇族民看着深空旅人。“你们有没有试过去摧毁机器?”

深空旅人那怪异的脸微笑了,外部场下没有嘴唇的口咧开,像一条蜥蜴的嘴。“试过许多次,好几万真正的驱逐者牺牲了。机器有能量防御系统,它的切枪在大约是一万公里之外就可把我们轰成灰。”

“那也可能只是个流星防御系统。”德姆?利亚说。

深空旅人的笑容愈发灿烂,看起来很可怕。“那样的话,它完全无愧于高效杀人机器的称号。我父亲死于上一次进攻行动。”

“有没有尝试过去红巨星星系呢?”彼得?德伦问。

“我们已经没有太空船了。”圣徒回答。

“那试过你们自己的太阳能翼吗?”显然,彼得边问,边在脑子里计算这样的一趟往返将花费多长时间。很多年——如果算上太阳风的速度,可能要花几十年——可相对于驱逐者的寿命来说,这算不得什么。

深空旅人瘦长的手指伸直,横砍了一下。“日光层紊乱太猛烈了。但我们也试了几百次——进行了几十次远征,却只有极少几次有人生还。在你们的六标准年前,我哥哥就在这样的一次行动中牺牲。”

“深空旅人自己也受了重伤。”瑞塔?卡斯汀轻声说,“离开时是六十八个最好的深空探索者——回来时只剩下两个。我们动用了剩下的所有医疗科技来挽救深空旅人的生命,而他自己也在疗养荚舱营养液里待了两年。”

德姆?利亚清清嗓子。“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两名驱逐者和圣徒都朝前靠过身来。农场主基尔?瑞德特代表大家发了言:“如果你们和我们同样相信,红巨星星系里已不存在有人居住的星球,那请马上摧毁驱逐舰,消灭那收割机,将我们从这盲目、久远、无穷无尽的灾祸中拯救出来。我们将会非常慷慨地补偿你们——食物、水果、旅途中需要的所有水,先进基因技术,我们对附近的星系了解,什么都成。”

光谱螺旋人面面相觑。最后,德姆?利亚说:“如果你们在这里没有感觉不适,请容许我们四人对此事稍作商量。如果你们愿意,瑟斯?安珀尔将很高兴与你们一起交谈。”

农场主挥挥两条长长的手臂,一双大手打出一个手势。“我们完全适应这里,很高兴能有机会与尊敬的安珀尔女士——曾见过伊妮娅丈夫的女士交谈。”

德姆?利亚注意到,年轻的圣徒瑞塔?卡斯汀,显然对商讨结果有些惴惴不安。

“然后你会告诉我们决定,对吧?”深空旅人播送道,他那闪着蜡泽的身体,巨大的眼帘,以及古怪的面相让德姆?利亚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这是一个生物,以光为食,摄入足够的能量,可展开几百公里宽的电磁太阳能翼,回收利用自己呼吸的空气、排泄物、水,生活在酷热酷寒、具有辐射的硬真空环境里。自旧地非洲上的早期原始人以来,人类已经变化了太多。

如果我们拒绝的话,德姆?利亚想道,那大约三十万像他那样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就会愤怒地降落在我们的神行舰,犹如愤怒的夏威夷人为发泄怒火,把詹姆斯?库克船长船上的钉子给拔出来。那位好船长最终不仅死得惨不忍睹,内脏还被掏出来,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烧有的煮。德姆?利亚刚这么想,心里突然又放心下来。这些驱逐者不会攻击螺旋号。她全身的直觉都这么告诉她。就算他们这么做,她想,我们的武器在2.6秒内就可以蒸发掉他们中的大多数。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阵罪恶感,还微微有些恶心,她向驱逐者作了别,与其他三人一道乘电梯下了指挥甲板。

“你是不是见过,”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问,她几乎屏住了呼吸,“伊妮娅的丈夫?”

瑟斯?安珀尔微微一笑。“当时我年仅十四标准岁。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正通过远距传输器作星际旅行,途中由于生病——肾结石——在我姻母家里住了几天,然后圣神部队逮捕了他,而后派人来审问。我父母帮助他逃跑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就在我们那儿待了几天。”她又笑了,“请记住,当时他还不是伊妮娅的丈夫。他还没有接受她的DNA圣礼,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她的血肉和教导能对人类各族造成多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