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愤愤们祭出上面的几样法宝,基本上总能取得一些效果,有时候还能一语定乾坤。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释愤愤们的“如山铁证”呢?需要什么样的目光才能洞悉愤愤们的逻辑底细呢?
1900年,普朗克提出辐射量子假说,假定电磁场和物质交换能量是以间断的形式(能量子)实现的。当时他只是为了解释黑体辐射现象,并没有想到这个假说会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久之后,量子论对因果性和物理实在问题的阐述直接动摇了物质世界存在的基石)。笔者不打算在此详细讨论这套理论。(这也许是另一篇作品的设定任务),只是想谈一谈量子力学带给我们的核心哲学思想——概率。
量子理论认为,我们的世界从本质上讲是基于概率存在的,虽然爱因斯坦一直不相信上帝是一个喜欢掷骰子的赌徒,但是迄今为止的所有实验和观测都证明了这一点。针对一个在真空房间里飘游的电子来说,任一时刻我们只能说它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处于中心区,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处于左上角,还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处于右下角,等等。换言之,它是一个幽灵,弥漫在整个房间当中。量子幽灵并不满足于栖身微观世界,著名的“薛定谔描”假想实验里就存在一只非死非活的幽灵猫(笔者在1995年的科幻小说《本原》里描写过“量子人”)。其实从理论上讲,每个人都是一个量子幽灵,都同时存在无数个量子状态。如果你想问这是不是说除了正在浏览本文的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你在陪志玲姐姐逛街,那么恭喜你答对了,只是那个美滋滋的你虽然存在,但概率非常之小(小数点后起码得有几十个零),因而在实际效果上相当于不存在罢了。这听起来有点类似于平行宇宙的概念,但平行宇宙至今仍然只能称为假说,而你作为量子幽灵存在于概率当中,却是基本获得公认的科学真理。
现在就让量子幽灵帮助我们同愤愤们交流吧。愤愤们举出的事例回避了一个最基本的要素——概率。由于概率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特征,故而对任何事件的讨论都不能脱离这个前提。就好比所有的医学研究都表明吸烟、暴食、酗酒等等恶习会损害健康,但现实中却肯定能够见到恶习缠身的百岁老人。但我们能因此认为医学是错误的吗?其实只要通过简单的统计就能发现,长寿老人当中绝大多数都具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这印证了医学的正确。用概率的观点可以轻易战胜愤愤们的逻辑,如果一百个左拐的人中生存下来九十八个,而一百个右拐的人中生存下来两个,那么作为正常人就理当判断右边是一条死路。概率,便是愤愤们的软肋所在,下回如果碰上别忘了试试。还记得前面的生灵小车吗?我们特别强调选择铁轨的列车并非万事大吉,也可能因为超速而倾覆,但这种失败的概率肯定小于选择沼泽地的列车,所以我们可以评判说,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现在总算可以给这个神秘莫测的“道”下一个完整的定义了,“道”就是凭借概率之手做出的选择。概率决定了选择的正确与否,“正确”的选择存活概率更大,“错误”的选择毁灭几率更大。
九、达尔文陷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道德经》第五篇的首句。在老子看来,天地只是自在运行,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滥施仁恩,任由万物如草扎的狗一样由荣华到废弃。对“天道”的孜孜以求此后绵延了两干多年,虽然人们不能完全确定,但总是认为冥冥中自有天意,坚信“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借用一下,不是原意)。
不过现在看来,最接近“天道”真谛的却是一位名叫查尔斯·达尔文的英国人(总算登场了),他用了三年多时间搭乘“小猎犬”号双桅横帆船环球旅行,每天“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怎么听起来像是伏羲创八卦),最终创立了被誉为“19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的进化论。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无法描述进化论的伟大意义,正是因为有了进化论,我们才可能认识包括人类自身在内的所有物种。不仅如此,进化论的影响早已超出了生物界,形成了包括宇宙、生命、文化、社会进化理论在内的宏大体系。进化论对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产生过巨大影响。马克思的学说就属于社会进化论的范畴。孙中山先生是进化论的坚定信奉者,他说“始大发明者也,由是乃知世界万物皆由进化而来”。
毛主席一生“对自然科学并不特别感兴趣”,但唯独对赫胥黎宣传达尔文学说的著作《天演论》进行过反复研读。
在百度百科里,“进化论”有两个定义。定义之一是:“研究生物界发展规律的理论,认为生物最初从非生物演化而来,现存的各种生物是从共同祖先通过变异、遗传和自然选择等演化而来。”定义二是:“关于生物由无生命到有生命,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逐步演变过程的学说。”
受苏联学界的影响,中国人长期接受的是定义二,但这种强调生命演变“从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定义并不符合进化论的精神。生命的进化是没有预设方向的,既然没有方向,又怎么区别低级和高级?就像在生物学里认为陆地生物的四肢是比鱼类的鳍更高级的器官,但是,鲸类原有的四肢为了生存却又演变为鳍(当然如果你非要纠正说这应该叫“鳍状肢”,我也没办法)。在自然界中,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定义一的进化论其实同《道德经》非常契合。天地的确“不仁”,它不偏不倚,无善无恶,缺原则缺立场,没方向没目的,永远只是一个平静的宇宙观察者。鸟类长出翅膀不值得欣喜,蛇虫长出毒牙也不值得愤怒。“适者生存”是进化的粗略表象,“弱者毁灭”才是进化发生的引擎。上个路口的“选择”成功者沉耽于交配繁殖蝇营狗苟,堕入陷阱的失败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地球是一颗在虚空中静谧旋转的小石子,亿兆生灵在它的表面聚集成薄膜般的一层,涌动、嘶喊、挣扎。每个角落都潜藏着黑暗的巨手,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疲于奔命的个体被拖进无尽渊薮的最深处。(部分摘自拙作《达尔文陷阱》)
十、殊途同归平衡道
很多人理解自然选择时总喜欢提到那句“适者生存”,但自然选择其实潜藏着一个更深刻、更高级但却被多数人忽视了的原则——稳定者生存。新物种的产生是以旧物种的灭绝为代价的,当古猿变异为人的时候,就意味着古猿的灭绝。这个说法并不奇怪,如果一个人通过冷冻或是别的什么技术去到未来,看到人类已经进化成为了某种半机器动物,那么他和未来人之间的差异将远远超过他和猫科动物之间的差异。在这种情况下,未来的生物学家完全可以认为现代人(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已经灭绝了。
生物每繁殖一代都会发生变异,变异的代价其实非常大,基本上凡是发生了明显性状改变的后代都无法存活(所谓的畸变),只有和上一代性状相同的个体(稳定者)才能生存。这似乎会让人觉得变异显得多余,但是一旦外部环境发生重大改变,那些稳定者总是毁灭殆尽,只有畸变者中的某些幸运儿能够适应新环境从而生存下来。自然界就是这样残酷,千百代的千百万畸变者“方生方死”,只为了保留某个关键的基因,在未来某个事关整个物种命运的时刻“继绝存亡”。
地球是生命的熔炼场,四十亿年来,无数物种在这个舞台上粉墨登场,如果没有特殊意外,这个舞台大约还能存在同样长的时间。那么,我们寻找的甲壳剑齿鸟究竟存身何处?为何到现在为止依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最后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其实如果稍稍作一点变通,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甲壳剑齿鸟,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始祖鸟”。这种鸟长有明显的类似恐龙的牙齿(没有剑齿那么夸张),身披原始羽毛(研究者认为,最早期的羽毛是由爬行类祖先的鳞片逐渐伸展其边缘磨损劈裂形成的,介于羽毛和鳞甲之间)。好了,经过这么长的旅程,我们终于找到了—个“简装版”的甲壳剑齿鸟(擦把汗先),它大体符合我们的定义(而且翅膀上还多了一双利爪),但是这个雏形为什么没有照着这个全面发展的方向发展下去呢?是什么力量阻止它最终嬗变成伟大的“豪华版”的甲壳剑齿鸟呢?答案依然是“选择”。
选择的一大特征是实时性,也就是说,它不可能像电子游戏一样在“game over”之后随时“continue”,背向行驶的生灵小车让我们明白了时间之矢永远不可能逾越。如果有机会退回来总结的话,也许能发现某个“平衡点”的存在,但当演化正在进行的时候,世间万物只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选择”。也就是说,“平衡”就算存在也无法利用,因为一切都是实时的。万物因为选择而存在、而变化、而消亡,这当中包括生命,也包括非生命,甚至包括人类的精神产品(这么说其实很靠谱,你只要追踪某样传统菜谱的变迁,就能看到“选择”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选择的另一个特征是明显的排他性。也就是说,某些性状不能“得兼”。比如说,鲔鱼在生存竞争中偶然地选择了速度,它的一切都围绕这个目标演进,并最终造就了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现代鲔鱼本身(当然这个“选择”是由大自然做出的,这样说只为了表述方便,除了人类之外,没有物种能够主动“选择”)。而海龟选择了厚甲的保护,但却因此行动迟缓,也就是说它放弃了速度这个选项。用这个逻辑可以非常自然地理解诸多事件,比如为什么猎豹没有巨角,为什么鼹鼠近似于瞎子,为什么鸟类的骨骼不够结实。这都是选择的结果,当生命做出某种选择之后,便不得不放弃另一些选项,即使它们看上去都是对生存有利的。鸟类为了飞行需要尽可能轻的体重,为此它们放弃了牙齿,也不得不放弃厚重的甲壳。如果有朝一日鸟类中的一支演化出了剑齿或是重甲,我们现在就可以断定那将以放弃飞翔为代价。
《说文解字》里提到过一种鼫鼠,它身怀五种技能:飞、爬、游、掘、跑(比甲壳剑齿鸟的本领多)。从技能分析,它大概生有类似翅膀的翼膜,爪牙也应该锋利,指趾间多半长有游泳的蹼。但就是这个可以自带装备参加奥运会十项全能的家伙却命运多舛,因为它“能飞不能过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总之门门懂样样瘟,终于灭绝了事,两千多年来只好待在《荀子·劝学》里给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蚯蚓哥哥作陪衬,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小朋友们学本领要专一。“选择”实在是残酷无情,只有遵守原则的物种才可能延续到今天。而违背这个厚则的所谓“全能”物种早就成为了化石,或者是躲到《鬼吹灯》那样的小说里偶尔出来吓人一跳。我想这大概就是甲壳剑齿鸟的命运。
我们还能在—个领域见到类似甲壳剑齿鸟的生物,这就是电子游戏里所谓的召唤兽。这些异兽孔武剽悍形态各异,拥有种种能力(甲壳更厚、剑齿更长、翅膀更变态),玩家可以根据它们的能力挑选出合适的参加战斗。许多人对搜集召唤兽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讲究所谓百分之百的入手率,也许其根源正是由于这种搜集满足了本文开篇提到的那种童年幻想,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即使这样一个纯粹由幻想支撑的领域,依然会受到“选择”的制约。电子游戏固然讲究画面的华丽,追求情节的曲折,但体现游戏水平的一个重要因素却是所谓的“平衡性”(在对战竟技游戏中,这更是最重要的因素),可以说不具备平衡性的游戏,几乎就是垃圾的同义词。这种平衡性也是以“选择”的方式出现的,比如在赛车游戏中,你可以选择速度优先的车型,也可以选择操控优先的车型,但是你不可能选择一辆所有指标统统优先的车型,因为这必然破坏平衡性,使比赛沦为儿戏。
最后回到森林火灾的现场,周游万方之后,我们将在这里目睹两种观念的终极碰撞。在“低烈度纵火”理论的指导下,人们找到了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平衡”点,但如果你以为只有人类才能理解这种纵火理论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新的研究表明,澳洲桉树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广阔的澳洲丛林绵延数千公里,桉树在其中的占比超过百分之九十(在同纬度地区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取得巨大生存优势的原因之一在于,澳洲桉树在成长过程中会定期释放高度可燃性的油脂以及挥发性气体,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桉树主动“选择”了引火自燃。澳洲桉树凭借这种周期性的火灾消灭了无数竞争对手,使自己成为了千万年来森林中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物种。澳洲桉树就仿佛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凤凰,火中涅榘,生生不息,以昂扬勃发的生命完美地诠释着壮丽而永恒的天地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