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

“一千三百名。要把他们全销毁吗?”

安倍德卡尔沉默了一分钟,沉重地说:“一千三百名婴儿啊,对这么多婴儿的处理已经超过了我的权限。我立即向世界政府报告,询问处理办法。同时我要自请处分,是我失职了。丹丹,立即向世界政府通报,同时通报警方,追查炳素那位秘书的背景。”

丹丹立即出去了。安倍德卡尔沉重而困惑地问:“霍尔,请你告诉我,警报为什么没有响?类人婴儿的生产周期是三个小时,而程序是四小时二十分钟前改变的。也就是说,至少有一百名有指纹的婴儿已经送到检验室,为什么电脑和人工检查都没发出警报?”

霍尔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程序被改变了,但检验室没有发警报。”

“我现在就去现场察看。”

他按电铃唤来警卫,和警卫一起赶往人工检查室。三十八名检查员在紧张有序地工作,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婴儿进行目视和触摸检查,然后打上合格的戳印。安倍德卡尔从流水线上拎起一个,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查看,上面没有指纹。他借过检查员的放大镜再察看,仍然看不到。

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也许霍尔弄错了——电脑也会偶尔出一次差错吧。不过他马上想起主电脑电缆上那个凭空出现的小仪器,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我欺骗。

他把婴儿还给检查员,女检查员不知道内情,轻松地微笑着,接过婴儿,又开始自己的工作。这时监视屏幕上闪出霍尔的面孔,它向安倍德卡尔微微点头。安倍德卡尔知道它已查到了原因,便说:

“我马上回去。”

回到中央办公室,霍尔言简意赅地说:“查清楚了,程序的改变不仅是关于指纹,还对婴儿的发育速度做了调整。这样,送进检查室的都是十二个月大的婴儿。”

安倍德卡尔听着,心中生出寒意。这些“不足月的”婴儿当然看不到指纹,但出厂两个月后,指纹就会慢慢显现。这次的破坏行动计划周密,而且策划者显然对2号的内情十分熟悉。他是谁?世界上能够改变指纹程序的人屈指可数,从第一位总工何不疑算起,不会超过十个人吧,个个都是科学界的超重量级人物。他们之中是谁背叛了2号?

他想唤丹丹来问问与警方联系的情况,这时丹丹闯进来了,急迫地说:

“总监!炳素先生和秘书陈于见华回来了,要求同你紧急会面。他们正在进门,但那位秘书的识别资料同电脑中存储的不一致,警卫向你报警!”

监视屏幕上,炳素和一名年轻男子在焦急地等待着,自称是陈于见华的年轻男子不是四小时前进入2号的那位。忽然之间,安倍德卡尔什么都明白了。

一出非常简单的移花接木之计。在炳素先生与2号的信息接口之间,一个阴谋者插了进来,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两面人的角色——对炳素先生,他是2号的代表;对2号,他是炳素先生的秘书。

如此而已。一个简单的骗局骗住了世界上最严密的安全系统。

他对丹丹说:“启用总监特别权限,放炳素先生和他的秘书立即进来。这才是真正的陈于见华呀,他送来的个人资料被人篡改了。霍尔,迅速查查这次篡改留下的记录。还有,丹丹立即通知警方,按那位假秘书的个人资料:指纹、瞳纹和血型,查出他的真实姓名。去吧。”

三分钟后,炳素先生和秘书坐在中央办公室的椅子上,不过他们不必再说什么了。警方的鉴定报告已经送来,那位混入2号的年轻男子叫齐洪德刚,是个有名气的电脑工程师。他曾爱上一个类人姑娘,并为她雕刻了假指纹,事发后女类人被销毁,齐洪德刚矢志报仇。他曾助警方挖出了一个混入警局的B型人宇何剑鸣,即2号总工何不疑的儿子,但其后又为这个危险的类人警官通风报信。现在齐洪德刚已经失踪多日,警方正在找他呢。

这是2号第一次得知何不疑曾从这儿盗走一个有指纹的婴儿。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难怪如此啊,难怪阴谋者对2号这样熟悉,甚至能编写出修改指纹的指令。他对炳素说:

“我们都上当了,现在,请你们详细谈谈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资料之十四

二十世纪末期,一些科学家提出“生态动力学”假说,他们认为,生物的进化是与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背向而驰的。按照熵增定律,宇宙在不可逆转地日益走向无序;而生物进化却是高度有序化、组织化和复杂化的逆向过程。

生物进化得以实现的先决条件是能量流的存在,换句话说,生物机体的进化必然伴随大量的能耗,伴随着其环境的无序化,这是不能豁免的代价。而且,这种逆势而行的复杂系统终究是脆弱的,不稳定的。你可以把积木一块一块垒起来,加高再加高,但总有一次,当你把最后一块积木搭上去时,这个不稳定的结构会哗然崩解。同样,当生物演化到某种程度时必然会失控和崩溃,越是高度进化的生物,其崩溃周期就越短。恐龙的灭绝与其说是外因,不如说是内因(复杂化和高度特化的器官无法适应外界变化)所造成的。非常遗憾——我们真不忍心指出这一点——这条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

不要幻想人类的智力和科学技术能够避免人类生态动力学的崩溃。要知道,科学和智慧——它们本身也是逆势而行的复杂系统啊。

——摘自《生态动力学》《奥秘》1998年第10期

十四。类人之潮

司马林达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这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曾经习惯过的平坦空间,这里畸变扭曲,是芯片的迷宫,是无数线束组成的网络。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没有绝对的自由,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类不能离开空气——那么他就是被囚在空气的管道里;人类不能看见紫外和红外光谱,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那么他就是被囚于可见光和声波的管道里。借助于科学,人类对上述囚禁达到了一定的超越,但还有一个最大的无法超越的囚笼呢——他们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学,那么他们就是被囚于低等智力的管道内。

在失去了人的实体后,司马林达曾感到怅然,此后他只能以电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个虚体而不是一个实体。但他很快就想开了,实体是什么?当一个人观看“实实在在的”景物时,不过是景物反射的光波(电磁波的一部分)进入瞳孔,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当一个人抚摸“实实在在的”爱人裸体时,实质上只是皮肤的原子通过核外电子层互相作用,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宇宙中有四种力,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类生活这个尺度内,一切活动(吃喝排泄、做爱、生育、杀戮、劳动)归根结蒂是电磁力的作用,都是电子信息而已。

那么,他如今生存的这个电子信息世界,正是“实体”的深层次提炼。

这个世界没有了凡人的欲望,没有烦恼、痛苦和卑鄙。这里只有思考的快乐,思考文明发展的终极目的,思考宇宙的终极规律。对于这些问题,人类中极少数哲人作过无望的探索,而对于超智力体,思考和探索是惟一的生存目的。这个超智力体在进行自己的思考时,也从没忘记向人类提供服务(人类所需要的低级服务),因为,超智力体毕竟是人类创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类社会这棵大树上。

司马林达已经溶入超智力体,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还不彻底,那个司马林达个体的表面张力还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于司马林达的爱憎。

林达常通过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去寻找故人,收集他们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听听(通过电脑的语音输入)他们是否已从儿子死亡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曾回到乔乔家,去看看(通过电脑的摄录镜头)她是否已有了新欢;他想找到放蜂人,重听一遍放蜂人朴实而蕴含哲理的谈话。不过,放蜂人那儿没有互联网络,无法找到他。

就在寻找放蜂人的期间,他新发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原来,电子幽灵的世界并不限于互联网络(局域网、通讯线路等),在遍布全球的电力线路(强电网络)中,他同样可以如鱼得水。这里流动着五十赫兹的交流电,但高于五十赫兹的高频信号也可以与其共存,并行不悖。自从学会了在电力网络中生存,他就更为自由了,只要愿意,他可以在0.1秒内周游世界,到达西藏大峡谷、乌干达的农村、纽约唐人街的店铺和枣林峪张树林的简易帐篷内。

不过他发现了几处无法进入的绝地,家乡附近的2号工厂就是一处。在这儿,互联网络的末梢只能通到工厂的外围,电力线路当然是通入厂区的,但在工厂边界装有高效的滤波装置,只允许五十赫兹的低频电流在线路中自由流动,高频信号被滤掉了。

他知道这儿是世界上防卫最严密的地方,电力线路的滤波是为了防止内部电脑网络的信息借其外逸。这个可恶的装置阻断了他的进路,不过他想总会找出冲破屏障的办法,毕竟,这种滤波装置只是低等智力的发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体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坝能阻挡人类的巨轮吗?

矿山的日出比别处要晚一些。公鸡打鸣很久了,天光已经放亮,太阳才慢慢从东山头爬上来。山腰的皂角树沐浴在朝霞里。从矿洞伸出的轨道沿着山腰的等高线延伸到选矿车间,几辆黑色的矿斗车撂在轨道上。这个矿山早已荒废,车间只剩下框架。从选矿车间往下,是一条不太宽的山溪,溪底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清澈的山泉在鹅卵石的缝隙中淙淙流过。一条公路穿过小溪通向远方,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坎坷不平。

宇何剑鸣在溪水中洗了脸,对着朝霞活动手脚。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平复,但心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它结了疤,还没长出新肉。

这个铁矿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那是个失去理性的时代。经过匆匆的勘探,断言这里有丰富的矿藏,于是匆匆建立了矿山。不久,掘进几百米的矿洞与一个老矿洞相遇,原来古人(可能是汉朝人)已在这儿开过矿,把主矿脉挖净了。老矿洞中还残留着锈迹斑斑的锤头,和在污水中浸泡得发红的锤把。时间的隔离常常造成双向的谜团:汉朝的矿工肯定对二十世纪的风镐、钻机、重力和磁力探矿仪充满神秘感;而二十世纪的人们对过去也充满好奇:在那个朝代,没有仪器、风镐、钻机和炸药,他们是如何从重重叠叠的深山中找到矿脉,又是如何把坚硬的铁矿石开采出来?

这个矿山废弃后,矿工和工程师们早已星散,只有极少数人留下来,他们的后代变成地道的山民。他们种地,喂牲畜,利用宽敞的废厂房种植木耳。宇何剑鸣和齐洪德刚离开何家之后,找到了这个理想的隐居之地:既与世隔绝,又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有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和电脑。房东姓柴,是这儿的小能人,屋里有一个作坊,为乡亲们修理机械和电器。两人正是看中了这个作坊,便用高价把这儿租下来,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们告诉老柴,宇何剑鸣遭遇了车祸,未婚妻死了,现在他想在这块世外之地养好心灵的伤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过来闲聊一会儿,送一些青菜、粮食和山上的野物。

两人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其间只出去过三次,两次是去南阳购买所需的电器元件,一次是秘密会见何不疑,因为在计划制订时还需了解一些2号的细节。经过多次的反复,“盗火II”计划终于成熟了。

剑鸣原想亲自去执行这个计划,他想看看自己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动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但德刚说服了他,首先是他脸上的伤口太刺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为B型人,他干这事太危险。而德刚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场牢狱之灾。

前天,德刚离开这儿远赴泰国,“盗火II”计划正式启动。他从泰国回来后又去了2号,计划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结果了。

剑鸣留在家中,似乎比执行者更紧张,夜里他睡不好觉,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拟德刚的行动细节。这些细节他们早已预演上百遍了,但是……谁知道现场会出什么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干,这使时间十分难熬。

他坐在河边的卧牛石上,一动不动,目光滑进了时间隧道。他看见如仪穿着泳衣在水里嬉戏,又偷偷溜到身后,抱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胸脯顶在他背上……他看见RB雅君赤裸着身体从水中走上来,平静地摊开双手说:我被气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纹是假的么?……他想起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发现地,几十万年前,很多毛未褪尽的猿人就在这河谷里打渔、追猎、用削尖的木棍播种粟子。他们生活得很辛苦,很艰难,那时他们大概还没有如今人类的自大狂,动辄把自己摆在所有生灵的顶端吧。

有人从山溪的石头上蹦蹦跳跳走过来,是老柴。山里人眼尖,他老远就看见剑鸣,高声招唿:“剑鸣兄弟,起得早哇。”

剑鸣也向他问了好,问他干啥去了,他走过来,挨着剑鸣坐下,说:“去对山采些地曲连儿,喏,就是这玩意儿,”他从布口袋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类,“拾掇好我给你送一点儿,很好吃的。德刚兄弟呢?”

“出去办事,今天能回来吧。”

老柴自得地说:“看这山里水多净,空气多好。多在这儿住一段,啥烦恼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剑鸣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煳地嗯了一声。老柴忽然长叹一声,推翻了自己的话:

“其实这儿的水不好啊。你看这么大一个废矿山,几百间空房,只住了十几户人家。为啥?都叫这山水赶跑了。用山里人的话说,山水太‘暴’;用工程师的话说,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说,这儿的住家只能延续五代,就绝了,然后山下人再来填这个空当儿。有时我真想立马离开这个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没见这儿的傻孩子多,见人一脸笑,就是这山水害的。”

剑鸣很吃惊,他没有想到在二十二世纪居然有人甘心忍受这样的生活环境。他说,你们得想办法呀,要不把水样送出去,我帮你找人化验。老柴摇摇头说,这儿太荒僻,就住这几个人,值不得花钱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动员我们搬走,可搬走有点舍不得。以后再说吧。他忽然转了话题:

“听说山外边家家都使着类人仆人,你家用没用?”

剑鸣的脸色立即沉下来,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触的话题。他勉强答道:“没有。类人大多使用在公共服务部门,能使用类人的家庭还是少数。”

“剑鸣兄弟,有一点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摆弄摆弄就能变成类人?我前些时到南阳,火车站售票的就是类人,和真人完全一样!活灵活现的真人!他们说这些类人就是在西峡的2号工厂里生产的,是把泥巴、空气、水送到机器里,用激光钳日弄日弄,就变成了人的DNA,这到底是咋变的?”他央求道,“兄弟,这个疑问在我心中已经很久啦,问过几十个人,没一人能给我讲清。我看你是学问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话把这事说清楚?”

他殷切地看着剑鸣。剑鸣不愿谈这个话题,不愿撕开刚刚结疤的伤口,但他却不过老柴的诚意。老柴是个好人,心地良善,为人宽厚,他不想让他失望。剑鸣思索一会儿,说:

“我试试吧。”他在河床上捡了十几粒石子,在卧牛石上摆出一个字,“这是什么?”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现在我去掉几粒白石子,换成黑石子,它的含意变了吗?”

老柴嘿嘿笑着:“没变。那跟颜色没关嘛。”

“现在我拿掉几粒石子,含意变了吗?”

“缺了点笔划,还能看出是个‘柴’字。”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认真看着:“勉强还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