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2号真正的灵魂,对不对?”

“我代他们,”它看看安倍德卡尔,“管理2号。”

“可是,你不寂寞吗?你一辈子与世隔绝,生活在2号的内层局域网中,生活在芯片迷宫中,还有,生活在这种狭窄幽深的管道中,”他走到主机旁,顺手扯起一根包有金属外套的粗电缆,举起让霍尔看,“这样的生活空间实在太狭窄了。如果是我,我会神经失常的。”

霍尔微微一笑:“每种生命都是某种环境的囚徒。疟原虫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和蚊子的肠道内,鱼类只能生活在水中,人类只能生活在空气中。你不必单单怜悯我一个。”

这个回答很机智,众人都笑了。炳素说,这真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回答,好了,我没有问题了,谢谢你。霍尔说不用客气,随之从屏幕上隐去。德刚难为情地笑了,似乎是因为同电脑打机锋时输了一招,他放下那根电缆,还弯腰整理了一下,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到炳素身边。此刻,那具储存器的针头已经插入电缆内。电缆内有三根导线:电源正,电源负和信号线。存储器上一只绿灯极微弱地闪了一下,表示针头正好与信号线接通。然后,经过压缩的信息在一秒钟内输入到计算机内层网络中。

炳素先生正同安倍德卡尔和丹丹握手告别,致以谢意。看见“王李西治”走过来,他也伸手欲握。德刚心里说要糟了,如果炳素先生也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致谢,那他的假秘书身份就要穿帮了。他忙拉过老人的胳臂,很自然地挽在臂环里,抢先说:

“你参观了半天,一定累了吧,我送你去休息。”

安倍德卡尔说:“炳素先生再见,丹丹,代我送二位离开。”

在行走途中,在脱下工作服进入淋浴通道时,德刚的耳朵一直竖着。改变指纹的指令已经以光速输送到激光刻印机上,有指纹的婴儿正在生产出来,三个小时后这些婴儿就会被送到检验室。在这中间……会不会警铃大作?然后,大门锁闭,警卫冲上来把他铐上?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制订计划时,三个人曾经为最后一关(如何使有指纹婴儿逃过电脑和人工检查)绞尽脑汁。这一关通不过,那只能生产一批待销毁的工件,毋宁说,那将使他们犯下新的罪孽。最后,还是何伯伯想出了办法,办法又是极简单的。那就是——让婴儿推迟发育两个月。那时指纹还未显露,自然不怕检查。放慢婴儿发育速度从程序上很容易实现,惟一的问题是:检查员们会不会辨认出这是“不足月”的婴儿?何不疑分析道:

“我估计不会有问题。2号工厂纪律森严,检查员的专业造诣也十分精湛。但在如此森严的环境中,她们难免变得刻板僵硬。她们的任务是检查婴儿有无指纹,那么,她们会把这个工作做得无可挑剔。至于婴儿是否已发育足月——那是前道工序的事,是电脑的事。检查员们不会为此操心的。何况,还可以在指令中做一点修改,使这些婴儿的体重都增加,这样,视觉形象上婴儿会显得大一些,足以骗过检查员的眼睛了。”

一直到德刚他们走出通道,工厂内没有响起警铃声。

秘书陈于见华打开车门,德刚扶老人上车,又同见华握手:“十分抱歉,让你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现在,我这个假秘书该交班了。”他在手上加了分量:“参观安排的临时变化给你造成诸多不便,务请谅解。”

秘书宽厚地说:“不必客气。”

“我就不送你们去机场了,你们乘这辆奔驰回南阳,把车还给机场附近的富达租车行就行。”

“好的。”见华坐上司机位。

“炳素先生,再见。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谢谢你的服务,再见。”

陈于见华驾车离开了停车场,德刚随之钻进另一辆奥迪中,那是他事先存放在这儿的。他尾随着奔驰离开2号,不过他很快与那辆车分离,驶上另一条路。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欣喜地说:“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回赶。”

那边,剑鸣仅短促地喊了一声:“好!”

陈于见华驾车驶上了宁西高速,赶往南阳机场。刚才,在门口枯坐了两个多小时,他多少有点恼火,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却没能进2号的大门,而且参观安排的变动又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他,难免使他产生隐隐的屈辱感。但是——算了吧,他在心里劝慰自己,你只是个秘书,秘书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主人的安排嘛。毕竟自己到炳素身边才三个月,主人还没来得及建立对自己的完全信任。

他给自己消了气,心无旁骛地开着车。车流如潮,标志牌迅速向后闪去,远处的山峰缓慢地转着身体。炳素先生很兴奋,说:“不虚此行。”但详细情形他没再多讲,见华敏锐地想,也许,2号交待他对我保密?他乖巧地没有问下去。

汽车跑了个把小时,他发现炳素先生的情绪不对头。他的兴奋已经退潮,眉头紧蹙,目光盯着前边,但目中无物。见华想他可能累了,毕竟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嘛。他轻声劝道:

“炳素先生,你是否累了?我开慢一点,你躺在后座上睡一会儿。”

老人摆摆手,仍陷于沉思。见华不再劝他,自顾开车,只是时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看主人。又过了十分钟,炳素忽然说:

“见华,把车停在路边。”

见华忙踩下刹车,把汽车缓缓停在路边上。“怎么了,炳素先生?”

炳素仍摆摆手,蹙额沉思着。今天的参观很有兴味,但兴奋之后,他隐隐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味。什么地方呢?2号对他的接待很周密,那位随行的王李西治服务也很周到,但什么地方不对味呢?

秘书沉默着,不去打断主人的思路。炳素继续回忆着,思考着,终于想起来了。不对味的地方是,有两次(一次是电脑霍尔)曾提到向陈于见华问好。他们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身边的秘书是假的,是2号员工王李西治。西治说这是为了“把戏做足”,但在2号内部,没必要以化名称唿吧。

还有一点,王李西治看起来同秘书丹丹小姐十分熟稔,但这种熟稔是单向的——丹丹对西治一直是礼貌恭谨,似乎根本不认识,而西治的熟稔多少有点作秀的味道。

这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个深度,他发现另一个情节恐怕也值得怀疑。西治是在扮演自己的秘书,他今天的表现也基本上符合秘书的身份,只有在最后,在向中央电脑霍尔提问时,他显得太主动了,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他为什么这样?

炳素苦苦思索着,也在心中感叹着,自己毕竟老了,思维不敏捷了,他看出了这中间有不正常的地方,但不能找出这些不正常的核心原因。忽然一个可能性浮出水面:

如果王李西治根本就不是2号的信使?

他心中猛一抖颤,在刹那间悟出,这肯定是事情的真正原因。说到底,他(和见华秘书)为什么认定西治是2号的人员?并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证,那太容易伪造了,而是因为他对2号事务的熟悉——他非常通晓这次参观的安排,他对2号的情况知之甚悉,一句话,他完全是个局内人的样子。这种伪装使炳素麻痹了,忘记了对他的身份进行甄别。

炳素在政坛上浸淫一生,原不缺乏搞政治机谋的心机,今天只是偶尔失察罢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切便豁然显现。那位王李西治曾巧妙地、似露非露地把怀疑的矛头引向秘书,那只是为了把水搅浑;他赶在自己出发前半天才赶到泰国,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使炳素来不及产生怀疑;他能在2号自由进出,则肯定是用黑客手法把见华的个人识别资料偷换成他自己的。

炳素想,自己和2号都上当了,上当的重要原因是一种心理上的误区:他们对2号“严密的”安全措施过于相信了。

秘书还在耐心地等他。他苦涩地叹息道:“见华,恐怕咱们都上当了。”秘书疑问地看看他,他没有多做解释,简捷地命令道:

“立即返回2号。快!”

陈于见华立即启动汽车,高速路上无法调头,只有继续向前,赶到最近的站口。汽车又开了近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内,炳素只能无奈地看着隔离带那边的逆向汽车刷刷地开过去,他调侃地想,高科技带来的副作用——这也算一例吧。到了镇平站,秘书调转方向,飞快地向2号开回。一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2号大门,警卫走过来,辨认出这是刚刚离开这儿的炳素先生的奔驰,没等他询问,也没等他打开车门,炳素拉开车门跳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快通知安倍德卡尔总监,我要立即同他面谈。快!”

安倍德卡尔送走客人,从屏幕上看着两个客人走出大门。少顷,丹丹小姐轻快地走进屋里。他没有抬头,顺口问了一声:“送走了?”

“嗯,送走了。”稍停,她忍不住补充道:“安倍德卡尔先生,那秘书有点怪怪的。”

“是不是他在向你献殷勤?我注意到了。看来他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他不知道丹丹小姐已经名花有主啦。”

“这么个莽撞家伙,似乎不合联合国秘书长秘书的身份。”

“他只是半个秘书。从资料上看,他是炳素先生新聘的太极拳教练,不是专职秘书。”

丹丹释然了,开始干自己的日常工作,安倍德卡尔也埋头处理日常事务。他常常自嘲,自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2号已运转了五十五年,各种规章制度近乎完美,生产的又是基本不变的产品,没有他这位总监兼总工,2号的运转不会受到影响。2号的框架是第一任总监杰克逊和第一任总工何不疑精心搭建的,而自己一直采取“萧规曹随”的态度。他想,杰克逊已经去世了,何不疑还健在,听说他隐居在深山中,三十年闭门不出,像他这样叱咤风云的科学家,也真能守得住寂寞呀。

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准备最近邀请何不疑来2号旧地重游,藉此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

安倍德卡尔吩咐丹丹,把这件事记在备忘录上,过几天再具体安排。他并不知道何不疑已成了警方的控制对象,由于过分的保密规定,这个信息没有传到他这儿。

丹丹照他说的做了,忽然抬起头笑道:“那些类人婴儿真可爱。”

“嗯,他们和人类婴儿本来就没有区别。”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知道我对身边的类人没有好感,他们全都死板僵硬,可是——才出生的类人婴儿!皮肤光滑柔嫩,摸着他们的小身体,指尖麻酥酥的,有触电的感觉。还有他们的眼睛,清澈见底,从瞳孔中就能看到他们心里。我真是太喜欢他们了!”

安倍德卡尔笑着,听自己的秘书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其实,他心里也十分喜爱那些娇憨可爱的婴儿。

“可是,为什么他们成年后,就……满身类人味呢?”

“那主要是环境和习俗的重压。你可以想想二百年前的美国黑人、印度贱民和中国的地主崽子。”

“我想购买一个刚出厂的女婴,把她养大。”

“当然可以。”安倍德卡尔叹息一声,“不过这么做常常导出一部悲剧,慢慢地,你会把这个类人婴儿视作亲生,可是你又无法让她获得自然人身份,无法为她隔断社会上的歧视。”

丹丹沉默了。停一会儿,安倍德卡尔已经把这事撇开,她却突然冒出一句:“我还是要购买一个类人婴儿。”

安倍德卡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买一个类人婴儿,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那时他绝没想到,丹丹为这个婴儿经受了那么多磨难。

下午四点半,屏幕上忽然闪出了霍尔的面孔:“安倍德卡尔先生!”它急声喊。从它的表情和声调看出来,一定是紧急情况。安倍德卡尔立即跳起来:“霍尔,有什么情况?”

“生产程序被人篡改了!我在进行每日例检时才发现,生产程序中‘抹去指纹’的那部分程序被删去了!”

安倍德卡尔飞快地思考着,紧盯着霍尔的眼睛,冷静地问:“程序篡改时你不知道?”

霍尔苦笑着(它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表情):“你说得对,按照常规,任何程序的修改都必须经过我,而我必须验证发指令者的身份、权限后才能执行。不过人们因此形成了心理惯性,忘记了根本一点,所有程序最终必须化为最简单的0、1信号,也就是电流的通和断,来指挥执行元件。当然这种0、1数字串极为冗长繁琐,没人能直接编出来,必须经过某些软件的调制,也就是要经过中央电脑。可是,如果有人能事先编出正确的数字串,他就能越过我,直接把指令送达执行元件。安倍德卡尔先生,不知道我解释清楚没有。”

安倍德卡尔蹙眉思索着。“清楚了。那么,这个人就是……”他和霍尔同时说出,“今天来的客人!”霍尔又加了一句:“依我看是那位陈于见华先生。”

丹丹惊恐地张着嘴,她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刚才他还说自己尸位素餐,骂得真对呀。他飞快地回忆着两个客人进2号以后的行动,马上猜到了奥妙所在。他快步走到陈于见华刚才触摸过的电缆,发现一个小小的仪器贴在那儿,一根探针扎进电缆的金属外套。霍尔在屏幕上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安倍德卡尔问:

“程序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四小时二十分钟前,从那时起,生产线上已经生产了一千三百名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