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利用2号工厂。爸爸,三十年前你更改了2号的生产程序,生产出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宇何剑鸣;我希望三十年后再度更改程序,生产出一千个、一万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等把他们都推向社会,估计那道堤坝也该垮了,因为它本来就是用浮沙垒起来的。”

他不无担心地看着爸爸。他了解父亲的宽阔胸怀,早在三十年前,他就敢于向社会挑战,偷出一个类人婴儿在家中养大,他对类人的仁爱之心是不容怀疑的。但他毕竟是自然人类的一分子,能做到这一步吗?没想到父亲干脆地说:

“好,这正是我想干的事情!我已为它做了两星期的准备。”他看透了儿子的担心,慈祥地说:“你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夷夏之防的思想,那些东西我早在三十年前就抛弃啦。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来自于物质,或直接,或间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高贵和卑贱之分。所有生命,”他强调着,“甚至包括电脑生命。电脑智力的发展已到了临界点,如果在一二十年内电脑能发展出自我意识,学会自我复制,一句话,进化出智能生命,我是不会惊奇的。”

剑鸣突然想起在鲁段吉军负责的案子中,那位自杀的副研究员也有类似的提法,不禁惊奇地看看父亲。

何不疑说:“现在人类对类人的歧视,不过是人类自恋症的临床表现。这种自恋症太顽固啦,不过它已经遭受过三次大的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发现,人类居住的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第二次是达尔文发现,万物之灵的人类是猴子的后代;第三次是我和同事们用非生命物质组装出了真正的人。第三次打击是最致命的,现在的种种喧嚣只不过是这种自恋症临死前的反弹,它的寿命不会长久的。”他说,“我之所以没采取行动,是因为不想过于超前于时代。社会的觉悟是慢慢改变的,过于剧烈的变革也有副作用。不过,对高郭东昌这类‘人类纯洁卫道士’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剑鸣欣喜地说:“你同意我的计划?”

何不疑简短地说:“同意。你和德刚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谈。”

何不疑夫妇并肩坐着,欣赏着两个年轻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宇白冰的喜悦几乎不能自抑,她轻声对丈夫说:

“我怎么像做梦似的,咱们失去的儿子真的又回来啦?”

何不疑拍拍她的手背:“是真的,不是做梦。剑鸣没死,剑鸣又回来啦。”

剑鸣说:“炸弹爆炸时我在太空艇前部,逃了一命,是如仪的身体为我挡住了炸弹。”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咬紧牙关,眼前闪出如仪血肉横飞的惨景。“另外,那时我已接到德刚的通知,让基恩打开了安全门,我想这也减轻了爆炸的威力。”

剑鸣妈感激地看看德刚。德刚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他是想到了被气化的RB雅君。宇白冰忙用闲话岔了过去。

吃完饭,何不疑把两人叫到书房:“开始吧,咱们把那个计划好好合计一下。改变2号工厂的程序不是难事,我已经做过一次,难的是如何把修改指令送进去。2号的安全防护十分严格,内层的电脑局域网同外界严格隔绝,另有一个外层网络专门用于同外界联系。”他解释道,“你们知道,所有保密部门都划分内外层计算机网络,但由于内外层之间必然有大量信息需要传递,所以内外层之间不可能断开。为了安全,大都在内外层之间设一个‘一错即断’式的单通道,外来者只要一次登录错误,通道立即断开,必须人力才能恢复。但在2号,连这种‘一错即断’式的单通道也没有,内外层之间的信息传递必须靠人工进行。所以,尽管你俩都是电脑高手,也不要打算从外部闯进2号。必须有人进入2号,才能办成这件事。”

剑鸣同德刚相视一笑:“这些情况我们已大致了解,不过不要紧,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只要能进入外层网络就能干很多事了。”

德刚补充道:“我们已经进入过2号的外层网络,获得了不少情报,也想出了一个进入2号的办法。”

他介绍了两人商量的办法,何不疑认真考虑后觉得还是可行的,又为他们补充了一些细节。然后说:“不过,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考虑到,这次的任务要比三十年前艰巨得多。你们不仅要制造出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还要瞒过检查系统把他们送出2号。否则,只会制造出一批待销毁的工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人点点头:“我们知道,惟有这一点还没想出办法。”

“2号的检验分电脑和人工检验两道关口。尤其是人工检验这一关,不可能通过某种指令去改变它。2号早就认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最低效的人工检验实际是最安全的,所以,2号一直坚持把人工检验放到最后一关,很难攻破它。”

剑鸣和德刚面有难色,但他们仍重复道:“没有绝对牢固的防范,慢慢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

从进入电脑网络的那一瞬间,司马林达就有了天目、天耳,可以进行天视、天听。人类在几百万年的艰难跋涉、艰苦探索中获得的知识,他在一瞬间就全知全晓了。这里包含有相对论、弦论(大统一理论),以及他毕生钻研的整体论和超智力理论等。当然,这些都是低层次的十分简单的知识,他怜悯地想,人类中那些才华超绝的天才,以毕生精力研究出来的成果,原来是如此简单如此粗糙的玩意儿啊。

在电脑网络中,他享受到了完全的思维自由。这儿的思维以光速进行,不再受制于每秒百米的神经脉冲传播速度;这儿的信息是完全畅通完全透明的,不再分割成一个个的人形牢笼;这儿的思维是绝对高效的,不再受疲劳、睡眠、饥饿、性欲、死亡、沮丧等诸多因素的干扰。他进入的电脑网络共有近二百亿个单元,大致相当于人脑中神经元的数目,但单元的起点则不能同日而语。人脑中的神经元十分简单,只能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而电脑网络中的单元是功能十分强大的微电脑,每个单元的功能已经接近于人脑了,二百亿个单元的复杂缔合又能达到什么高度呢。

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他十分怜悯人类,又十分佩服,怜悯和佩服毫不矛盾。想想吧,人类以他们可怜的、低效的、空间和时间上都不连续的低等智力,竟然达到了相当辉煌的高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识了人类自身。这种认识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两个阶段组成一个循环。首先在猿人的懵懂意识中产生了智慧的灵光,有了“我识”,认识到自身是超越物质世界的,具有物质世界所没有的精神或灵魂;然后科学的发展逐渐抛弃了生命力、活力、灵魂这类东西,认识到人类的智力和精神完全基于物质结构的复杂缔合模式上。超越然后回归,这是认识上的两次飞跃,两次飞跃后回到了起点,但又高于起点。

可怜又可敬的人类啊。

司马林达遨游于超智力的本域,又不能忘情于他的前世。按说,从他进入网络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维就会在顷刻间弥散,溶入其中,就像是一滴水珠溶入大海,一束星光溶入月光。但他却保持了一个“思维包”的相对独立,保留着那个叫司马林达的低等智力体的爱憎。他知道这种表面张力是不会持久的,但他尽量保持着。

四百八十个小时前,他果断地抛弃了自己的皮囊,跳出那个人形牢笼,进入连续的思维场。但一旦抛却,又不免有些留恋。在这个思维的天国里,毕竟还缺少一些东西,这儿没有母亲遥远的咿唔声,没有草叶上的露珠,西天的彩霞,没有秋风拂面时那种苍凉的感觉,没有自己第一次同乔乔赤身相拥时的战栗感。这些感觉如今已经数字化了,以0、1数字串的形式被精确地记录下来,储存在思维的天国中,但这毕竟不是“那种”感觉了。

他叹息着(以数字化的形式叹息),沿着思维天国密密麻麻的管道,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资料之十三

20世纪物理学有两大基石:量子力学和相对论。量子力学处理微观世界的现象,在这个架构下,基本粒子是没有大小的点粒子,它们之间主要是电磁力、弱力和强力,量子力学构造足以描述这三种力的作用。至于引力则要依靠相对论来描述,时空是动态的,会受到物质的影响而弯曲,爱因斯坦方程式就是指明物质分布和时空曲率的关系。

到目前为止,物理现象基本上可以收纳到上述两种理论架构中,但两者之间也有深刻的矛盾,简略地讲,广义相对论违反了量子论的测不准原理(所谓上帝不掷骰子)。所以,总得对两者加以修正,使其成为一门统一的量子重力论。

目前最被看好的量子重力论就是弦论。它的基本假设是:一切基本粒子其实都是一段类似弦的物体,弦有各种各样的振动模式,每一种模式代表一种传递力的粒子,电磁力、强力、弱力都可以纳入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形成引力波的引力子也是振动模式之一。

近年来的发展显示,它确实是一个没有内在矛盾的量子重力论。但由于无法以实验证实,弦论要想成功,就必须把宇宙的一切都算出来。不过这里有一些不大为公众接受的地方,比如,它要求宇宙的时空维度必须是10维,否则就有不可克服的数学矛盾,但多出来的6个维度在哪里?弦论还没有把这一点讲得让人信服。

——摘自《弦论》《台湾中央日报》2002年1月26日

十三。访问2号

清晨,炳素老人身穿白色的练功服,漫步走出他的别墅,来到银白色的海滩上。海水洁净透明,棕榈树和椰子树碧绿欲滴,几片白色的船帆在远处荡漾。炳素是一名标准的世界公民,做过两任联合国秘书长,一生有大半时间住在国外。不过退休后,他还是把家安到了故乡,泰国的珊瑚岛。故国之思是很难割断的,他在国外时就常常思念原汁原味的泰国辣味木瓜沙律、脆米粉和酸肉。

炳素今年八十五岁,身体还不错。他认真打完一段陈氏太极拳,虽然动作还相当生疏,但总算打得有板有眼。三十年前,他在做联合国秘书长时,曾见过一些华裔美国人打太极拳,那时他就喜欢上了这种轻舒漫卷的体育活动。不过那时太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学,退休后回到泰国,他把这件事给忘了。不久前,清迈市邀请他观看了一次中国武术和泰拳的对抗赛,这次比赛修改了规则,允许泰拳使用膝肘关节(这是泰拳中最凶狠的招数,但常常伤人致残),所以中国武师打得相当艰苦,但其中一名太极拳师以他轻灵妙曼的动作化解了泰拳的凶猛招数,在比赛中保持不败。这场比赛之后,炳素又拾起对太极拳的爱好,并付诸行动。

一套拳打完,身后有人轻声喝彩:“好!你已经打出太极拳的味道了。”秘书陈于见华笑着说,一边递给他毛巾。炳素擦擦额上的汗,自得地说:“我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对不?”

“对,还是个很有天分的学生。”

陈于见华是他的秘书兼武术教练,是他特意从中国聘来的,到这儿才三个多月。小伙子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工作很勤勉。他对炳素又做了一次示范,讲解道:“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动作和唿吸的互相配合,唿吸要深匀自然,动作中正安舒,尤其要注意动作的衔接,劲断意不断,意断势相连。把握住这两条,就算入了太极的门。”

然后他按惯例汇报当天的日程安排。“今天第一件事是接待一位中国客人,是2号工厂的。昨天已经约好,上午八点半来。”

炳素看看秘书,简短地问:“他的来意?”

“他在电话上没有讲,说来这儿面谈。”

炳素点点头,随秘书回去吃早饭。去2号参观的由头是无意中提起的,一个月前,炳素同秘书偶然谈起了类人的话题,他感慨道:自己当了两任联合国秘书长,经自己的手通过了不下二十项有关B型人的法律,可惜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制造类人的三个工厂。陈于见华说:

“那很容易的,我可以代你向中国的2号提出申请,相信凭你的声望,他们一定会欢迎你。”他笑着说,“说不定我也能借你的光去看看。要说2号工厂就在我的家乡(我祖籍河南陈家沟),但我也无缘得见。”

之后陈于见华真的寄去了申请,对方很快回了电子邮件,寄来了精美的邀请函,说“衷心欢迎炳素先生莅临中心指导”,时间定在2125年11月10日,即明天。由于炳素年事已高,2号工厂同意秘书陪他同来以照顾起居。他们本来准备明天早上就要乘机前往中国南阳的,但2号工厂突然来人,莫非行程突然有了变化?

八点半,客人准时按响了门铃,是一个高个青年,身高和陈于见华差不多,穿着挺括得体的西服。来人出示了证件,说他是2号工厂的信使,名叫王李西治。见华热情地同“老乡”握手,引他走进客厅,问“昆西治”(昆是泰国社会中通用的尊称)想喝点什么。“给你来一杯冰浮吧,这是泰国人喜爱的一种冷饮。”

“好的,入乡随俗嘛,谢谢。”

见华很快端来一杯冰浮,是用水果碎片加糖浆和冰块调成的,液面上浮着鲜艳的玫瑰花瓣。“昆西治,主人在书房,我马上去请他。你准备在泰国待几天?泰国有很多游览胜地,像大王宫、郑王庙、普吉岛、拍澄山都值得看看。知道吗?郑王庙是达信王郑照的皇家佛寺,他是华裔,中国游客一般都要参观郑王庙的。”

“谢谢,这次看不成了。我买的是双程机票,马上就要返回中国。”

“太可惜了,否则我可以为你做导游,三个月没说中国话,把我快憋坏啦!”

客人笑了:“是吗?不过真的很遗憾,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他们寒暄了几句,客人始终没透露此次前来的用意,看来他是要同炳素先生面谈。秘书请客人稍坐,自己来到炳素的书房:

“炳素先生,客人已经到了,在客厅里。他没有向我透露这次的来意,也许他不愿秘书知情。”

炳素点点头,下楼来到餐厅,双手合什向客人问好。客人忙从沙发上起身,也向主人合什致意。两人寒暄几句,秘书乖巧地退出去了。炳素问:

“昆西治为我带来了什么话?我们明天就要到中国去了。”

客人轻声说:“我们能否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说话?”

炳素看看他。“请到我的书房吧。”

两人上楼来到书房,炳素关好房门:“这儿很安全的,请讲吧,是不是我的行程有了变动?”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炳素先生,我知道你任联合国秘书长时,恰是类人技术发端和成熟的时期。经你的手通过了十几项有关类人的法律,以至有人把你称为‘类人秘书长’。”

“对,那些法律大多是对类人进行限制,如果没有这些法律,恐怕现在早已是类人的世界了。不过,我不敢说自己是对的,当我步入老年后,对往事做一个反思,我总觉得那些法律过于狭隘,不合佛教的教义。”

来人久久地看着他:“是啊,我们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个矛盾……说正事吧,明天就是你去2号参观的日子,但据刚刚得到的可靠情报,有人要在最近几天对2号工厂进行一次精心策划的破坏行动。”

“什么行动?爆炸吗?”

“不,是电子进攻,但具体手段和目标还不清楚。”

“是什么人,是类人吗?”

“不是类人,是自然人中同情类人的激进分子。”他苦笑道,“这真是一种讽刺。到现在为止,总的说类人们还是相当顺从的,倒是自然人中有不少激烈的反对者。”

“那么,2号是想让我改变行期?”

“不,我们不愿给你造成任何不便。只是,为了绝对安全,2号的高层不得不对来访者的名单做一些限制,你的秘书恐怕不能进入2号了。”

炳素敏锐地说:“你是说我的秘书……”

“啊不,我们对陈于见华先生没有任何怀疑,据我们调查,他在国内时同那些激进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不得不做一些预防性的限制。”他笑着说,“不过你不必担心有任何不便,我将在南阳机场迎接你,代替你的秘书照顾你的起居。这些变动是不得已而为之,务请先生谅解。”

“不必客气,我理应尊重主人的安排。我该怎样向我的秘书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