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暗号!快,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剑鸣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动物代表危险,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我俩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间?快说!”

剑鸣苦笑着:“具体时间我一时想不起来,但我记得是在医院第一次碰见你的三个星期后,约会地点是公园凉亭里。”

如仪这才放心,哭着扑入剑鸣的怀抱。吉野臣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

“这个女疯子!”

如仪立即从未婚夫怀里抬起枪口,命令道:“不许动!爷爷你不许动!”

剑鸣素来机警敏锐,这时也被搞煳涂了。他苦笑着问:“如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敌人?”

如仪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说:“剑鸣,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弄明白。尤利乌斯和RB基恩勾结起来,为基恩和爷爷换了大脑,现在他,”她指指爷爷,“是爷爷的身体和思想,但却是基恩的大脑。他,”她指指基恩,“头颅里装的是爷爷的大脑,却是基恩的思想和身体。我真不知道该打死谁,保护谁。你进来时,我连你也不敢相信。剑鸣,你说该怎么办?”

吉野臣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厉声喝道:“快把这个女疯子的枪下掉!我是吉野臣,是这个太空岛的主人!”

剑鸣皱着眉头,一时也不能作出决定。这时尤利乌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宇何剑鸣先生,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如仪狂乱地说:“剑鸣,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帮凶,是他实施的手术!”

尤利乌斯笑道:“不是帮凶,是助手。宇何先生,如仪小姐,还有我的主人,请耐心听我讲完,然后再作出你们的判断,好吗?”

吉野臣和剑鸣互相看看,同时答应:“好的。”

“那么,请允许我先替基恩处理好外伤,可以吗?”

十分钟后,机械手为基恩取出枪弹,包扎好,又打了一针强心针。子弹射在心脏左上方,不是致命伤。在机械手做手术时,宇何剑鸣的枪口一直警惕地对着基恩和爷爷。如仪靠在爱人肩上,哽咽着告诉爱人,刚才当她满怀仇恨对基恩开枪时,猛然想起基恩刚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基恩和爷爷的大脑至此已全部互换完毕。如果以大脑作为人格最重要的载体,那么她正要开枪打死的才是她的爷爷,所以,最后一瞬间她把枪口抬高了。

“那时我又想到,我全力保护的原来那个爷爷实际已被换成敌人。可是,他虽然已经换成了基恩的大脑,但他的行为举止、思想记忆又分明是爷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又刷刷地流下来,剑鸣为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头思考着,同时严密监视着那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这时,屋内的一部屏幕自动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男人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向众人点头示意:

“我是尤利乌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述了。十年前,我的主人吉野臣先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开始发生器质性的病变,出现了萎缩和脑内空腔。这种病发展很快的,五年以内他就会失去工作能力。现代医学对此并非无能为力,可惜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却不允许。因为,”他在屏幕上盯着主人的眼睛,“正如吉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类最重要的属性,绝不能使其受到异化,更不能采用人造神经组织来修补自然人脑。我说的对吗,我的主人?”

吉野臣显然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这时冷冷地点头:“对,即使人造神经组织在结构上可以乱真,但它的价值同自然人脑永远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对主人的这个观点,尤利乌斯只是淡淡一笑,接着说下去:“那时基恩来同我商量,他说吉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让吉先生这样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脑组织为他治病显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于是他说服我对主人实施秘密手术,用基恩的健康脑组织替换主人已经衰老的脑组织。这次手术计划延续十年,每天只更换三千分之一。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一次换完?个中原因我想如仪小姐一定清楚。因为,根据医学科学的最新研究结果,只要新嵌入的脑组织不超过大脑的三千分之一,原脑中的信息就会迅速漫过新的神经元,冲掉新神经元从外界带进来的记忆,然后原脑中的信息会在一两天内恢复到原来的强度。这种情形非常类似人体在失血后的造血过程。虽然人脑的各个区域的功能是特化的,但大脑又是一个统一体,是复杂的立体网络。失去三千分之一的信息后并不影响记忆的总容量,这就像全息照片——全息照的底片即使掉了一个角,仍能洗出一张完整的照片。总之,每天更换三千分之一,这样循环不息地做下去,换脑的两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记忆。如仪小姐到达这儿时,手术只剩下最后两次,为了做完手术,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现在这个手术终于结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们亲眼看到的。”

吉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们不要听信他的鬼话,我即使再年老昏聩,也不会对自己脑中嵌入异物一无所知。”

剑鸣和如仪交换着目光,如仪苦笑着说:“尤利乌斯所说可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最后一次手术。现在,既然爷爷非常健康而基恩却老态龙钟,那么他们就真的是在为爷爷治病而不是害他。对了,还有一点可以作旁证:前天我一来就感到某种异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刚才我才想起来,这是因为爷爷改掉了一些痼习,如说话时常常扬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这些痼习都跑到了基恩身上!这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换过脑,不过换脑后外来的记忆并不能完全冲掉,多多少少还要保留一些。”

吉野臣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现了犹疑。剑鸣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乌斯发问:

“那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基恩的脑组织来更换?B型人的身体部件是随手可得的商品,你们完全可以另外买一个B型人的大脑,那样手术也会更容易。”

尤利乌斯微微一笑:“你说的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执意要与主人换脑,即使这样显然要增大手术难度。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有意停下来让人们思考。如仪惶惑地看着剑鸣,轻轻摇头。剑鸣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乌斯说出来。少顷,尤利乌斯继续说:“我想基恩的决定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顽固的忠仆情结,他一定要‘亲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乌斯头像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基恩是用这种自我牺牲来证明他的自我价值,证明B型人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就毋须多说了。”

如仪和剑鸣都把目光投向爷爷,又迅即溜走,不敢让爷爷看见他们的怜悯目光。尤利乌斯说得够清楚了,现在,这个固执的老人,这个极力维护自然人脑神圣地位的吉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脑组织延续了生命。从严格意义上讲,尽管他仍保持着吉野臣的思维和爱憎,但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他一向鄙视的B型人。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伤者轻微的喘息声。基恩失血后很疲惫,闭着眼,斜倚在墙壁上。剑鸣严厉地说:

“尤利乌斯,你和基恩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擅自为他做手术,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对电脑和B型人有‘危险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脱不了被销毁的命运。”

尤利乌斯笑道:“在我的记忆库中还有这样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况,可以不必等候甚至违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说,如果主人命令我协助他自杀,我会从命吗?”

宇何剑鸣沉默了。RB基恩已经恢复过来,他艰难地挣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扬了扬眉毛想同主人说话。这个熟悉的动作使吉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极度的绝望和悲凉。他猛然起身,决绝地拂袖而去。如仪和剑鸣尚未反应过来,基恩已经急切地指着他的背影喊道:

“快去阻止他自杀!……”

等两人赶到书房,看见爷爷已经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如仪哭喊着扑过去:

“爷爷,爷爷,你不要这样!”

在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对老人真正身份的疑虑。爷爷立即把枪口转向她——他的动作确如中年人一样敏捷,怒喝道:

“不许过来,否则我先开枪打死你!”

他把枪口又移向额头,如仪再度哭着扑过去,一声枪响,子弹从她头顶上飞过,如仪一惊,收住脚步,但片刻之后仍然坚定地往前走:

“爷爷,你要自杀,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泪俱下地喊着,爷爷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顾把枪口移向额头。剑鸣突然高声喝道:

“不要开枪!……如仪你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爷爷,你的自杀是一个纯粹的、完完全全的逻辑错误,请你听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时还要自杀,我们决不拦你,行吗?”他嬉笑自若地说。

他的指责太奇特了——逻辑错误!也许,正是这种奇特的指责起了作用,素以智力自负的老人脸上浮出疑惑,他没有说话,但枪口分明抬高了一点儿。剑鸣笑道:

“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来维护人类的纯洁性,我对爷爷的节操非常钦敬。但你既然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就说明你仍保持着自然人的坚定信仰,保持着自然人的爱憎,你并没有因为大脑的代用就蜕变为类人。我想你知道,每个人从哌哌坠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细胞(只有脑细胞除外)都在不断地分裂、死亡、以旧换新,一生中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更换多次,比如皮肤吧,一个人在七十年中能更换四十八公斤!所谓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特定人的连续性和独特性。每个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时空构体,它基于特定的物质架构又独立于它,因此才能在一个‘流动’的身体上保持一个‘相对恒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达观一点,把这次的脑细胞更换也看作是其它细胞的正常代换呢?”

他看见老人似有所动,便笑着说下去:“换个角度说,假如你仍然坚持认为你已经被异化——那好,你已经变成了B型人,请你按B型人的视点去考虑问题吧,你干嘛要自杀?干嘛非要去维护‘主人’的纯洁性?这样做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着总结道,“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否异化,都没必要自杀。我的三段论推理没有漏洞吧。”

在剑鸣嬉笑自若地神侃时,如仪非常担心,她怕这种调侃不敬的态度会对爷爷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这番话看来是水而不是油,爷爷的狂躁之火慢慢减弱,神色渐归平静。她含悲带喜地走过去,扑进爷爷的怀里,哽咽着说:

“爷爷,你仍然是我的好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但把她揽入怀中,他的情绪分明有了突变。剑鸣偷偷擦把冷汗——刚才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镇静自若——也嬉笑着凑过来:“爷爷,不要把疼爱全给了孙女,还有孙女婿呢。”

如仪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发现你这人很不可靠。”

剑鸣笑着说:“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两人这么逗着嘴,爷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忽然他把如仪从怀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来基恩正扶着墙,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他的伤口挣开了,鲜血洇红了绷带。如仪和剑鸣急忙过去扶他进来,把他安顿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着主人,嘴唇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吉野臣冷漠地看着他,他对基恩擅自为他换脑仍然极为恼火,那使他今后将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但基恩的用心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个手术,恐怕死神早已找上门了。这里的是是非非没法子掰清楚,他看了很久,终于走过来,把基恩揽入怀中。

如仪和剑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着拥作一团,热烈地吻着对方。如仪喃喃地说:

“剑鸣,我太高兴了,我真没料到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笑靥如花,但两行清泪却抑止不住地淌下来。

资料之九

1999年6月,美国科学家开发出首部生物电脑。他们将水蛭的神经元放在培养皿中培养,再将微小电极插入各神经元内,组成一个回路。每一个神经元都以自己的方式对电流刺激产生反应,给出相应的神经脉冲,让每一个神经元代表一个数字,联接起来就可进行求和运算。

他们的目标是发明快速灵活的新一代电脑。领导此项研究的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的比尔·迪托教授说:“今天的计算机实际非常愚蠢,为了得到正确的结果,他们需要绝对正确和完善的信息。生物计算机将只依靠部分信息做到这一点,换言之,它们可以像人脑那样进行模煳思考。”

——摘自《生物计算机》英国广播公司1999年6月2日报道

九。上帝

从枣林峪无功而回,鲁段吉军和小丁又匆匆赶回北京。这件案子越深入调查则离答案越远。老警官感觉到,司马林达似乎是另一个星球的人,他的许多言行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这使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司马林达最后一次社会活动是去北大附中做过一次报告,那是他自杀前两天。本来,作为公开活动,不大可能调查出什么线索,但现在束手无策的吉军决定还是去撞撞运气。

他们找到了当时负责接待的教导处陈主任,陈主任困惑地说:这次报告是林达主动来校联系的,也不收费。这种毛遂自荐的事学校是第一次碰上,对林达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谢绝的。但看了那张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证,就答应了。至于报告的实际效果,陈主任开玩笑说“不好说,反正不会提高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

他们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喊来了五个听过报告的学生,两男三女,嘻嘻笑着,并排坐在教导处的长椅上。这是学校晚自习时间,一排排教室静寂无声,窗户向外泻出雪亮的灯光,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远处的夜空中闪亮。学生们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说林先生的报告不错,有人说印象不深,但一个戴眼镜女生的回答比较不同:

“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一种近代的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截。陈主任低声说,你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吉军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

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象,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脑是由一百四十亿个神经元组成,可以储存四千一百万亿比特的信息。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

吉军又听到了“窝石”这个词,他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会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看他们,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说,“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一岁就能产生“我识”,但电脑则不行,即使是战胜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的“深蓝”电脑,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变化。林达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吉军和小丁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又是一个外星人!这些天他们听的尽是这些外星语言,公姬教授的,司马林达的(由张树林转述),听着这些话,吉军总也排除不了这么一个幻觉,似乎他们在一个黑洞洞的牛皮筒里使劲往外钻,却总也钻不出来,他们被箍得难以喘气。他再次请她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说,很简单,这只是智力的一种度量单位,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像存储容量(比特)、浮点运算速度(每秒次)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一百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为一万亿,相差悬殊。“不过林达先生有一个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肯定超过了临界数量,肯定已引发智力暴涨,暴涨后的电脑智力已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