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也要赶紧把那位复仇者的事情处理一下。”

齐洪德刚没有回去。2号工厂离这里只有不足八十公里,那是雅君的出生地,他要去看一看,替雅君看看。大约六点左右他到了2号工厂,正赶上工厂下班,身穿白色工作衣的职工络绎不绝地向门口走过来,沐浴更衣后走出大门。夕阳如血,映照着2号工厂那庞大的圆壳屋顶,这尊孵化B型人的巨大子宫,微风吹来,白色的软屋顶在轻轻摇曳。下班的人群走完了,夕阳也慢慢沉下,齐洪德刚还在门口默默凭吊。读了董红淑的文章,他对2号内的情况已如目睹,他想象着,无生命的碳、氢、氧、硫、铁……等原子进入生产线,经过激光钳

的排列,变成一种精巧的组织。于是,上帝的生命力就自动进入“组织”之中,它会自动分裂,增殖,变成一团有生命力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可爱的雅君。他的耳鼓里还回响着雅君的炽烈情话,手指末端还保留着雅君肉体的温暖,但雅君已被气化,恢复成无知无觉的原子。

为了雅君,他一定要复仇!

2号工厂的警卫依然如三十年前那样森严,齐洪德刚在门前逗留时,警卫室里的警卫一直盯着他,可能那人又向上边作了通报,少顷,两名衣着笔挺的警卫从大门里出来,走近德刚: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德刚笑着说:“我是慕名前来的游客,想参观2号,亲眼看看类人是如何从生产线上诞生的。请问如何才能办理进2号的参观证?”

警卫很有礼貌地说:“必须到中央政府去办,这种证的办理是非常严格的。”

德刚遗憾地说:“太可惜了,没有一点通融余地?”

“很遗憾,没有。”

“是吗,那我只有在外边看看了。”他向2号投去最后一瞥,上车离开。

晚上他就宿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虽然这儿有世界闻名的2号工厂,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这里没有得到发展,仍是一个很小的集镇。集镇之夜很安静,只有一两处霓虹灯静静地闪亮着。这儿的天空没有被灯光污染,月亮在浮云中穿行,把银辉洒向沉睡的山峦,星星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夏天的风穿过杂木林,一条山溪在不远处沙沙地低语着。旅店虽然小,但很整洁,老板娘是一位腿有残疾的大妈,为德刚整理好床铺。听说他还没有吃饭,忙给他下了一碗鸡蛋挂面,拐着腿送到二楼,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德刚向大妈道了谢,在卫生

间的太阳能沐浴器下冲了澡,躺在床上。这两天走访了董妈妈和何不疑,对宇何剑鸣的情况有了直观感受。他要全面捋一下,捋出于他有用的内容。他从电子记事本中调出董红淑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这篇报道很真切,很客观,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东西在里面隐藏着,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也许是某些事过于巧合:何不疑的退休日;安全大检查,包括一个有指纹婴儿的销毁;宇何剑鸣的生日。

当齐洪德刚躺在简陋的小木床上努力捋着思路时,他不知道,实际上他是在重复着三十年前斯契潘诺夫的推理。采访何不疑时,他曾谎称剑鸣的性生活不圆满,那并不是为了猎取一些污秽的秘密去要挟剑鸣,而是因为在下意识中他已对剑鸣的出身有了模煳的怀疑。

从何不疑家里出来,他的脑子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疑点。是什么?他不清楚。不过肯定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潜意识中记下了它的可疑。究竟是什么呢?

屋里没有开灯,月光伴着山野的凉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小茶几上的电子记事本哔哔地响着,发出了低电量警告。他走过去想去关机。这时他又瞥见了那篇文章上所附的何不疑的照片,三十年前的照片。他突然受到触动。

照片上,五十岁的何不疑肩膀宽阔,肌肉健壮,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这个发福的肚子与他健美的身体似乎不大协调。当然这算不上疑点。不过三十年后的何不疑又恢复了健美的身材,腹部扁平,体形匀称,这就多少有些反常了,莫非他的减肥锻炼如此有效么?

这些疑问搅成一团乱麻,塞在他的大脑中。他看出了有某种秘密,却不知到哪儿寻找它。在这个黑暗的思维迷宫里,哪儿才是出路?忽然一道亮光射进黑暗,有了这道亮光,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

这些天,他已尽可能收集到了宇何剑鸣的材料,包括他的指纹。当然那是自然指纹,他没打算从剑鸣的指纹中找到什么缺口,不过他清楚地记得,剑鸣是十个斗状指纹,这种指纹是比较罕见的。而董阿姨的文章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那位有自然指纹的被销毁的婴儿就是个“十斗儿”!

而且,恰恰一个婴儿的死期正好是另一个婴儿的生日。

答案已经浮出水面了,是何不疑,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从2号工厂偷出一个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至于他是如何从2号工厂里把类人婴儿夹带出来?有了何不疑五十岁的照片和八十岁的本人,这个答案也很清楚了。

他在心中捋出了何不疑作案的步骤:

其实何不疑并没有什么大肚子,但他在作案前几年就特制了一个足以乱真的“肚套”套在下身,并逐渐使2号的人司空见惯;

他借口安全检查,制造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

他用特别的药物使婴儿假死,并用早已备好的死婴掉包,把死婴拿去销毁;

他在卫生间里取出假肚子里的填充物,装上假死的婴儿,又堂而皇之地挺着假肚子把婴儿带出了2号。

就这么简单。

这个方法既简单又巧妙,妙就妙在他利用了人们的思维定式:男人肚子里是不会有胎儿的。

德刚重复了斯契潘诺夫的推理,而且比斯契潘诺夫更容易地得出了结论,这是因为他掌握着斯氏不知道的两个重要证据:宇何剑鸣恰恰也是十斗指纹;何不疑的大肚子后来变平了。这是两个过于明显的疑点。

德刚不由冷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剑鸣的把柄,这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一个尽责尽力的自然人警察害死了一个B型人姑娘,原来他本人也是B型人!

现在可以为雅君复仇了,天理昭昭啊,复仇简直太容易了。德刚没有片刻犹豫,把电子记事本连上电话机,在网络中查到南阳市警察局的网站,向那里发送了两个文件。一个是董红淑的文章,连同那张大腹便便的何不疑的照片;另一个是何不疑现在的照片,是今天上午他用数字相机拍照的。然后他加了一句评论:

B型人婴儿销毁了,宇何剑鸣出生了,何不疑的肚子变小了。另外,宇何警官的指纹也是十斗。这里面有什么秘密,请你们自己去推断吧。

一个复仇者

在电子记事本的电量用完之前,信息已全部发走,几天来横亘在心中的仇恨终于得到释放,德刚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雅君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可是哪来的九泉之下?雅君的身体已经变成普普通通的原子,返回到大自然中,或者已回到2号生产线的入口。她永远消失了,不存在了。生活在二十二世纪,恋人们无法再用来生来世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他们只能清醒地体味着心中的伤痛。德刚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才蒙碦入睡,在悲伤中品尝着复仇的快意。

资料之八

在20世纪末,转基因工程取得了飞速的发展。科学家已经能很方便地将某种基因植入其它动物、植物或细菌体内,达到工业化生产的目的,比如医学中宝贵的凝血因子VIII,全美国一年需要120克,需从600万人所献的120万升血浆中提取。但若把凝血因子VIII的基因植入乳牛乳腺基因,只需1~2头转基因牛的牛奶就能提出上述数量的凝血因子。

产生转基因大致有三种办法:显微注射、胚胎逆转录病毒感染和胚胎干细胞介导。

显微注射,就是在精卵即将结合成受精卵前非常短暂的一瞬,将目标基因用微注射器注入精子细胞核内。此法的成功率是3‰。

逆转录病毒法是用某种逆转录病毒去感染早期胚胎。所谓逆转录,是指以核糖核酸(RNA)为模本构建出脱氧核糖核酸(DNA)。早在1976年,科学家就以鼠的白血病毒感染早期小鼠胚胎,使其整合了外源基因并同样能遗传。

胚胎干细胞是功能尚未特化的细胞,它可以发育成动物任何一个器官,能在体外培养,代代增殖。科学家用逆转录病毒感染干细胞,使干细胞整合了外源基因,再植入动物的囊胚腔,便可以参与各种组织的形成。用这种方法制造转基因小鼠几乎有100%成功率。

——摘自《转基因生物》《科技日报》1999年12月1日

八。生死之间

快到晚上十点了。每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是爷爷的睡眠时间。毫无疑问,RB基恩如果对爷爷做手脚的话,只能在这个时间。她决定今晚通宵守到强力睡眠机旁。爷爷和基恩进来了,爷爷的心绪已经好转,笑问孙女:

“夜猫子,怎么不去休息?”

“爷爷,我想看你使用强力睡眠机的情况。在地球上,这种机器已经没人使用了,连那些曾经热衷于此道的人也放弃了。现在的时髦是‘按上帝定下的节奏’走完一生。”

爷爷黯然道:“他们是对的,但我是在与死神赛跑,我只能这样。”

他在睡眠机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练地安装好各种传感器和催眠脉冲发送器,然后启动机器。爷爷闭上眼睛,机器均匀地嗡嗡着,两分钟后老人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详,嘴角挂着笑意。如仪不禁想到,这个毫无警觉的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安详中被残忍地揭开头盖,注入什么毒素或者干了别的勾当,她不由对这位“亲切”的基恩滋生出极度的仇恨。

基恩已经把该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劝如仪:“小姐,我会在这儿守到他醒来,请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观察一个全过程,今晚要一直守在这儿。”

“好吧,”基恩没有勉强,在如仪对面坐下,眯起双眼。如仪警惕地守护着,但她很快觉得脑袋发木,两眼干涩,她艰难地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在蒙碦中意识到是基恩在捣鬼,把本来指向爷爷的催眠脉冲对准了自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无声无息的催眠脉冲很快把她送入甜蜜的梦乡。

她从睡梦中醒来,立刻接续到睡前那一刻的意识:基恩对她做了手脚!警觉把她的睡意立即赶走了,她睁开眼,见时钟是凌晨一点,RB基恩正对老人输入唤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如仪,笑着问:“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没有唤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诚,但此时此刻,这种“真诚”让如仪嵴背发凉。她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条毛毯,便勉强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谢谢你为我盖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许知道她发现了异常,但他并没打算中止行动。如仪开始后悔没有让剑鸣同行,至少昨天该把危险信号发回去,现在,谁知道基恩是否切断了同外界的联系渠道?爷爷的身体开始动弹,他睁开双眼,立即变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从平台上坐起来,笑道:“如仪你真的守了三个小时?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如仪顺势告辞:“好的,我真的困了,爷爷晚安,不,该说早安了。”

她走近房门时,爷爷唤住她:“噢,还有一件事。你准备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如仪瞪大了眼睛:“真的?”爷爷笑着点点头。这本来是件高兴事,但如仪却笑不出来。执拗的爷爷这次很难得地答应了孙女的要求,问题是基恩会不会顺顺当当放他们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早饭时爷爷仍然神采奕奕,一点不像通宵工作过的样子,他边吃边吩咐基恩:“帮我准备一下,饭后我们就走,明天返回。”

如仪悄悄观察着基恩,在他沉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迹象。她笑着问爷爷:“爷爷,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见见那个骗走我孙女的家伙。”

如仪红着脸说:“爷爷不许乱说!”虽然表面上言笑盈盈,但她心里一直坠着沉重的铅块,她想基恩恐怕不会让主人带着头上的伤痕回地球的。这两天,尽管对“基恩在进行某种阴谋”这一点已确认无疑,但如仪实际上一直百思不解。基恩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是想对乖戾的主人报复,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吧。而且,主电脑尤利乌斯——它只是一名冷静客观的机器——怎么会同基恩勾结在一起呢,这里边谁是主犯谁是胁从?是否还包含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问题她都不能回答,推理的链条中有一节巨大的缺环。

这会儿基恩平静如常,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一个小皮箱内:“吉先生,现在就出发吗?”

“嗯,早点走吧,太空站联系过了吗?”

“联系过了。”

基恩服侍老人穿好太空服,又仔细地检查了太空帽同衣服的密封,然后把镀金面罩翻下来。他的手脚显得迟钝,但干得很尽心。如仪冷眼旁观着,心中对这位“忠心的仆人”不由生出惧意。

三人通过减压舱走出太空岛,外舱门一打开,如仪立即惊叫一声,系缆在舱门外的双人太空船已经无踪无影了!愤懑在她心中膨胀,她记得很清楚,前天在泊船时,她非常仔细地扣好了锚桩上的金属搭扣。何况太空并不是海湾,这里没有能冲走船只的海流。毫无疑问是基恩捣了鬼。问题还不止于此,基恩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把戏很容易被人识破,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如仪愤怒地盯着基恩,声调冰冷地问:

“基恩叔叔,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