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仪你好吗?爷爷和基恩都好吗?我的工作已告一段落,要我去太空球陪你吗?勇敢的骑士时刻听从公主的召唤。”

如仪在回话前犹豫了片刻,她很想让剑鸣来,让自己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但她觉得事情尚未明朗,不想让剑鸣操心,便笑着说:“你等等吧,谁知道爷爷会不会欢迎你?我还得在爷爷那儿为你求求情。”

“这么好的孙女婿,他怎么可能不欢迎呢。喂,我要为爷爷带一点小礼物,你说吧,是鲜花,还是波斯猫。”

“鲜花,当然是鲜花。”

这个安全信号让剑鸣放了心,道别后挂上电话。

队里的伙计们正在扎堆聊天,这会儿大纪是主角:

“……女主人死后,这个类人男仆向法院提交一份申请,坚决要求对他进行提前销毁。”

明明问:“怎么?两人有私情?”

大纪撇撇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那个类人早就料到你们这种人,在遗言中事先就写明了。他说,希望我这份申请不会引起对我女主人的亵渎。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类人,女主人是我心中的神碕,是我心中的太阳。她去世后,我的生活里就没有了阳光。我要随她而去,如果这份申请得不到批准,我只好自我销毁了……法院后来批准了他的申请。”

明明奇怪地问:“这件事我怎么没有听到?是发生在你的辖区?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发生的,至于辖区……这是印度的报道,我刚才在网上查到的。”

明明呸了一声:“你说得这么真切,我还以为是南阳的事呢。”

大纪看看圈外的队长,坏笑道:“明明,如仪这两天不在家,你不抓紧时间关心关心队长?”

明明骄傲地说:“还用得着你提醒!昨晚我俩才约会过,不信你问队长。”

“队长,真的?”

剑鸣对明明的态度感到欣慰,看来她确实已走出心理上的阴影。他笑着说:“千真万确——去去去,都去干点正经事,再扎堆聊天我可不客气了。”

队员们笑着散开,趴到各自的电脑前。剑鸣也回到电脑前,开始了对齐洪德刚的反侦查。这些天,齐洪德刚到处搜集他的资料,不过他也没有睡觉,他利用警方的仪器在自己的信息库上设了埋伏,闯入者再度闯入时马上就被锁定了。他不动声色地追踪到德刚的信息库里,浏览着那位老兄辛辛苦苦搜集到的有关自己的资料,有些资料他甚至是头一次见到呢,比如说,他知道父亲退休前曾是2号工厂的老总,但他没想到父亲那时曾是那么叱咤风云,而退休后的三十年他甘于平淡,闭门不出,两者的反差太强烈了。

不过,这三天齐洪德刚的电脑一直关闭着,他又在忙什么呢?

剑鸣没料到,齐洪德刚此时已来到父亲的山中住宅。

何不疑的山中住宅是典型的农家院落,房后是两棵大柿树,葳蕤茂密,青柿子已挂满枝头。房前是几畦菜地,白菜和菠菜长得绿油油的。房侧是个水潭,几十只鸭子在水中嬉戏,它们排队游着,在身后留下三角形的波纹。后院还有一个畜圈和一个鸡圈,有两头猪、两只羊和十几只母鸡。何家的住宅是青瓦房,院墙上爬满了刺玫和爬墙虎。家中除了电视电话和一台电脑外没有其它高科技玩艺儿。这位在科技象牙塔中奋斗了五十年的顶尖科学家完全返璞归真,退休后只是看看书,侍弄侍弄菜园。连他的外貌也已老农化了,满头银发,身板硬

朗,体态匀称,走路富有弹性。他娇小的爱妻也变成了一个满头银发的农妇。

吃过早饭,女主人去鸡圈里喂鸡时,听见汽车开来的声音,少顷,有人敲院门。宇白冰一边往圈里倒饲料一边喊:门没关,请进!有人推开虚掩的院门,是一位高个子青年,背着背包,面相敦厚和善。宇白冰在围裙上擦擦手迎过去。青年问,这是何不疑先生的家吗?我是南阳理工大学校刊的记者白凌,特意慕名前来拜访的。屋内的何不疑听到外边的说话声,背着手踱出来,在朝阳的光芒下眯着眼打量来人,听见妻子说,请进,请进,欢迎来我家作客。

化名白凌的齐洪德刚跟着主人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一只白猫慵懒地抬起头看了客人一眼,又蜷曲身体睡下去。女主人为客人沏了一杯绿茶,茶具是古朴敦厚的景德镇瓷器。德刚道过谢,捧着茶杯,蛮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他绝对想不到,2号工厂的老总,当年叱咤风云的何不疑,会生活在这样一个远离现代化的环境里。何先生穿着中式衣服,布鞋,理着短发,像一个标准的老农,他的风度中也含着从容和威势,这种只可意会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德刚笑着问:何伯伯,何伯母,儿子常回来么?我认得剑鸣,一个精明能干的好警官,是B系统的,可能最近要结婚吧。何夫人说,对,他已经通知我们了。他工作太忙,有几年没回来了。

“何伯伯,我是慕名前来拜访的,我知道三十年前你是2号工厂的灵魂,2号工厂可以说是你一手创建的。你怎么会舍弃一切,隐居山中三十年?”

何不疑淡然一笑,含煳地说:“人的思想是会变的,正像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晚年却坚决反对使用原子弹。不不,我并不是暗指类人的生产是原子弹那样的罪恶,但生产人造人——这件事的影响太大,太复杂,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能力。五十岁那年,我才知道了天命所在,所以我就退下来了。”

“何伯伯,有人说B型人应与自然人有同样的权利,他(她)们也有权恋爱、结婚、生育,不知你对此如何看待?”

“B型人同自然人在生理结构上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原作与品毕竟不一样吧。如果不承认这个区别,卢浮宫和大都会博物馆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用现代科技手段,任何梵高、伦勃朗的名作都可以轻易复制出来,而且是完全不失真的复制。”

“那么,你赞成时下那些严厉的法律?”

何不疑把妻子揽在身边,温和地说:“年轻人,不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躲到山里,正是为了逃避它。这个问题,留给咱们的后代去回答吧。”

“可是,是你和你的同事亲手把魔盒打开的呀。”

“对,是我们亲手打开的,不过这个魔盒‘本来’就会打开的,科学家的作用只是让其早两年或晚两年而已。”

“那么,你对自己在历史上起的作用是该自豪呢,还是该忏悔?”

何不疑皱着眉头看看妻子。显然,这不是一个心怀善意的崇拜者,也许他心里受过什么伤,他的愤懑之情几乎掩饰不住。不过,何不疑不愿和年轻人作口舌之争,仍温和地说:

“三十年前我从2号工厂老总的位置退下来,就是为思考这件事。我想,在我去见上帝前,应该会有答案吧。”他开玩笑地说。

齐洪德刚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他告诫自己,你是来探查情报,并不是来和主人辩论:“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坦率了吧。你知道,在年轻人中,关于这些问题争论得很激烈,我今天想请一个哲人给出答案。”

“我可以给出一个哲人式的回答,那就是,永远不要自封为哲人,永远不要认为你已经全部了解和掌握了自然。”

德刚莞尔一笑:“一个悖论,一个自指悖论,是吗?何伯伯,给剑鸣和如仪捎什么东西吗?我和他常常见面的。”

“不用,谢谢。”

“噢,对了,”他似乎突然想起,“顺便问一下,剑鸣小时候没有受过外伤或得过什么病吧?芽”

何夫人迟疑地说:“你……”

“是这样,你知道剑鸣已与如仪同居两年,不过他们的性生活……剑鸣只是含煳地向我说过,他不大好向你们启齿。”

齐洪德刚注意地看着两人,见他们的面色刷地变了,他想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何不疑在IP电话中那些奇怪的问话果然有原因。但何不疑口气坚决地回答:

“没有,没有受伤或什么大病,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那我就放心了。”

何夫人想扭转话题:“小伙子,时间不早了,中午请在舍下用饭,尝尝山野农家的饭菜。”

齐洪德刚起身告辞:“谢谢何妈妈,我还要赶回去的火车。走前请允许我为你们留个影,好吗?”

何不疑坚决地拒绝了:“对不起,隐居三十年来我们一直躲避着媒体,我们不想把自己摆出去展览。”

德刚恳求着:“我不会把你们的照片登到任何媒体上,我以人格担保。何伯伯,答应我的请求吧。”

何不疑不好让他太难堪,勉强答应了。他为二老拍了照,乘着租来的汽车,匆匆离开。何不疑夫妇没有多加挽留,因为来客的那句话打乱了他们的心境。送走了客人,妻子沉默良久,喃喃地问:“鸣儿真的……”

何不疑断然说:“不会的!他的身体同正常人没任何区别!”

“也许我们该去见见儿子,或者如仪。”

“行啊,让他俩抽空回来一趟。”

妻子去准备午饭,何不疑躺在摇椅上动着心思。慢慢地,他对今天的来访者产生了怀疑。这个年轻人心中似乎有无法压抑的愤懑,言谈举止中也稍有流露。也许他并不是儿子的朋友?他想给儿子打电话问一下,但这个电话比较难以措辞。他是否还要再问问儿子的性生活?他已在电子邮件中问过,儿子已经给过肯定的回答,但也许有些话儿子不愿告诉父亲。

尽管难以措辞,他还是要问的,这是他对儿子剩下的惟一的担心,不过他不想把电话打

到儿子的办公室,只能等到晚上了。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女士:

“你好,何总。还记得我吗?我是董红淑。”

“董——红——淑。”何不疑在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三十年前采访过2号工厂的那位女记者?”

“对,在你退休的那一天。”

“是的是的,真高兴能接到你的电话,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他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三十年前他在2号工厂里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流水线上频频产出的B型人婴儿,临退休那场惊心动魄的实战演习。“小董,我看过你随后的那篇报道,文中对我既有溢美之词,也有含蓄的指责,对吧。斯契潘诺夫那只老熊呢?他曾和我通过几次话,近几年没联系了。你们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听说他定居在旧金山。你的电话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到的,这些年你真的彻底隐居?当年你宣布时我还不相信呢。”

何不疑笑着说:“我用后半生的寂寞来回味前半生。”

两人闲聊一会儿,何不疑想,小董不会为了这些闲聊特意打来电话吧,果然,董红淑转到了正题:“你儿子——我记得他的生日恰好是你的退休日——是否是一个警察?”

“对,在警局B系统。”

“何总,有件事我想通知你。你儿子——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警察——曾直接导致一个B型人姑娘的被销毁,她的男友则发誓要复仇,不久前到我这儿调查过令郎的情况。这件事本身的是非我不想评判,我只是不希望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仇恨越结越深。请向令郎警告一声。”

“谢谢。那位B型女人的男友是否是高个子,长脸盘,面相敦厚和善?对,我见过,他刚刚来过这儿,当然他报的是化名。”

董红淑叹息一声:“已经来过了?他的时间抓得可真紧呀。那是一个真情汉子,请注意不要伤害他。不过他的复仇行为必须制止,否则会伤害令郎,也伤害他自己。”

“当然,我不会伤害他。再次谢谢你的关心。小董,我已经退休三十年,有时还难以忘怀当年的生活:处于科技权力的顶峰,每一项决定都会增写或改写历史……不过我现在已彻底抛弃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老菜农。欢迎你来作客,品尝我亲手种的蔬菜。”

“有机会我一定去,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