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董觉得,她这会儿最恨的就是这个最冷血的老家伙。斯契潘诺夫是个典型的俄国佬,酷爱伏特加和女人(尤其是性感开朗的胖娘儿们)。不过他的思维绝没有 在酒色中泡酥。他的作品每一篇都是惊世之作,都要摆在世界畅销书的头三部。近年来,电脑枪手已使不 少作家失业,但丝毫不能撼动斯契潘诺夫的营寨。由于他的声望,他与各国的警方都有良好的关系,并且 一直进行着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那就是:对于一些难案、疑案,警方会在破案的早期或中期就请斯 氏介入。警方提供绝对原汁原味的完整的资料,提供警方对案情的各种同步分析,然后,斯氏的小说创作 也同步进行。他的小说完稿常常早于警方结案,而且,更为难得的是,他对案情的分析和预测常常是正确 的,正确率几乎达到50%!因此,他的分析对警方破案提供了很大帮助。警方对斯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 们最强烈的抱怨是:

“这老家伙的影响力太强大了,一旦他的分析出了差错,警方常常被他引进沼泽中,难以自拔。”

这次,从一接到何不疑的邀请,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就微微张开了。这已成了他的本能。何不疑,2号基地的神秘的老总,为什么邀请他和董小姐同去?董小姐被邀是比较正常的,她是名记者,何不疑大 概有什么消息要通过她的口告诉世人。但何不疑邀请超一流的侦探小说作家去——是为了什么?

很可能什么都不为。可能何不疑是他的一个崇拜者,可能是何不疑要借重于他的声望——想到这儿,他的 第三只眼睛又微微张大一点。若果真如此,何不疑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借重于他的声望?可能他想让自己在 现场作一个强有力的内行证人?

因此,斯契潘诺夫进入2号之后,始终使第三只眼半张着。盛名之下活着也很累呀,如果这里有什么猫腻 ,而他煳里煳涂为某些人作了旁证,那他就要大栽面子了。如果只是他多疑呢,那他反正损失不了什么。

斯契潘诺夫就是抱着这种心态与何不疑寒暄、参观、目睹那个类人进入轮回、听何不疑说他打算进行“实 战检验”——到这时,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突然睁开了。从表面上看,何不疑的安排完全正常:他是一 个极有职业道德的总工程师,想在退休之前最后检查一次安全程序,同时使它具有尽可能浓的戏剧味儿,让自己的毕生工作在高潮中落幕。一切正常。但斯契潘诺夫的直觉却在一边轻轻摇头:嗨,且慢,老家伙 ,这里的戏剧味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斯契潘诺夫惯于作逆向思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想法十分荒诞,十分纡曲,但它至少不是绝不可 能的。那就是:也许对2号的真正挑战者正是何不疑本人?他想在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天作一件震惊世界的 事情,把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盗出2号,而斯契潘诺夫只是他所用的一个幌眼的道具?

并非完全不可能啊。如果何不疑确实打算这么作,他可能有两点动机:一,类人制造是他毕生的事业,他 对自己的产品有最深的感情;二,他是一个智力上的强者,这种人常常向社会提出挑战。

当然,这种可能尚属臆测,被证实的可能性不大。但斯契潘诺夫宁可拿它作思考的基点。顶不济他可以作 一次自娱性质的智力体操,事后他可以拿这种虚拟的构思写一部作品。于是,斯契潘诺夫以平静的旁观者 的心态,对事件的进程进行着缜密的、近距离的、全方位的观察。

从四个警卫抱着襁褓一进屋,斯契潘诺夫就时刻使自己处于最有利的观察位置。何不疑解开襁褓,对婴儿 拍照,杰克逊进行死亡注射,何不疑重新包装,交还给警卫,这个过程始终处于他的目光之中。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设身处地站在何不疑的位置上考虑,如果他妄图把类人婴儿带出2号,他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调包 ,把一个假死的婴儿(心跳停止、体温降低都能通过医学手段做到)同假冒者调包,然后再伺机把假死的 婴儿带出2号。

婴儿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目光之中,不过斯契潘诺夫并未盲目乐观,他知道训练有素的魔术师要想骗过观众 和摄像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但何不疑的所有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正常——也许只有一点勉强算得上可疑。在把死婴重新包装后,他 把死婴先放到一个杂物柜上,其高度大致与人的胸部平齐,然后按电铃唤警卫,这个“往杂物柜上放”的 动作有些不大必要。而且,在他重回杂物柜前取下襁褓时,曾以后背极短暂地遮没过斯契潘诺夫和大伙儿 的视线。很短暂,只有0.5秒,动作衔接得也很自然,但一个手法纯熟的魔术师在这个瞬间足以把“活儿 ”做完。

好,现在假设他已完成了调包,那个真婴儿已通过高茶几之后的某个机关被掩藏起来。下面,何不疑要怎 么办?

董小姐正愤怒地盯着自己,她一定是气愤自己的冷血,对一个类人婴儿被杀无动于衷。斯契潘诺夫多少有 点抱歉,高强度的推理思考干扰了他的情感反应,对不起,董小姐,我不能作你的同盟军。亲爱的何老弟 ,请你继续表演吧,我在这儿准备为你鼓掌呢。

不过,在他推理时,心中一直还有一个声音说:很可能这纯属他的臆想,很可能何不疑此刻扮演的正是他 的本来角色。谁知道呢,且看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吧。警卫在走廊拐角处消失了。何不疑和杰克逊安静地等待着。5分钟后,室内某个暗藏的麦克风响了:

“杰克逊先生,何先生,死婴已经销毁。”

杰克逊上前拥抱何不疑:“祝贺你,2号的安全系统通过了最严格的实战检验。”

“我也很高兴。我的最后一幕演出得了满分。再见,老伙计,我要走了,永远同2号告别了。”

杰克逊摇摇头:“真的,你退休得太早了,可惜我没能劝动你。”他多次劝老何收回这个决定,刚刚50岁 ,正是科学家的巅峰期呀,但何不疑不为所动。杰克逊想,也许高智商的人爱做意外之举?至少他知道李 叔同——中国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戏剧家和画家——就在盛年时突然剃度为僧,法名弘 一,遁居深山,青灯古卷,终生不悔。

何不疑笑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秘书丁佳佳也进来了,眼眶红红地同何总拥抱。何转身对客人说:

“请吧,我们一同离开2号。关于今天的事,你们尽可自由地报道,不会有人限制你们。董小姐,”他半 开玩笑地说,“你也尽可在文章里骂我,说我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恶魔。不过,我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 样吧,离开2号后,中午我请客,二位如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作延伸服务——不过不能以2号老总的身份了 。”

虽然郁怒未平,董红淑也不好过于偏执。毕竟何不疑是在人类道德的框架中行事,他只不过是一个执行堕 胎手术的医生罢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但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

斯契潘诺夫打断了她:“不,董小姐,拒绝何先生的盛情是不礼貌的,而且,这样的采访机会以后永远碰 不到了。何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何不疑最后留恋地望望四周:“再见了,我在这儿的生活落幕了。从现在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他面 向电脑,用额头碰碰霍尔的合成面孔,“霍尔老朋友,再见——很可能是永别了。”

霍尔显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浑厚的男中音中饱含怅然:“再见,祝你的新生活愉快。替我向夫人和未来的 孩子问好。”

“谢谢。佳佳,来,让我们吻别。”

佳佳处于浓重的别情之中,她忍着泪说:“到大门口吻别吧,我和杰克逊先生送你到大门口。”

“好,走吧——噢,佳佳,替我拎上那篓火腿,一会儿我请两位客人品尝。”斯契潘诺夫仍在冷静地旁观着。何不疑说他的生活落幕了,但他今天的演出不一定结束呢。然后,何不疑 提到了他的火腿篓,斯契潘诺夫的神经像针扎一样忽然惊醒了。

佳佳拎起办公桌上形状古朴拙厚的竹篓——在人造食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凡是真正的自然食品大都采用这 样自然的包装——它的个头不大,但如果采用某种措施,装下一个婴儿并非不可能。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 眼全部睁开了。截止此前,他的思维一直保持着两道平行线,即,何不疑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有猫腻,两种可能没有轻重之分。但自从“竹篓”一进入舞台,情况马上变了。因为,竹篓是个过于突兀的道具,它恰恰今天出现在舞台上不大可能是巧合。

一个竹篓,一个正好适合装下婴儿的道具。

不过他还不知道何不疑准备怎么使用这个道具。在众目睽睽下,不大可能把掉包的婴儿装进竹篓,但是——且看下边的发展吧。佳佳已走向门口,何不疑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大家稍等,他走进卫生间,关上房门 。

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何去小解不能说是不正常,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家的视野,在那扇房门 之后,他能干的事情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个竹篓倒是一直在佳佳的手里拎着。短短两分钟后,何不疑走 出卫生间,同大家一起沿着人行道向大门走去。何不疑一路上说话很少,十分留恋地看着四周,他向两个 客人解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观看2号了。2号的安全措施十分严格,非现职的工作人员是不可能再进入 的。”

斯契潘诺夫想,这也意味着,他如果真有所图的话,一定会在今天把婴儿带出2号。

佳佳拎着竹篓一直紧紧傍着何总,这个忠实的秘书对自己的上级十分依恋。杰克逊与他并排而行,低声说 着什么。董红淑一个人闷头走在后面,她的情绪还没有恢复。斯契潘诺夫则紧紧傍在丁佳佳的右侧,时刻 把那个竹篓罩在自己的视野中。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杰克逊先与何不疑拥别。斯契潘诺夫注意到何不疑一直没有接竹篓,佳佳直接把竹篓 放到物品通道的传送带上。在这儿,所有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即使放在铅箱里的病菌也 会被杀死。那么,何不疑用这个竹篓到底想干什么呢?

佳佳过来,同何不疑长时间地拥抱,吻别,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再见,何总再见。迁入新居后请告诉我 们地址,我们去看望你。”

何不疑实际是委婉地拒绝了:“我们要到深山中隐居,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以后再说吧。佳佳再见,老杰 再见,还有——2号再见。”

何不疑和两个客人脱光衣服进入人行通道,水流在三个裸体上打出一片白雾,也在斯契潘诺夫的脑海中打 出一片迷雾。三个人穿上衣服,走出通道,经过伽玛射线照射的竹篓摆在传送带上,何不疑走过去想把它 拎下来,斯契潘诺夫比他早到一步:“让我来吧。”

何不疑没有客套:“多谢。就在门口的‘红云’酒吧请你们吧,呶,酒吧在那儿。”

红云酒吧在百米开外,从外面看十分冷清。2号虽说是个大单位,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在它附近没有 形成可观的商业区。“红云”是这儿唯一的酒吧,门面也不是十分豪华。三个信步走去,行走中,斯契潘 诺夫暗地估量着竹篓的重量。竹篓不重,大致相当于一个婴儿的重量吧。竹篓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无论 如何,他要想办法查明竹篓的内容。

酒吧门口是一张L型的吧台,收银员正和一位服务小姐隔着柜台闲聊。这会儿不到午饭时间,所有桌子都 是空的。那位穿短裙的小姐走过来,为他们斟了茶水,送来菜单。斯契潘诺夫把竹篓放在身边,时刻拿眼 光罩住它。何不疑打开菜单:

“董小姐,请你点吧。”董红淑摆摆手。“斯契潘诺夫先生?算啦,大概你也看不懂中国的菜谱,还是我 来吧。”他点了腰果虾仁、素羊肚、西芹百合等,“噢,对了,麻烦厨师把这竹篓里的金华火腿拼出一个 盘子。我答应过让二位品尝的。”

斯契潘诺夫随即站起来,拎上竹篓:“我把竹篓送去吧,我还没见过著名的金华火腿是什么样子呢。”

他估计何不疑可能要拒绝,但没有。何不疑平静地笑笑,像是对外国人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做了个手势 :请吧。斯契潘诺夫在侍者的导引下来到厨房间,侍者向一位头戴白帽的厨师作了交待,厨师含笑接过竹 篓,解开上面的封盖,从中掏出一个很大的铝箔真空包装袋。斯契潘诺夫接过竹篓检查一下,里面已经空 了。厨师用厨刀割开真空包装,露出里面的——金华火腿。

确确实实是一只火腿。厨师用锋利的厨刀一片一片切着,肉皮是漂亮的金黄色,内部呈粉红色,肉质细腻 。等他切够一盘的用量,又把剩余的火腿塞到真空袋中,递到斯契潘诺夫的手里。至此,斯契潘诺夫知道 自己是失算了,他仔细回想了何不疑走出大门的全过程,不得不得出结论:何不疑不可能躲过众人的眼睛 ,把一个3000克的婴儿用竹篓夹带出2号。

也许他的怀疑是过于多疑。

他拎着竹篓回到饭桌上,何不疑正和小董低声谈话,谈得很投入。何说:“小董,我理解你的敏感,甚至 我很赞赏你的愤怒。我们这些人闻惯血腥味,已经见多不怪了。”他自嘲地说,“但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呀。类人的生产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只要稍稍放松,类人就会代替人类占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对于‘原作’来说确实极不公平。至于你耿耿于怀的死亡注射,说到底,是一个生物伦理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 没有确定答案的。斯契潘诺夫先生,”他对刚入座的斯契潘诺夫说,“你对今天的参观有什么感想?”

斯契潘诺夫微微一笑:“我正在以一个侦探作家的智力,对你的安全系统发起攻击呢。我正考虑写一部小 说,梗概是这样的,某个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2号里带了出来,引发了一场 世界性的政治地震。”

“哈哈,看过刚才那场实战演习,你还不死心吗?2号的安全系统是万无一失的。”

斯契潘诺夫温和地说:“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复杂系统。连数学——世界上最严密的系统——还存在着漏 洞呢,诸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罗素悖论等。”

“那好,希望老斯发挥你的才智,在2号安全系统上找出一个缺口,世界政府肯定会给你颁发奖章。”他 问小董,“还有什么问题吗?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退休之后,将回到家乡山中隐居,以后我们很难再见 面了。”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

菜肴送来了,何不疑请大家用餐,尤其要尝尝远道而来的金华火腿。董红淑的心情基本上已趋于平静,尽 管想起何的死亡注射,心中仍不舒服。三人边吃边闲聊,忽然何不疑的手机响了,他说:“抱歉。”打开 手机,脸色随着通话越来越欣喜,“好,我马上回去。”

关闭了手机,他说:“请祝贺我吧,我太太已生了一个男孩。50岁才做爸爸,而且我们采用的是自然生育 方式!对不起,请你们慢慢用餐,我要先告退了。”他迅速填了一张支票给侍者,站起来同二人告别。

两人道了喜,把满面喜色的新爸爸送到酒吧门口。何不疑拿出飞碟遥控器按一下,他的飞碟马上飞过来,在门口降落。何不疑匆匆登机,向两人挥手,小飞碟轻灵地飞起。董红淑忽然喊:

“何先生,你的火腿!”

何不疑在风声中大声说:“先放吧台上,我明天再来取!”飞碟倏然升空,消失在白云中。

两人返回酒吧,把午餐用完。斯契潘诺夫盯着竹篓自嘲地说:“刚才我还以为竹篓里夹带着那个类人婴儿 呢。”

董红淑不理解他的深层想法,对这句话付之一笑:“他干嘛夹带一个死婴?即使再冷血,他也不会拿类人 死婴当晚餐呀。”虽然心情已经平静,但她的话中仍流露出对何的不满。

斯契潘诺夫也哈哈一笑,把这个话题抛开。小姐送来了甜汤,他问:“怎么样,今天的参观?”

“我会写一篇详尽的报道,一篇冷静客观的报道。”她想,我会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何不疑。

“你会成功的。你有真感情,我看过你的一些文章,冷静加激情,这就是你的风格。”斯契潘诺夫简短地 评论道,结束了午饭。两人返回南阳,董红淑乘当晚的火车返回北京,斯契潘诺夫在白河宾馆里下榻。当他在淋浴器的水帘下沐 浴时,思绪还留在2号基地。他以侦探作家的睿智和经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了何不疑的所作所为,找不 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要他完全放弃猜疑,他又不甘心。

白河宾馆是四星级,楼顶的激光束在夜空中旋转,漂亮的女服务员带着标准的微笑为他开了床。斯契潘诺 夫洗浴完毕,穿上睡衣,打开“请勿打扰”的标识灯,枕着双臂睡在床上。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参观 里肯定有些反常的东西,而他的直觉基本没欺骗过他。是什么?经过再一次的梳理,他觉得反常之处在于 以下4件事的拼合:

何不疑退休——对安全系统的临别检查——金华火腿——夫人分娩。

分开来看,每一件事都是正常的,但它们同时在这个时刻出现,就显得不太正常了,过于集中了,过于巧 合了。斯契潘诺夫觉得,4件事有内在联系,它们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那个类人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