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他自称迈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有你的绝密电话号码。”

布朗点点头,拿起话筒。恰莉小姐是位35岁的老处女,在这儿已经工作了10年,但是连她也不知道迈克,这个当年在军界政界大名鼎鼎的人物。确实,他已经属于旧时代的人物了。2022年,当全世界销毁核武器条约实施之前,迈克是一个激烈的反对派。坦白地说,尽管他是最出色的专家,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执行者,他无权对这样重大的问题说三道四。可是迈克不管这些,他以令人不解的狂热到处(当然是秘密的)游说:美国不能把核武器全部销毁,要妨备那些铁幕国家和疯子国家,我们能把美国的安全寄托在这些国家的守信和仁慈上吗?

最后,C 委员会作出了符合迈克意愿的秘密决定:在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秘密保存了一个经过仔细筛选的核武库。这并不是迈克的功劳,而是因为C 委员会的成员们本来也有同样的担忧。那时他们尚未认识到,来势迅猛的温室效应最终使这个决定成了废文。地球已经太脆弱了,这个人类唯一的方舟已经千疮百孔了,来一次核战争会彻底毁了它。所以,他们费尽心机秘密保存下来的这个核武库已经成了烫手而毫无用处的山芋。

但迈克看不到这些变化,他老了,思维已经僵化了,再说,他毕竟只是一个技术专家而不是政治家。他仍以父母对待儿子般的亲情,默默地、尽职尽责地守护着那堆核弹,直到他跨进坟墓。这种近于病态的生死之恋既令人好笑,也让人怜悯。他对着话筒说:“是迈克先生吗?”

听迈克说“小男孩”已经暴露,他叹息了一声。在这一瞬间,他对如何处理这批核弹已经有了腹稿。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否则将是很尴尬的事。他亲切地对迈克说:“谢谢你,我会很快处理的。”他回过头对恰莉小姐说:“通知各个委员,看来需要开一次全体会议,时间就定在下一周的周二之后吧。”

“我知道柯尔先生在国外,肯定赶不上这次会议。”

“那就按过去的惯例,用抽莶的办法再剔去一个委员,务必使与会人数为单数。”

“好的,我这就去办。”

3销魂之窟

快艇从台湾最南端的鹅銮鼻离岸,一直向南开,很快就把岸上的辉煌留在身后。海面黑黝黝的,波纹起处闪着一波波的磷光,快艇身后留下一道白浪,向后延伸着,隐入黑暗。

老虎鲁刚在亲自把舵。他是“挪亚方舟号”私人空天飞机的老板兼船长,今年35岁,中等身材,长得十分魁伟,眉毛和胡须又粗又硬,方下巴--是那种能咬断铁缆的下巴。他没有带帽子,圆领的海魂衫被胸肌紧紧鼓起。现在他嘴里斜叼着一支烟卷,眯着眼望着远方,带着咸味的南风抽打着他的面颊。

“瞧,已经能看见灯光了。”他说。

船上其他人立即兴奋起来,极目向前眺望。“挪亚方舟号”刚从月球运了一船镍矿,昨天返回地球。这种鲁斯式空天飞机性能十分优异,曾是世界航天运输业的翘楚。但它服役了二十年之后,已经老化了,衰弱了,每次太空飞行都是一次赌博,是和死神亲吻,所以,太空归来的一夜放纵也就成了惯例。不用说,这一晚的所有花销都是由鲁刚掏支票。

靠着鲁刚站着的干瘦老头是老猢狲拉里,孟加拉国巴里萨尔人,脸上皱纹深陷,象一只风干的核桃,小眼睛陷在眼窝里,似乎已老眼昏花,但偶尔亮光一闪,仍有当年的犀利。他今年65岁,按说早该退休了。他是鲁刚父亲一辈的公司老人,是看着鲁刚长大的,鲁刚很尊敬他。他的家乡在富饶的恒河三角洲上,那儿曾是著名的粮仓,是盛产稻麦和黄麻的地方。但现在那儿早就成了泽国,他的亲人都在那次著名的全球性洪水中丧生或沦落他乡了,所以他把“挪亚方舟号”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一定会死在飞船上。哪天我闭眼了,你把我的尸首裹好,从舷窗往外一推就行了。这种太空葬可是难得的风光,亿万富翁们不惜花费巨资来予约呢。”

他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鲁刚笑着答应了。

在鲁刚右边的是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不过他的身形并不象斗牛士,倒象是一个重量级拳王,身材魁伟,肌肉十分发达,两排白牙森然有光。班克斯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不飞行,他就在赌场和姑娘怀抱里打发日子。最后一名是小兔子布莱克,一个身形瘦小的肯尼亚吉库尤人,经常哼着节奏跳荡、抑郁苍凉的黑人民歌。这就是挪亚方舟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刚的玩命伙伴。

作为声名显赫的挪亚方舟号船长兼老板,鲁刚有相当丰厚的资产,无疑,他应划在“那一类”人中间:那些人戴着白手套,皮肤细腻红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在社交中从容自如,应对得体,也常向穷人慷慨地泼洒一些仁慈。但是,也许是少年的坎坷经历,鲁刚至今仍保持着“穷人”的狭隘偏激。当他不得不在这个社交圈中混日子时,他常觉得浑身不自在,连他挑的船员也大多是第三世界国家的。他的私人律师、巴西人平托先生曾敏锐地指出这一点:

“你有一种‘穷人情结’。”平托先生说,他出身贵族,皮肤细腻红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银发一丝不乱。“所以你对下等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并不是件坏事,但我不希望因此造成你对上层社会的敌意。那会毁了你父亲的事业。”

平托先生也是鲁刚的父执辈,是他父亲手下的老人。鲁刚心悦诚服地记住了平托大叔的教诲,但仍无法改变自己的爱憎。

前边的灯光越来越亮,很快变成了一片灯火辉煌的魔幻之地,这里原是七星岩珊瑚礁岛,如今大部已沉入海底。白天,透过清彻的海水,还能看到当年岛上的棕榈树和苏铁,如今珊瑚鱼在树丛中嬉戏。这个以观光业闻名的堡礁上曾有不少现代化建筑,如今只余下孤零零的几座半截楼群。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无及的人类只有尽力挣扎,才能刹住文明之车,使其逐渐下滑而不是立即颠覆。

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半截楼群很快就成了销魂之窟。夜空中有不少真人大小的霓虹女郎,她们不厌其烦地反复脱着衣服,直至丰腴的乳房甚至女人的隐秘处都暴露无遗,这才慢慢穿上半透明的纱衣。楼房门口是几个妖冶的女子,穿着极暴露的游泳衣,露出大半硕大的乳房,目光呆滞,放纵过度的脸庞显得萎靡不振。但听到汽船声,她们立即象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亢奋起来,迅速往脸上填上笑容,向客人迎过来。

鲁刚笑着对船员们说:“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全包了。”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旧相好,怪声吆喝着。拉里把船泊好后问鲁刚:

“冰儿要在这儿同你见面?”

鲁刚不太情愿地回答:“唔,可能是吧。现在是十点钟,她说在十点半赶来。”

拉里怀疑地问:“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班克斯从舷窗上回过头笑道:“她一定雇了一个侦探,每天跟在哥哥后边。”

鲁刚苦笑一声,他可不能把这当作一句笑话,没准那个生性怪僻的妹妹真的敢这样作。昨天,飞船返回地球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声音仍然十分甜美,但语调中透出冷漠和烦燥,在那一瞬间他立刻想到,妹妹是不是又有了犯病的前兆。他小心地问:“冰儿,你身体还好吗?有什么事?”

鲁冰疲倦地说:“我的身体很好,也没有什么事。我想见见你。”

“好啊,你什么时候来?”

“明天,明天晚上10点半。”

鲁刚当时略微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个时间正好与他的安排冲突。鲁冰冷冷地问:“怎么,明晚你有安排吗?”

“没有,你来吧,我在公司等你……”

“不必,我知道你们明晚要干什么,我就到那儿去找你,我也想到那里放松一下,乐一乐。”说完她就挂上了电话。

鲁刚犹豫了很久才决定,不变动原来的安排。他不想让鲁冰知道这件事,但如果鲁冰明天真的来了这儿,那瞒她也没有意义了。拉里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曲弯弯,一个劲摇头:“你真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来,你怎么能同意她到这种地方来呢?”

鲁刚不愿多解释,苦笑道:“是她一再坚持的。我不想过分拂逆她,你知道,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病人。”

拉里看看他,不好再说什么,他和平托律师常常为鲁刚担心,他对自己乖戾骄纵的妹妹向来是百依百顺,这不象他平素嫉恶如仇的为人。但拉里是公司的老人,知道这个被噩运纠缠的航天世家里,有不少悖于常理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他叹口气,缄默下来。

班克斯从汽艇前扭过头,嘻皮笑脸地说:

“你的妹妹太漂亮啦!她要是嫁给我,我保证今生不再碰任何一个女人!”

拉里知道事情不妙,没等他说话,鲁刚的脸色已刷地阴沉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滚你妈的。”

班克斯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怒火。这七八年来,他已成了鲁刚的玩命伙伴,从心底泯灭了老板和雇员的界限,他没想到这么一句玩笑话惹得鲁刚翻了脸。老拉里急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班克斯,那不是你的小露丝吗?”

他扭回头,看见一个女子正向他打着飞吻,这个“小”露丝可一点也不小,她是一个黑白混血女人,身材高大,臀部宽厚,看起来象一头巴西河马。班克斯马上忘了这场不快,从舷窗探出头,高兴地吆喝起来。布莱克也找到了旧相识,是一个身体娇小的泰国女人。汽艇靠上岸,侍者系好缆绳,班克斯和布莱克跳上岸,同自己的相好拥抱着进去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踱到一家小酒吧,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郎姆酒,安静地啜着。他看见鲁刚最后一个离开汽艇,换了一身衣服,独自到豪华的顶楼餐厅去了。

今天是周末,夜总会里顾客很多。底楼大厅里,在紫色的旋转灯光下,人们都在疯狂地扭动着。左边是赌场,身穿燕尾服的侍役正在熟练地分牌。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无影无踪了,他们多半已被自己的相好拖进了爱巢,那是在下面几层房间里,也就是在水下,是用被海水淹没的楼层改建而成。这些房间改建得很巧妙,用大块玻璃密封了原来的门窗,顾客们作爱时还能仰头看着水中嬉戏的鱼儿。鲁刚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他顺着旋转楼梯径自上了顶楼。

顶楼餐厅是透明式建筑,半透明的淡绿色的天棚,四周是锃亮的落地长窗,厅里摆着雕饰精美的红木桌椅。这里的顾客大多是达官贵人、名媛命妇,她们的珠宝在灯光中闪烁着,几只雪白的吧儿狗蹲在椅子上,从容地看着众人。乐池里正在演奏月光奏鸣曲,乐手们动作舒缓,乐音带着梦一般的朦胧。

餐厅里有几十名漂亮的正当妙龄的女侍,都穿着无肩上衣,超短裙,在各个桌子中来回穿行着。看见鲁刚进来,一名衣冠楚楚的男侍忙迎过来,领他来到预定的餐桌旁。这张餐桌邻着窗户,窗户中嵌着辉煌的倒影。鲁刚点了菜,很快一名女侍就送来了开胃酒。

“你好,老虎。”

她含情脉脉地盯着鲁刚,鲁刚大笑着把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白晰的后背,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阿慧起初抗拒着,但很快也陷入情热,向鲁刚报以热烈的回吻。

阿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身材小巧,嘴唇丰满湿润,一双眸子象羚羊般明亮。三年前,她离开已沦为泽国的华南某地,来到这个销魂之窟。她很幸运,很快就遇见了鲁刚,从此把一腔痴情泼洒在这个粗野不驯的中国同胞身上。

四周的绅士们投过来冷漠的目光。在餐厅中同女侍调情是件违规的事。真正的绅士另有寻欢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能随心所欲地干很不“绅士”的下流事,但在某些场合又必须穿上绅士的燕尾服。邻桌一个头发花白的白人低声对他的情妇说:

“看见了吗?这是一艘空天飞机的船长,中国人鲁刚。”他叉起一块小牛肉,轻蔑地说:“一个粗鲁的野蛮人。想想吧,上个世纪70年代,当人类的航天梦刚刚实现时,那时宇航员是何等的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受过高等教育,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呢?……”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情妇是个乳房很大的金发美女,好奇地打量着鲁刚,低声笑道:

“我倒希望你象他那样吻我,就在这儿。你敢吗?”

绅士压低声音说:“不,我要在楼下的房间里干更勇敢的事。”

两人低声窃笑着。鲁刚听到了他们的低语,懒得理他们,更加放肆地同阿慧拥抱亲吻。他是这里的大主顾,没有人来干涉他们。餐厅老板是个越南人,他知道在全球性的经济衰退中,相对来说中国人的腰包稍为鼓一些,那些衣冠楚楚的西方人都是外强中干,所以他一直默许、怂恿阿慧用自己的柔情留住鲁刚。阿慧用双臂挽住鲁刚,轻声说:

“老虎,你又有几个月没来了。”

“我刚跑了一趟太空运输,前天才到家。”

“老虎,我真的想你,你再不来,我真要发疯了。”

鲁刚笑着说:“我也想你呀。”

阿慧伤感地说:“你在外边顾不上想我的,我知道。老虎,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是6年前吧。”

那时阿慧刚来到这个夜总会,鲁刚是她碰到的第一个客人。夜总会的越南老板说,鲁刚是这里的大主顾,要好好侍侯他,那时她对这个外貌粗野的有钱的汉子满怀恐惧。但那晚鲁刚只是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同她聊天,问她家乡在哪里,父母都好吧,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阿慧被他的亲切融化了,把久藏腹中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她说我的老家在太湖畔,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海平面一天天升高,通过长江倒灌进来。好长时间,她的乡人一直在同老天爷搏斗,修堤筑坝,他们至死不相信自己祖祖辈辈的故土会被海水夺走,但终归是天意难违。首先是地下水位逐渐抬高,把良田变成盐碱地,接着已经盐化的地下水象自流井一样向田里倒灌,眼睁睁看着良田成了沼泽,村民象蚂蚁一样被一步一步赶走。只有爷爷和几个老人坚决不走,他们说这可不比往日的逃荒,这么多失去土地的人,哪儿能盛得下?不,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他们用剩下的积蓄买了机帆船,由农民变成了渔民。我的爹妈和乡亲们移民到甘肃去垦荒,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如今我和爷爷已经失去了联系。”

她钻在鲁刚宽阔的怀中,说着,哭着,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是鲁刚把她唤醒的,醒来后她首先感到惊慌,因为客人们花了钱不是为了听一夜哭诉,他一定会生气的。鲁刚已经穿戴整齐,递给她一张支票,轻声说:

“这点钱你拿去,把爹妈和爷爷安顿好。”说完他就走了,阿慧震惊地发现,支票上的金额竟然是10万元!……从那以后,她一直焦灼地等着鲁刚重新出现,10个月后她才见到鲁刚,那时她立即扑上去,和着泪水吻他。

此后的6年中,她一直把鲁刚当作自己的丈夫。这会儿她痴痴地看着鲁刚的眉眼,微嗔地说:

“老虎,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你让我还要盼多久呢。”

鲁刚有些窘迫。没错,他喜欢温柔可人的阿慧,自认识她以后就没有要过别的女人。这个外表娴静的女人在心里有一团火,一团极为炽热的情火,他被烧得情思迷乱时也答应过娶她--他也确实打算娶她,如果他能办到的话。可是,他知道心里有一个深藏着的情结,一个从不示人、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结,所以,他绝不会让阿慧坐上鲁家主妇的位置。……也许,现在就该设法从阿慧的爱情之网里脱身?

他没办法回答,便以一阵热吻堵住阿慧的嘴。忽然他感到大厅里反常的安静,不,大厅本来就很安静,只有似有若无的梦幻般的乐音飘落于地;但这会儿的安静中又有一层只可意会的停顿,鲁刚抬起头,一个衣裙飘飘的仙子出现在入口。她披着银狐皮披肩,一件中国真丝白裙,裸背低胸,身体左侧是流畅致密的皱折,波澜澎湃,右侧则显出逼真的人体曲线。酥胸上挂着一根很细的项链,作工极为精致,一粒黑钻在坠上拆射着光芒。她的身体颀长,胸围和臂围处很丰满,皮肤白中透红,这正是近十年最时髦的自然色。她知道自己拥有性别的骄傲、姿色的骄傲、甚至财富的骄傲,立在入口,似乎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目光傲然从容。然后,她从众多顾客中找到了哥哥,看见了仍腻在哥哥怀里的阿慧,目光顿时阴沉下来。

鲁刚很尴尬,他没想到今晚妹妹会来得这么早,便近乎粗暴地把阿慧从怀中推开。阿慧用受伤的目光看看鲁刚,垂下眉眼,端上托盘飞快地走了。她知道鲁刚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妹妹,但她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珠光宝气、性感迷人的女人,他们的相貌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阿慧在洗脸间擦干了泪水,才走出来为客人上菜。

侍者接过鲁冰的披肩,把她领到鲁刚的餐桌旁。鲁刚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安顿她坐好,问她:

“你要喝点什么?还是冰茶或者可乐吗?”

“不,我今天也要喝威士忌,和你一样。”

鲁刚略带诧异地看看她,笑着为她要了一杯,然后含笑打量着妹妹。妹妹目光清彻幽邃,但在两潭秋水中常飘过一丝浮云,使她的目光有些迷茫。鲁刚知道这是她得病后常有的神态。虽然有时也为她的乖戾骄纵生气,但想到横死的父母,想起妹妹在神智上受到的挫伤,他也就把气愤自己化解了。他愿意永远记着妹妹小时的模样:胖乎乎的小囡囡,一见他回来,就扎着双手,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可可,可可”,向他扑过来。

但今天他不免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象一个大学生,这身衣服无形中使妹妹和他疏远了。他喜欢妹妹穿一件清纯飘逸的白色休闲装,或者穿一件淡绿色的学生裙,那才符合他对妹妹的印象,或者说符合他一直保留在心中的记忆。他也在心里责怪妹妹,不该坚持到这种肮脏地方来。但他知道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责备,便叹口气,亲切地问:

“你从厦门怎么来的?乘飞机吗?”

“不是飞机,是那种飞机轮渡。”

“噢,你说的是地效飞机,每天一个班次,下午2点从厦门出发,半个小时就能到达高雄,对吧。”

“对,我又从高雄租了一辆快艇开到这儿。”

“冰儿,你约我见面,有什么事吗?”

“没有。”

“真的?”

鲁冰稍带不耐烦地说:“真的没有,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只是想见见你。”

“学校里功课紧不紧?”

“还是那个样子,反正我不打算当钢琴演奏家。”

“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回家乡扫墓了吗?”

“去了。”

“代我献花了吗?”

“嗯。”

上月六日,鲁刚还在小行星轨道上。那天鲁斯式飞船上出了点小小的故障,氢氧电池的一根输氧管密封破裂,引起一场小火灾,幸而很快被扑灭了。当然,这个小小的事故也完全可能让“挪亚方舟号”永远葬身在寒冷的外太空。他从不把这些告诉妹妹,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

近几年,他常盼着同妹妹见面,见面之后的谈话却有些困难,实际两人的生活都互相向对方封闭,除了对过去的回忆,似乎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而回忆过去又是很危险的,极可能牵涉到父母的横死。鲁刚仓促中又找了一个话题:

“姚云其好吗?这个年轻人心眼还是很厚道的。”

鲁冰烦倦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刚又在心中暗叹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对鲁冰百依百顺。以鲁刚的性格,当然不会喜欢这种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妹妹与姚云其同居两年多了,更是一直把他当成可以唿来唤去的奴隶。这使鲁刚对他的鄙夷中夹着同情。不过姚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跳入火山口,或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爱情可以使一个最软弱的男人有几份阳刚之气,鲁刚对他的看法也多少有些改观。他问:

“钱够花吗?这几个月资金周转不开,上个月的生意赚得不多,飞船上又出了点小事故,花了一笔维修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