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林光终于察觉到眼前人情绪不对,“你不想离开西陆吗?”

  “没有,我……”

  姬飞轻一时语塞。他其实想离开这儿,想到达传说中的东方大陆,想和林光拉着手在麦浪里奔跑,想找到那种神奇的可以燃烧的水,还想不断地寻找,直到找到真正自由美丽的世界……

  为什么不和林光一起离开呢?

  那些纷乱和阴谋关他们什么事呢?

  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一直善良地活着,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邪恶的欲望或权力的野心。

  凭什么,他们要去为别人的邪恶负责呢?

  这个国家欺骗了他十八年,凭什么他还要为它牺牲呢?

  走吧,拉着林光的手一起走吧。他们如此年轻,理应到达所有想去的地方,一起走过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繁华。

  “如果你喜欢西陆,那我们就留在这儿吧。”林光的语气依然轻快,“找石漆只是一个想法啦,不要放在心上。你饿不饿,我有准备宵夜,吃吗?”

  她盈盈地笑着,眼里盛着光,期待地看着他。

  姬飞轻别开眼,下意识地折叠着手中的纸条,字迹每一个都那样精巧工整,看样子誊写了好几遍……忽的一下,一滴温热的泪掉了下来。

  姬飞轻连忙掩饰。可不知怎的,几滴泪珠接二连三,从他眼中迅速掉落,打在纸上氤氲一片。

  “飞轻,到底怎么了?”林光担忧地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温暖酸涩的水流在心头流淌,他忽地语不成声,“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起去远方。”

  可是,他要怎么去远方?

  这是他的国家,那么多年里,他用整颗心脏炽烈地爱着它。这是祖先五千年的基业,与他的血液根根相连、脉脉相系。

  哪怕他被它欺骗了十八年,哪怕他保护它唯一的方式就是被囚禁。可他依然……放不下它。

  他该怎么丢下它,丢下被杀戮吞噬的芸芸众生,丢下常年分裂的无尽苦难,跑到美好的远方去?

  许多画面忽然冒了出来:太傅指着绵延泛黄的经史,满朝文武跪拜高呼吾皇,老姜跪下祈祷,低矮的男人虔诚地握着平安符,喃喃道:“皇帝保佑,皇帝保佑……”

  苦难中,又有多少坚毅的生命,仍相信着皇帝是神,从他身上得到慰藉,因而奋力生活?

  他们的神,要丢下他们,跑到美好的远方去了吗?

  她拉着他坐下,为他端来热汤:“没事的,飞轻,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

  姬飞轻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他一字一字,从旗子在肉联厂前闹事,到入狱,再到传单和信,说得很慢很慢。

  但他还是说完了,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林光,你,还是离开我吧。”

  到远方去,到自由的远方去。美丽的神女,不该被关在笼子里。

  “形势确实危急。”林光语气平静,“如果他们的阴谋得逞,国会不久就会被迫证明皇帝仍在宫里,如果你不在,全国混乱会再次爆发,各种势力又开始争霸。和平来之不易,你得回宫,你必须马上回宫。”

  姬飞轻低下头:“我知道,我明早就回去。”

  他还是个皇帝,这还是他的国家。他爱它。

  虽然实际上,他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用处,但只要他被囚禁了,和平的希望会大一些。

  在新的世界里,人们是否认为这样值得?他不知道。

  但在他古旧的世界里,为了天下而牺牲个人,永远是值得的。

  无论自由,无论爱情。

  她为他添了一勺汤,语气平淡:“而我,和你一起回去。”

  姬飞轻怔住了,良久,抬头看着林光,双眼微微发红:“你……你还是走吧。”

  “我必须和你一起回宫。你忘记那个办法了吗?只有我把你送回去,国会才能相信你是安全的。”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我宁愿被关押一辈子。”姬飞轻的眼睛越来越红,“我不想你回宫里。”

  “可是我想。”她平静地直视着他,“我想过三百年前的日子了。”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她仍盯着他,嘴角挑起了柔和的笑,“因为我见识了太多,渐渐明白,什么是真的自由。”

  在崭新世界与古旧幻影间,他们将耽于幻梦,与古殿明灯、诗书旧卷、满朝遗老遗少一起老去,直至生命尽头。

  这也是一种自由,一种拒绝被新世界同化的自由。

  为了某种自由,他们振翅飞出了宫门;为了某种自由,他们自甘囚于宫中。

  蒸汽喷向天空,巨大瓷人四处奔走,外面世界轰隆前进。而他们坐在滴雨的檐下,剥着莲子讲笑话,杨柳渐渐老去,金殿一片片剥落,日子慢慢悠悠,首阳上薇花开好,北邙里坟冢青了。

  “是我想回去了。”林光微笑着说,“我累了。我知道你也是。”

  她拉起他的手,连夜登上了空中的浮亭,等待回到紫薇森林的飞龙。

第十八章

  “塞上传来捷报……”

  秋天的清晨,明亮的阳光在庭上跳跃,玉笏上映着一张张苍老的脸。青年端坐于龙椅之上聆听北疆战事,目光认真。

  退朝后,群臣整齐行礼,依次退出金殿。皇帝坐在龙椅上注视着明亮的金殿,若有所思。

  “史尚书留步。”他对一位头发花白的背影喊道,“朕有一事不明白,想要请教。”

  “臣在!”清癯的老者连忙转身,“陛下请讲。”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朕记得今年应该有闰八月,怎么没有了?”

  “陛下,今年没有闰月。”史尚书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许是我记错了,”皇帝自嘲地笑了,目光却露出一丝怅然,“时间过得真快,昨夜虽下着大雨,但还是暑气旺盛,今早一觉醒来,倒是秋气栗冽了。”

  “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史尚书低声答道,“夏秋之交,暴雨是常事。利以杀草,如以热汤。”

  “已经秋天了呀。”青年吁然,“感觉昨晚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醒来就到了秋天。”

  史尚书从金殿上退出来后,太子太傅、李尚书等人将他团团围住:“飞轻问了你什么?”“他知道什么吗?”

  “没有,飞轻还是原来的飞轻。”史尚书轻摇着头,“看来林光没撒谎,她把他关在密室里灌了一个月的安神茶,飞轻睡了一个月,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他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据说正在北疆带兵的大将军凑了进来,问道。

  “他刚刚问我怎么少了闰八月。”史尚书苦笑道,“他昏睡这么久,闰八月早就过完了,我骗他说今年没有闰月,他也信了。你们赶紧把宫里的历法改改,别出岔子。”

  “国会那边我们怎么交代?”身形佝偻的太傅挤了进来,“他们催着我们要调查报告,不久还要派人混在侍卫里巡视,证明飞轻还在宫里。你们真的确定飞轻毫不知情吗?”

  李尚书点头:“我确定。今天早朝上,飞轻的眼神和从前一模一样,那么认真专注,他不可能知道真相。”

  众人纷纷表态,大多数人认为姬飞轻还是安全的。

  “对了,林光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押在牢里等候发落呗。她真是太能惹祸了,不想嫁人你就跑啊,怎么想到飞进宫来绑架皇帝?幸亏最后把飞轻送了回来,真是吓人……”

  “但这就难办了,”李尚书摸着自己的下巴,“今天朝堂上,飞轻还催我带林碧歌进宫,还说要赶紧举行成婚大典。现在让国会换皇妃,怎么跟飞轻解释啊?”

  “好办好办,林光昨天交代,她最后爱上了飞轻,不愿意继续囚禁他,所以才送他回来的。你没见昨天问询的时候,那小姑娘哭得满脸泪,说自己现在特别后悔,想在宫里陪飞轻一辈子……”

  三个月后,烟火烈烈升起,满宫灯树银花。初雪的黄昏,成婚大典徐徐进行。

  浩大的舞女队伍在酒席间旋转,黑发飞舞。她们用瓷白的手指捧着各色花瓣,边舞边撒,仿若天宫仙子。青铜编钟在身后鸣响,戴金面具的乐师或坐或立,吹笛弄箫,弹琴鼓瑟。

  众臣们都在席间饮酒嬉戏,酒席绵延无尽,后排的人已看不清面孔。白发的老臣们喝多了,便偷偷抹泪,他们看着小皇帝长大,一时喜悲交杂。

  这三个月里,无论宫女还是大臣,无时无刻不在对姬飞轻进行检查。他们渐渐相信姬飞轻真的毫不知情,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每日勤奋地上早朝,批改奏章到深夜,喝下安神茶入睡。闲时,他约翰林雨中下棋,和太傅深夜论史,指挥宫女将御花园的睡莲捞入缸,移到暖室内养着……

  他平静优雅地度秋,唯一不满的是纳妃的进度太慢,一拖再拖,才在冬日迎娶了他的新娘。此刻,他拉着她的手,在红烛椒房中静默地坐着。

  这期间,国会对林光不断审问。他们认为林光起码犯了五条大罪,一则逃避婚约;二则闯入皇家禁地;三则毁坏巡夜的人形俑;四则迷昏皇帝将他绑架出宫;五则监禁皇帝长达一个月,本是罪无可赦。但林光又做了三件将功抵罪之事,一则主动送回皇帝,二则自首,三则主动要求进宫为妃。此外最重要的是:姬飞轻是在昏睡中被带走的,他昏睡了一个月,仍对外面世界毫不知情。

  争论了三个月,国会还是将她送进了宫。

  花灯明丽的新房里,他终于挑开了她的喜帕。他们彼此相望着,沉默许久,姬飞轻抚起她额间的碎发:

  “初次相见,此生有知。”

  大雪纷飞,他喝酒吃鹿肉,笑着看她脸颊醺红;杏花消息,他拉着她赤足踏过春泉,细数尾尾小鱼;春雨淋漓,他们相偎看话本,共窗剪烛……

  林光怀疑姬飞轻失忆了,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每日与她温柔相伴,却绝口不提任何外面的事。她有几次试着暗示他,他却毫无反应。此外,他仍是每日以最大的热情处理那些假奏折,日日早朝,并向母亲祈祷成为一个好皇帝。

  插满簪花坐在金殿之上,林光回忆那一个月发生的一切,只感到一种虚幻的荒谬。她谎话说了太多了,忽然觉得自己对国会的那套说法才是真的,她当时绑架了皇帝一个月,每日灌安神茶,皇帝睡了一个月,什么都不知道。

  同样有这种感受的,是大臣和宫女们。在皇帝失踪的那一个月,兵荒马乱紧张万分,他们曾想了无数对策面对最糟的情况,但没想到,危机就这样安然地过去了。那一个月的慌乱像是场梦,皇帝一直都安宁地待在宫中。

  在国会的要求下,他们仍日夜监察姬飞轻,看他整日拉着林光写诗、养鸟、剪芭蕉……越来越多人在给国会的报告中,写下“绝对安全”。

  新婚之后,皇上似乎快乐了许多,坐在龙椅上神采奕奕。他经常一个人看着书,就忽地笑了起来。老臣们看在眼里,渐渐放心下来,为飞轻暗暗高兴着。

  “某年月日。陛下归来一年整。殷勤政事,钻研学业,并无异样。新妃贤良淑德,恪守礼教。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