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山归位那几年,西陆都恢复分田了。”又一位年龄较小的少年炫耀道,“我爷爷当时分了四十多亩呢。可惜后来皇帝被打败了,奸商威逼利诱,又把地全买走建工厂了。”

  “还是皇帝好,要是给我们每人分三十亩,多好啊。”

  “可如果地小了,不就没法用瓷人耕作了吗?”

  “管瓷人干嘛!我们能吃饱就行。”

  “可是瓷人干活,确实比真人快啊,大块土地能生产更多……”

  少年们很快绕过了这个话题,议论起当年范礼和姬玉山的战事,一个个摩拳擦掌,指点江山,一会儿喟然长叹,一会儿又辩论不休,恨不得回到当年一逞英豪。

  而姬飞轻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旗子身上睡着了。

  他又做了个梦。

  “皇上,微服出访好玩吗?”

  白裙的林光站在面前,笑盈盈地问。睫毛翩跹,清明的天光透过窗棂,在书卷上映着细碎的影。

  姬飞轻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放下笔,拉起姬飞轻的手,眉眼弯弯,牙齿间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你去的可是三百年后的世界,好不好玩嘛?”

  姬飞轻用力握住她的双手,从她晶莹的眼瞳里,看见了窗外的倒影:长天碧云漫光,殿宇灰黑沉静。巨大的晨钟沉沉地晃动,声声悠远敲响。红墙之下,宫车辘辘,花影明灭。

  一霎一念,辗转千世。

  “还好。”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不及这儿好。”

  她缓缓笑了。身旁,砚台滴水,绿树映窗,光在明亮的室内遨游,凉风穿堂古卷翻飞。她声音轻柔:

  “那你,还要再去三百年后的世界吗?”

  “不去。”他拥住她,在她发髻的清香间微颤,“我回来了,哪也不去了。”

  突然,远处传来撕裂的号叫。

  姬飞轻回头看去,只见窗外火光冲天,巨大的可怕的蒸汽机架在空中,整个宫殿熊熊燃烧,狂响爆炸,推动蒸汽机嗡鸣旋转。

  天幕阴凄,罡风四起,忽地传来万马长嘶,浩浩荡荡的士兵冲入皇宫,对垒厮杀,残肢在地上跳跃,雪白的蒸汽笼罩大地,飙风卷着溅血的军旗,直冲长天。

  暴雨与蒸汽的巨响中,战争结束了。

  一片焦黑的灰烬中,断尸如山如海。肉泥与血浆在漆黑的泥水里漫流,无数头颅不肯瞑目,黑白分明的眼珠注视天空。破碎的瓦梁间,巨型蒸汽机仍立着,像是向天地露出獠牙,狰狞咆哮。

  姬飞轻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断壁残垣间。怀中空无一人,四面八方空无一物。

  雨声浩大,淹没天地。

  “快起来!张大人有事让你们做!”

  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鞭打中,姬飞轻睁开眼,恍然意识到仍在囹圄之中。

  似乎已是晚上了。众仆役提着灯火和大包,一边透过狱栏肆意鞭打众人,一边骂骂咧咧:“张大人仁慈!今晚你们把事情做好了,白天的事就不计较了。要是敢偷懒,就在地底下待一辈子吧!”

  经过这一日的折磨,众人哪敢反抗,纷纷高喊着:“愿为大人效劳!”

  黄衣狱头数了数袋子,正好十八个,装得满满当当。他面目狰狞:“今晚大人让你们做的事,要是谁敢声张,明天就丢到海里喂鱼!”

  众人哪敢问是做什么,只是不断作揖:“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再问一次,你们都不识字,对吗?”

  “对,对,都不识字的。”

  黄衣狱头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很好。一会儿我把牢门打开,每人拿一个袋子回家,沿路上,把袋里的纸页放到各家窗户上,不许重发,天明前一定要发完,明白吗?”

  众人一听可以回家,马上目露惊喜:“小的明白!”

  牢门开了,众人飞快地争抢袋子,似乎生怕狱头改变主意。所幸,仆役们已经开始解他们手上的铁镣了。

  “等等。”狱头忽地发话。

  众人心脏都停了一拍。

  “你们谁跑得快,大人还有一封信要送。”

  “我!我!”小奇不顾哥哥担忧的目光,飞快举手,“我跑得快,让我去送信吧!”

  狱头打量了小奇一番,将他叫到角落,耳语一番,交给他一封薄信。另一边,众人被解开镣铐,扛起各自的大布袋,在仆役的带领下向外走去。

  小奇不久就追了上来。仆役真的将他们送出了狱门,大家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齐声道谢,对张大人的大恩大德连连磕头,感激不尽。

  姬飞轻一直皱着眉头,但他只想赶紧回去见林光,不愿再生事,于是扛起袋子随众人消失在夜色里。

  袋子里是一摞一摞的传单,被码得整整齐齐。走得快的人,已经在居民楼的窗户前,随手贴着传单了。

  堂堂张巡抚,居然为了发传单,就把一群混混放了?

  姬飞轻苦笑着摇头,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个梦,漫不经心地从袋里掏出第一张传单。

  但在看清纸上字迹的一霎,他浑身冰凉,瞳孔蓦然张大——

  这、这……

  传单从他颤抖的手指间飘落在地,露出血红的大字:

  注意!注意!

  皇帝不见了!姬飞轻已经逃出宫了!

  国会至今欺骗民众,隐瞒消息。复辟战争一触即发,国会用心何其歹毒。

  推翻国会,建立共治!

  推翻国会,建立共治!

  张巡抚是国家命官,怎么能、怎么能……

  小奇就在前方不远处,姬飞轻丢掉大袋跑上去,一把将小奇拉到暗处,从他手中拿走信,封口已被打开过。姬飞轻取出信纸,喘着粗气一目十行地读。

  这封信是东陆议员郑流写的,要张渔看完后交给县令冯鹤。大意是皇帝已经逃出皇宫,国会秘而不宣,形势千钧一发。郑流要张渔在巡抚三省之际,多方联络,准备军事,并将皇帝出逃之事泄露民间,引发民心大乱,为谋反造势。

  语气之中,此事似已计划多年,而郑流在议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更深的势力。

  此外,郑流还写,不久就会有人逼国会证明皇帝仍在宫里,国会无法证明,只能昭告天下。那时动乱必起,他们要占得先机。

  姬飞轻看完信,仍在大口喘气,脑中一片嗡鸣,隐约响起林光的声音:“当这个国家没有皇帝时,总有人想当皇帝。”

  是的,他大意了,他怎么能指望国会为皇帝出逃保密到底?有些人珍爱和平拥护君主立宪,但有些人靠战争发财,还有些人一直蠢蠢欲动,等来了好不容易的机会……

  眼前就是一个例子。郑流身在国会,张渔巡抚四方,冯鹤掌握着经济重镇,三人筹划多年,坐等天下大乱。

  姬飞轻也终于明白了白天发生的事:他们只是聚众鸣冤,罪不至入狱。而张渔正需要一群能保密的人夜间发传单,就把他们抓进牢中。一来得了免费的劳力;二来维护了冯鹤,三来给了巨贾吴绅面子。姬飞轻想到刚刚众人感谢张渔的姿态,觉得格外讽刺。

  但更多看不见的野心家,在这暗潮汹涌的时刻里又谋划着什么?

  这个浩大美丽的国家,又要再一次尸横遍野,陷入无尽的分裂与杀戮吗?

  姬飞轻瞬间脊背发凉。他把纸塞进信封,还给小奇,不顾身后遗落在地的大袋子,掉头就跑。

  “小飞,你怎么了?”旗子拉住了他,目光饱含歉意,“今天的事对不住了,你的那包传单我发,明天我给你介绍工作。”

  “谢谢你,不用了。”姬飞轻回头,对旗子努力微笑了一下,“认识你很高兴,可是我必须走了。”

  话落,旗子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意外,只是轻轻地松开了手:“那也好,早点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

  姬飞轻一怔:“回家?”

  旗子耸肩,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二叔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闹脾气才来这里。快回去吧,这些地方你不该来。”

  姬飞轻看着他,张嘴想要解释,又沉默了。良久,他露出微笑:“保重啊,旗子。”

  “小飞,你也保重。”旗子笨拙地说,拍了拍他的肩,“快回去吧。”

  于是姬飞轻便甩开众人,向远方飞快地奔跑,像是要跑过命运,跑过时间,跑过一切未来的苦难。

  白色的丝衫在风中晃晃摇摇,虽然一天的牢狱之灾让它有点发灰,但跑起来的时候,依然飞舞如一只不染人间烟尘的云鹤。

第十七章

  三更鼓声响起了。

  姬飞轻还没回来。

  林光捏着白纸,在家里反复踱步,一次次握住门把手,又放下。“砰砰!”敲门声忽地传来,林光赶紧开门,惊喜万分,“飞轻!你终于回来啦。”

  姬飞轻怔怔地看着林光,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是啊,回来了。”

  “是不是工作不好找?别担心。”她把他迎进屋里,献宝似的将白纸塞到他手心里,坏笑道,“看看这个。”

  姬飞轻展开:“这是?”

  “这是我父亲临终时研究的新型燃料,他说石漆一定会大卖的。别那么辛苦地工作了,我们一起去东方大陆找石漆吧。万一找到了,我们就能成为矿主……”

  她兴奋地描绘着,眼睛里有光芒在闪。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姬飞轻回想这段日子以来她的沉闷,内心一片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