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画像还在墙上注视着她,目光担忧。她在泪光中注视着画像,泪落得更急骤了:

  “我后悔了,爸爸。”她边哭边说,“我舍不得了……”

  他们本来是能在一起的。

  可她已亲手,使自己失去了他。

  一个大胆的决定忽然在她脑中闪现。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内心的渴望如同再也压抑不住的熔岩,瞬间喷发在胸膛里燃烧。她是个生来无畏的新时代青年,一直果敢地追求心中想要的东西。

  此刻,她忽然背上铁翼,拿起伞跳出窗户,在大雨中全力飞翔。

  她要快点,再快一点,去弥补一个过错……

  漆黑的雨幕中,长明灯被套上了金色的琉璃罩子,银色的雨丝折射着光线,整座宫殿被笼罩在暧昧模糊的金色光晕里。

  鼓楼的琉璃顶一片金光。漆黑的天幕垂落雨线,在金顶上轻盈弹跳,带着流光坠下,仿佛碎金。

  一个洁白的身影坐在琉璃顶上,身旁放着一枝睡莲。他仰头等待,衣裳和头发都湿透了,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摇。

  当林光飞入皇宫时,最开始看见的就是鼓楼顶上的姬飞轻。

  “你疯了吗!”她赶紧跳到鼓楼上,把手中的雨伞塞给他,“这么坐在这儿淋雨!”

  “我不是故意的,”他低声说,“坐在这个位置,你一飞进来,我就能立刻看见,这样就能早见到你一会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后来下了雨,我不敢去拿伞,怕你马上过来……”

  林光注视着他的侧脸,好不容易平息的熔岩忽然在胸中翻腾,瞬间淹没了整颗心脏。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准备——”

  “我知道你今晚要回去。”姬飞轻低下头,神情空洞,“不要担心,我会听你的话等待三年,娶另一位女子。至于如何管理东方大陆,我会思考出一个好的对策,不会犯历史上的错误。你可以放心地回去,我会和新的妻子度过一生,不会娶林碧歌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保证着,眼神木木的,湿透的衣服贴在背上。

  忽然,一颗温热的泪珠溅到他的手背上,他缓缓抬头,看见了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

  “听我说。”她声音微微颤抖,“不要娶别的女人,谁都不行!”

  大雨在她身后滂沱落地,所有金光都打在她年轻美好的脸上,一瞬间,姬飞轻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的夜晚,呆呆地看着这威严美丽的神女。

  “我愿意为你留下。”她说,一字一停,“我可以代替林碧歌,成为你的妻。”

  如雷霆在耳旁炸裂,姬飞轻觉得整个世界都空白了几秒。他终于回过神,声音发颤:“你真的,愿意留下来……”

  “是的。”她点头,“留下来。”

  一瞬间,所有金色的光芒都在空气中沸腾炸裂,璀璨如白昼。他们彼此对望着,熔岩在两个人胸膛燃烧,整个世界在旋转,巨大的雨声在身后呼啸……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触碰她耳边的发:“我,像是在做梦。”

  “不是的,”她笑着,握住他湿漉漉的手掌,“我要留下来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你要抛弃三百年后的世界,抛弃亲人,留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啊。”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我不想让你痛苦……”

  “你爱我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爱。”他轻声说,“可我更愿意让你自由快乐地活着,我不愿意让你难过。”

  “我也爱你。”她说,“这就够了,我愿意留下来。”

  巨大的喜悦将姬飞轻淹没,但同时,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林光的决定太轻率了。她如果真的留下了,她的父母亲人该怎么办?他宁愿一个人忍受漫长的相思之苦,也不愿意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我打算假冒林碧歌进宫,这是我的计划……”

  姬飞轻听着,心中不甚赞同。这个计划漏洞太多,她假冒林碧歌,肯定会被别人发现啊。况且,她是他要娶的人,怎么能用别人的身份呢?他要光明正大地娶她,把帝国最美好的东西都献给她。

  林光眉眼弯弯地笑着,姬飞轻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一种轻飘飘的幸福感将他包裹。就在昨天,他在湖边枯坐,绝望中独自垂泪,用一夜时间说服自己,最后一天晚上要保持平静让她离开,掩藏好自己的心思,让她放心地回到三百年后,不要让她担心。谁知道今夜,她愿意留下来了!她也爱着他!

  她愿意抛下一切,此生此世与他厮守。

  “我能抱一下你吗,我总觉得这是个梦。”姬飞轻说,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戳破梦境。

  “好。”她笑着把身上的铁翼取下,站起身,向他伸出双臂。

  姬飞轻放下伞,踏着金光雨水的琉璃瓦,向她走近一步,又一步,深吸一口气,轻轻抱住了她。

  少女纤柔的身体仿佛一只雀,在他怀中乖巧停歇,发间的清香仿若瑰色的熹光。巨大的欣喜中,他将她抱起来旋转,年轻的笑声在雨中飘散。

  “砰!”忽的一下,什么东西从他脚边飞了出去,姬飞轻没在意。两人在高高的琉璃顶上大笑着,衣袂在雨幕中飞荡,整个世界的光都洒在他们身上。

  “噔?!”清脆的撞击声从地面传来,随后“哗啦啦”落地,声音巨大,冲破雨幕。

  “什么声音?是翅膀掉下去了吗?”林光问,姬飞轻连忙把她放下,林光在琉璃瓦上寻找,姬飞轻向下望去——

  “原来是伞掉下去了,翅膀在这儿呢,估计是你把伞踢掉了。”林光笑着说,转过头,却发现姬飞轻望着地面,神情难以形容,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怎么了?”她问,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地面,然后也愣住了:

  一颗宫女的脑袋,躺在雨水里。

  云雾般的发髻四散,瓷白的皮肤和晶莹的黑眸反射金光。头颅的旁边,是掉下去的纸伞和散落一地的破碎白色瓷片,仿佛花瓣。

  远处,五位宫女并肩提灯走着,她们步调一致,举止优雅,发髻下洁白的脖颈有着优美的线条——除了最右边的那位,她的头不见了。

  从她破碎的脖颈里,重重叠叠的金色齿轮冒了出来,洁白的蒸汽不断喷涌,在半空聚成白雾般的一团,仿佛一个巨大的脑袋。

  随着五人前进的步调,那齿轮“呼呼”地转着。

  她们平静地前行着,身后白雾氤氲,雨线低垂,金色的长明灯火四处摇曳,银丝鸟笼在风中飘摇,无数瓷白的宫女和侍卫穿梭巡逻,构成这晶莹剔透的、古雅巨大的宫。

  年轻的皇帝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回头,俯身拿起翅膀,背上木箱,拍下“松间鹤”,在嗡鸣声中振翅一跃向下飞去。

  “你干什么!”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林光试图去抓他,可连衣角都没有碰到。

  她飞速地向楼梯跑去,浑身发软,像是跌入了一场最恐怖的梦境。

第七章

  大雨滂沱中,身负黑翼的少年降落在道路中央,手持长伞,面前,五位提灯宫女缓步走来。

  “哗啦!”少年纵身一跃,长伞划出锋利的光线,在瓷白的皮肤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两个宫女应声倒地,发出巨大的破碎声。

  其余三个宫女,依旧缓慢优雅、步调一致地向前走着。

  姬飞轻颤抖着蹲下身,一地碎瓷片中,无数齿轮还在协调地滑动着,隐隐构成“人”的轮廓。中央是一个青铜的盒子,吞吐着圆洞点点的纸带。臀部的位置是绘着太极图的圆形陶器,连接着多根软陶管。断裂的白色陶管中,蒸汽袅袅上升。姬飞轻掀开裙子,发现白陶管一直通往地底。另一根黑色的陶管从地底连入,敲断后里面是水。

  她们都是……机器吗?

  姬飞轻崩溃地狂奔,挥舞长伞向巡逻侍卫撞击,“扑通!”“扑通!”一个又一个的瓷人倒下了,白汽在雨水中回荡,金光四溅,姬飞轻跑得越来越快,仿佛有无数恶鬼在身后追赶。

  “不要再向前跑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抱住了他,声音惊恐,“宫殿外围的侍卫都是真人,会被发现的!”

  此刻,他双目发红,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林光用尽全力抱住他,努力安慰道:“回去好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怒吼,“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你听我说,我们先回到宫殿里……”

  姬飞轻似乎想起了什么,爆发猛力挣开林光,径直向大殿冲去。在典雅浩大的青铜编钟后,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柜子,哆哆嗦嗦地打开门——

  里面码放着一沓一沓的瓷偶。

  她们穿着华衫,发髻整齐,皮肤莹白如雪,戴着金色的面具,勾勒出鲜红的唇,精巧的手指间拿着鲜花或琵琶,仿佛美人沉睡。

  旁边是二十多个小盒子,上面写着“破阵乐·领舞”等等,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纸带,纸带上有一溜圆孔。姬飞轻抱下一个瓷偶,掀开衣服,看见腰上有一个长方形薄孔,后背上有一个木质旋钮。他略一思索,抽了张纸带塞了进去。用手拧了几圈,听见“咯吱咯吱”的金属声。

  忽然,那瓷偶动了,对他深深行礼。漆黑高大的殿上,古老的青铜钟前,戴着金面具的瓷偶独自旋转起舞,柔美的曲线流水般动着,衣袂飘荡如云,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

  “啪!”木钮转回了原位,她摔了下去一动不动,嘴角的笑容僵住。

  姬飞轻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无数画面在脑海里浮动:从幼时到现在一模一样的浩大舞蹈,朝廷后排永远看不清脸的大臣,服侍他入睡后就不见的宫女萍儿和婉儿……他的生活被一沓沓古书和奏折填满,以至于他很少能思考自己的生活,比如为什么他从小就在喝安神茶,为什么从没在晚上醒来过?

  机器,机器……他默念着这个词语,心头恍然一惊,他想起来在哪听过这个词了:

  生活在机器之中,你更要学会思考。

  大雨里,母亲让他蹲下来一起种花,忽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神情困惑,童声清脆:“母亲,什么是机——”

  “鸡就是那种黄黄的小鸟啊。”母亲打断他高声说道,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身旁打伞的宫女萍儿。

  母亲那时就知道这一切的!姬飞轻如坠冰窟:三朝太傅,老将军,李尚书,父皇,母亲……他们都知道多少?如果现在已经有了机器,那么宫外……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飞轻!”湿漉漉的林光跑进来,紧紧抱住他,抚摸他的脊背,声音微颤,“什么都不要乱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愤怒,声音冰凉如刀,冷静得可怕。

  她痛苦地注视着他,混合着强烈的爱意与深深的自责:“我不能说。”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没有流露一分的失望,只是牵着她平静地走出大殿,仰望大雨中的天幕。他身后,晶莹明亮的宫殿里,瓷白的躯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蒸汽袅袅扶摇,纱帘和银丝鸟雀在雕花木梁上静默。

  “我终于理解母亲爱养鸟了。”他轻声笑了,一手环住林光,一手拍下红漆木箱上的“松间鹤”和“湖心亭”。

  “不——”在巨大的嗡鸣与林光的尖叫中,金丝骨架在黑翼上徐徐展开,白雾袅袅,巨翼咆哮翻飞,瞬间带着二人腾空而起!

  他抱紧林光,挥动巨翼飞向皇宫边缘。那里传来人声,飞近能看见是一队侍卫,扛着铁枪聊天。诚如她所说,皇宫外围的侍卫都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