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这就是汉姆!真是奇迹!”

  独奕不语,帮着她将汉姆抱出。

  莉莎惊喜地抚摸着汉姆的脊背,又拉开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掌:“你看这儿,汉姆的右手掌上有颗黑痣,这里一模一样!”

  独奕理性地提醒:“活体打印完成后需要几分钟适应,他会马上醒来,你不想让他待在这里,看见自己的尸体吧?”

  “我扶他去卧室!”莉莎如梦初醒。

  “我来帮你。”独奕拉起汉姆的左臂,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十几个小时前,汉姆还用这根手臂和他厮打在一起。不,不是这根,是地上沾满血的那根。

  他俩架着汉姆上楼,来到卧室前推开门——

  阳光在洁白的床被上射出明亮的方块,窗外爬山虎在和煦的微风里飘摇。下了一夜雨,清晨却明亮得很。

  莉莎为汉姆换上睡衣,两人将他抬上床,盖好被子。

  阳光在汉姆脸上投下光影,独奕想象到他安然地起床,在餐桌上喝热牛奶,和妻子吻别,提起公文包……却对妻子昨夜杀死过他,一无所知。

  “过了这件事,我想写篇小说呢。”他轻轻开口。

  莉莎若有所思:“那会是篇好小说,但恐怕不久的将来——”

  “是啊,此刻读小说的人,一定会觉得荒诞可笑,或做起不切实际的科学幻想,却根本没意识到,今早他身旁温柔的父母或情人,可能在昨夜怒吼着杀死他,又新造了他。”

  莉莎在阳光下举起右手,上面只有浅浅的伤痕:“可怕的时代。”

  “也是美好的时代,人类脆弱而狂躁的情感,那粗鲁的非理性的罪恶,终于找到了出口。我们能让死者复活,我们能遏制罪恶。”

  两人轻轻走出了卧室,在客厅里等候着。

  “这件事,倒是让我对科学更有信心了。”独奕想起昨夜的绝望,又想起此刻安然的汉姆,不禁觉得可笑,“或许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灵,只有大脑里无数海藻般摇荡的神经,啪啪的电信号,构成我们的爱恨与静默。我们造出了大脑,就造出了灵。”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小鬼。”莉莎疲惫地摇头,“生活能继续下去就好。”

  两人难堪地沉默。

  独奕估计还有几分钟汉姆才会醒,于是说:“我去实验室把计算机关掉。”

  独奕回到实验室,面对一屏幽绿的光符。他盯着屏幕上的汉姆,备份后关掉了程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想要关闭计算机,忽然发现后台还有一个运行程序。

  他记起来,昨晚计算机是从休眠状态激活的,说明汉姆上次使用后没有关机。独奕想看看汉姆上次干了什么,于是打开了后台程序。

  幽绿色的光符再次充满了屏幕。

  刚开始,独奕以为是刚刚的程序没有被完全关闭,但看清屏幕后,他瞬间冲上了楼。

  幽暗中,屏幕上静静躺着绿莹莹的人体模型,有一张莉莎的脸。

  那是莉莎的活体录入数据,想必是五天前汉姆打印莉莎时用的,忘了关闭。无数光点在屏幕上幽幽地闪。

  昨晚他们录入汉姆时,后台程序一直没有关闭。

  SCENE VIII

  当独奕冲回楼上见到莉莎时,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听见了卧室里细小的声音。

  他俩赶紧凑到卧室的门缝前,向里面看:

  汉姆从床上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汗珠顺着脖子流进睡衣。

  他盯着被子上明亮的方块,长呼了一口气,然后茫然地望向四周,目光落在椅背上自己的外套上。他又环视了一圈卧室,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他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手背,翻过手掌,看见了一颗黑痣。

  INTERMISSION

  前天,独奕和朋友确定活体打印的可行性时,电话里乱哄哄的。独奕问:“汤,你在聚会?”

  “不是。”电话里少年的声音颇为无奈,“我们又被抗议了。志愿者堵在活体打印研究所外面。”

  “是基督徒?”

  “不是,今天是一群混沌数学家。”

  “啊?”

  “他们一直在喊口号,什么‘数学永不精确’‘你们根本控制不了实验结果’之类的。他们好像觉得我马上要造出变异人,毁灭全人类了。”

  两人大笑,这群混沌数学家到底在想什么?活体打印技术是以最精密的数学为基础的,只可能产生两种结果,要么成功复制出活的亚当,要么失败造出死去的亚当。控制不了实验结果?生物学与数学的法则只可能产生这两种结果。

  这一瞬,独奕终于发现,这或许并不是个笑话。

  ACT II

  奥菲莉亚(唱):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对啊,他已经死了。

  ——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SCENE IX

  在独奕没反应过来的一瞬,莉莎推开门,走进了卧室。

  霎时,屋里爆发了震耳的尖叫。

  汉姆赤脚跳下床,以与庞大身躯不相称的敏锐,闪身连连后退,双目紧盯着迎面走来的莉莎,发出撕裂的、锐利又低沉的尖叫。

  “汉姆,怎么了?”莉莎吓了一跳,尽量放缓声音,“昨晚是我的不对,现在我们扯平了,生活还要继续……”

  汉姆似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急切地扫视着莉莎,表情介于难以置信和惊恐之间。就在这时,他余光看到了梳妆台,镜子里映着他的身影!

  第二阵尖叫再次爆发,他盯着梳妆镜,浑身抖如筛糠。

  莉莎担心丈夫,疾步向前走去。就在这一瞬,汉姆从梳妆镜前扭头,如一头发狂的公牛猛地向她冲来,双臂大张,像个冲出地狱的恶鬼要抓住她索命——

  莉莎终于意识到不对,打了个冷战,向后跑去。

  已经来不及了。他粗壮的手臂抓住了她,像拎一只小鸡般拽住她的后颈。惊恐万分的莉莎被迫转身。汉姆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举起另一只手摸搓她的鼻子和眼睛。莉莎开始发抖,她尖叫着奋力挣扎。

  独奕冲了进来,他奋力拨开汉姆的手臂,拉着莉莎跑出卧室,“砰!”的一声撞上门。两人死死拉住门把手,任汉姆在里面疯狂捶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巨大的捶门声中,莉莎尖声问道,近乎失控。

  “你是谁!为什么长着我的脸!”门内的汉姆也在崩溃大喊,本是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却凄厉地让人耳朵发疼。

  在声声质问中,独奕头晕目眩,这个爱耍聪明的少年此刻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他该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妻子六天前的记忆,被装进了丈夫的躯壳里!不,不只记忆,还有性格、人格、思维……甚至灵魂。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换了个大脑吗?那错乱的电信号怎么办?无数条神经的物理形态怎么办?他完全无法理解。

  数学永不精确。他想到那些混沌数学家的口号,脊背开始发凉。

  打印品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这只是人类测量能力内的“一模一样”。

  在测量层面,绝对的“精确”是不可能的,只能向着小数点后二十位三十位尽力推移,忽略那“微小”的差异。可面对神的造物——那数以亿计的神经、细胞、遗传物质时,这些“微小”差异累积起来到底会导致什么?

  你们根本控制不了实验结果。独奕冰凉的脊背开始流汗。

  活体打印就是一个巨大的黑箱。这黑箱里,微小细节上到底形成了多少差异,这些差异累积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没人知道,没人有能力知道。人类的测量能力是有限的,在测量能力外的微观世界是不可知的,更是不可控的。

  我们根本造不出一模一样的亚当。

  想到这儿,他侧脸看了一眼身旁的莉莎:她就是那么成功的打印品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莉莎用尽全身力气拉住门把手,额上青筋暴起。

  震耳欲聋的捶门中,独奕整个身体都压在门把手上,浑身衣服已被冷汗浸湿,汗珠不住地往睫毛里滴落,语气低落:“我不知道……”

  清晨的阳光下,少年骄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无助。

  “快想办法!不要把邻居引来!”莉莎又开始尖叫。

  “为什么我成了汉姆的样子,你成了我的样子?这是梦吗?你们是谁!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门内,汉姆发出女人般的尖叫。

  独奕脑中一片冰凉,仿佛被无数湿黏的海草堵住:不,不该是这样的……即使人类测量能力有限,小数点后第N位不可控,但打印品仍是相对可控的,因为那已经是相当微小可以不计的变量……更何况这是内部变量,即使汉姆内部的蝴蝶效应再强大,也不可能将莉莎和汉姆互换……

  他忽地打了个冷战,他想起来了!

  那计算机后台,幽绿的光符中,躺着莉莎的数据。

  我们相信计算机的精确,它可以下达命令制造出超越人类观察能力的微小细节。可当它在那过于微小的细节中出了错时,人类根本无能力发现。连观察与查证,也都只能依靠计算机。

  换言之,在活体打印的黑箱中,一旦计算机出了错,那微小差异和错误的传递,将瞬间催发一场微观世界的蝴蝶风暴。这场风暴的起因,或许只是一个无用程序,一段多余字节,一个错误指令,手指在键盘上的无心敲击……而这场风暴结束时,人类根本还观察不到。

  我们亲手制造了这黑箱,我们以为在数学的法则和计算机的命令下,黑箱将绝对忠诚可靠,却没意识到:在微观世界的不可控下,数学和计算机随时会叛变。

  “错了,全错了。”独奕喃喃道,“他不是汉姆,他是……一个怪物。”

  他们亲手造出的怪物。

  面对莉莎的满脸疑惑,独奕命令她先找来钥匙,反锁住卧室门。门内的汉姆还在嘶吼着疯狂地捶门,两人合力将沙发推到门前堵住。

  过了十几分钟,门内终于安静下来,传来汉姆低低的啜泣。

  独奕瘫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思考。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嘴唇干燥欲裂,大脑在重负之下艰难地运转。莉莎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等待一个解释。

  几十秒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语气却从未有过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