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车祸有两种可能性。一是A把她推了下去;二是她自己失足。

  车祸后,大丽花受伤,A带着机密安全逃跑。于是,第一个看似矛盾的结论就出现了:“第三方接应资料却没有救大丽花。”

  首先,拿到资料的A并不是大丽花的援兵,而是偷窃者;其次,A并不知道接下来大丽花会遇到什么。

  大丽花在当时的情况不可能回到酒店,因为偷窃者的到来说明酒店已经暴露,不再安全。根据林澈的描述,当时她头部流血,浑身泥泞;根据法医报告,大丽花身上多处伤口失血,内脏因重击而出血,两根肋骨骨折。所以,当时她还具有行动能力,但是因受伤十分有限。

  而她被其他势力间谍找到,正是在林澈折回前这一个小时里。我们把这群间谍叫作B。

  之前案件的一个疑点是:时间太长。如果大丽花一开始就是因为位置暴露给B而逃跑,那么在她被出租车撞上后,B应该会很快追上去,绝不至于拖延一个小时,让林澈目睹那一幕。

  但如果,按照先A后B的思路,这个时间就解释得通了。B并不知道酒店的位置,也并不知道A的存在。B是在车祸发生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大丽花的。期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彼时,机密已被A先手盗走。

  所以,第二个矛盾的结论出现了:“大丽花交出资料却依然遇害。”因为她交出资料的人是A,但当B向她索取机密不得后,很可能在严刑逼供中杀害了她。

  至此,一切听上去如此荒诞。A真的存在吗?没有监控,没有证人,唯一的依据居然是幻梦中的人影。如果你写了这样的小说,怕是要被愤怒的读者群起而攻吧。

  一路上我都在想,A是不可能存在的。他行事大胆如疯子,逻辑荒谬如病人,却偏偏如此专业,训练有素。他走的每一步都风险极高,却偏偏有恃无恐,仿佛自信绝对不会失误。

  完全不像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

  刚刚,我险些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罪犯A!他做的每件事,都和正常人的逻辑完全相悖!

  但此刻我发现,罪犯A真的存在,并且就坐在我身旁。

  汤,真正的罪犯就是你。

  你在那一夜里,犯了一个控梦者最大的错误——你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下面是我的证据:

  你的头发是湿的。

  你曾亲口告诉我:当你早上从居酒屋醒来时,头发是“湿漉漉的”。

  大丽花进入酒店是晚上七点半,随后你走进了居酒屋,根据若瑟琳的询问,是晚上八点左右;而早间新闻开始于上午七点。这中间有十一个小时的时间。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

  这之间的十一个小时,高烧又醉酒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知道你会说,你不记得了。

  我猜,你在凌晨一点前后,做了一场大梦。

  你意识到这是梦,试图去操纵周围一切。即使是在高烧的恍惚中,追踪大丽花的执念仍萦绕在你心头,你在梦里还想去大丽花的酒店看看。

  醉意朦胧中,你主宰着这个梦,孤身来到了老酒店,想要进入房间又懒得被查问。于是,在梦里你做了一件正常的事情:你爬上了屋顶,想钻进通往大丽花房间的烟囱,却进入了其他房客的卧室。

  如果是现实中,你一定会马上钻回烟囱离开房间,以免惊醒房客。但这是梦里,于是,懒得麻烦的你便钻进了旁边的洗衣道——就像旧式侦探小说那样,然后通过洗衣道,钻进了大丽花的房间。

  下面的事情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我暂且虚构一个:大丽花正在客厅做着某件事,圆片“夭”被随身携带。你蹑手蹑脚地爬出洗衣道,推开卧室的门,悄声走入客厅。你天性爱当英雄,干脆在梦里冒险一把,抢过“夭”,撒腿就跑回卧室,钻进洗衣道里。大丽花在震惊中立刻去追。

  你像电视剧里的大侠一样,飞檐走壁地逃跑起来,翻过围墙跳过马路,一跑就是两千米,大丽花在你身后穷追不舍。而你在梦里跑过一条老街甩开她,跑回居酒屋,这个梦结束了。

  据心理学研究,人一晚上会有四到五个周期的快速眼动睡眠(Rapid Eye Movement),脑电活动频率加快,幅度降低,是梦境产生的主要阶段。一夜中的数个梦境会相互覆盖,人们醒来后一般只记得最后一两个。你的这个梦很快被别的梦淹没掉,加上你高烧虚弱,还喝了烈酒,怕是醒来时就断片了,什么都记不住。

  可问题是——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这一切都确确实实发生了,唯有你,以为自己在梦里。

  两个月前的测试里,你的控梦能力是优于我的,但最终组长任命我为探员,因为你的控梦能力不稳定——你的梦境太细腻逼真了,以至于你在测试的最后,把梦境当成了现实,正如决赛时的林澈。

  而三年前,你把现实当成了梦境!

  你在凌晨走出居酒屋时,或许是清醒的,或许认为就是去执行抓捕大丽花的任务。但酒精和高烧使你的记忆不断变形,精神越来越恍惚。而最终让你判定这是一场梦境的,或许就是——

  一切都太顺利了。

  你做的每件事都那么荒唐疯狂,却偏偏阴差阳错都成功了。你两次进入别人房间的卧室,都没被发现;当面抢下大丽花手中的机密;飞檐走壁地逃之夭夭;成功甩下大丽花……一切都太像一场梦了,你是梦中大胆的侠客,扮演着小说和电视剧里的奇侠英雄。

  你因为知道自己在梦里,所以大胆妄为,每一步都不符合常人逻辑;而你疯狂行为的成功,又进一步让你坚信这是梦,而且在你的“控梦”之下。

  所以,A完全不像是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因为,他在做这些事时,一直以为自己在梦里!

  你甩开大丽花大概是凌晨一点半,如果你马上回到居酒屋里,早晨时头发还应是干的。

  这很古怪,我一个半小时前发邮件给IAI的上海分部,要求他们去找到三年前居酒屋的老板,尽量调取监控。刚刚邮件传来了:

  居酒屋的老板说,三年前的监控早就没了,但他对这个事情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他曾在门口发现一个醉酒的男生,把他扶进了屋内。他说:“大概是早上六点多,我出门换广告牌,看见一个男生坐在门前呼呼大睡。我当时认出他了:他昨夜在店里喝酒,因为不满十八岁还和店员求了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但他浑身都湿透了,我赶紧把他扶回店里,期间他也没醒,接着趴在桌上睡。什么时候离开的?不记得了。”

  但在高烧、醉酒、体力透支与精神恍惚中,你跑回去后,竟瘫在居酒屋门前的木阶上睡着了,或者说昏迷了。深蓝的天幕下,冷雨顺着红灯笼往你头发里灌,通宵营业的居酒屋前人迹罕至,厚厚的门帘阻隔了屋内人的目光。直到六点多,你才被扶进室内。

  这就是为什么,当七点时早间新闻开始,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至此,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确实在那一夜做了这些事,你可能只是在居酒屋门前醉坐了半夜。希望真的如此,我好想删掉这封信,和你一起走进东京巨蛋,你会仰着下巴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吧,我此刻好想看你这样笑。

  现在,离我开始写这封信已经有一小时四十分钟,东京巨蛋近在眼前,你坐在我身边,用手指在窗上画圈。而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那是我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前,发信息给总部,要求他们立刻去搜寻的证物:

  夭,那张记载机密的圆片。

  这是最后的、确凿的证据。如果它不在,我就马上删掉邮件,请原谅我这一场突发奇想。如果它在,对不起,汤,我必须目送你走上警车。

  邮件正在解密,我的手指有点抖。邮件打开了:

  “独奕:

  依你所言,我们搜寻了汤的家,在杂物间数百个闲置背包中,找到了三年前购买于上海的深蓝12英寸双肩包,圆片就扔在里面。此外,只有购买小票和居酒屋的一沓卫生纸。

  圆片已带回专案组,初步鉴定正是三年前丢失的‘夭’,曾为大丽花所窃。

  二十分钟后,日本警方将协助IAI总部,将汤遣送回伦敦。务必要求汤配合调查。

  Ω1216”

  我……这心情真的好难形容。

  你还坐在我身边,阳光从指缝里透出来,映在衬衫上。

  但至少证明你不是坏人啊,不是别的地方的间谍啊。我想,不会有那么蠢的间谍,把磁片丢在背包里,丢三年的。

  总部不会难为你的,把情况解释清楚就好,你并没有犯任何主观的错误,还夺回了资料。

  但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一想到待会儿要一个人走进东京巨蛋,就疲倦得浑身没有力气。三年了,我们认识得不算久,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有趣的事,读过的最好的故事,似乎都和你有关。

  这两个月来,我按着组里的要求,扮演一位公众面前的“独奕”,可我心里一直很累。其实我最开心的时候,不是被观众欢呼,反而是看你小说的时候,拿着一沓稿纸,忘记了屏幕上飞速闪动的留言评论。

  今天我本想,把奖杯送给你的。

  我还是挺想,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

  快到了,能看见蛋顶了。你按捺不住在整领结,我轻轻嘘气,点击了“定时发送”。

第十三章

  飞往伦敦的特殊飞机上,高瘦的少年把自己缩在毯子里,乌黑的眼睛像受惊的小兽,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若瑟琳在屏幕上注视着他,灰绿的眼睛里有少见的温柔:“不要怕,汤,总部只是按照规章进行调查,你是夺回资料的功臣……”

  “不。”少年的嘴唇有点抖,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珠映着屏幕的流光,“我杀了人,我把她推下了屋顶。”

  “听着,汤,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去的。”若瑟琳的语气有一丝心疼,“那夜雨那么大,老洋房上又挤满绿藤,法医鉴定她鞋底有青苔,她很可能是在狂奔中失足跌落了。”

  “你相信吗?”少年与她对视,“那么巧,下面正好开过一辆出租车?”

  若瑟琳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发过来一张截图,那是东京决赛上,林澈梦境里那条老街。

  “看屋顶上,那里有一个人影。根据IAI中心理学家的分析,这就是你。林澈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影,但他的潜意识留下了这一幕。这正是大丽花掉下房顶的一刻,你注意看,那个人影隔得非常远。”若瑟琳努力对汤露出笑容,“所以,她的坠落和你无关。”

  闻言,少年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拼命摇头:“梦是靠不住的……”

  “你当时以为自己在梦里,即使真的为了逃跑而推下了她,也是无心之失。”若瑟琳像是一位安慰孩子的母亲,“更何况你救回了资料。当时如果机密泄露,将瞬间改变全球数亿人的命运,你救了所有人。”

  “但她……就不重要了吗?”

  这声音微颤着,带着干涩、克制与某种强烈的情感:

  “她才十九岁,那么年轻美好,却在雨夜里孤零零地死去,与垃圾一起腐烂。我抢劫她推下她去撞出租车,出租司机撞了她逃跑,为了自保而不愿报警,隐瞒三年……如果我是大丽花,死去时,大概是带着对整个世界的不甘吧。”

  若瑟琳沉默了,良久,她说:

  “汤,这是间谍战争,没有正义和道德,只有阵营。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当然值得同情和哀悼,但她站错了队。”

  “那IAI就是对的吗?IAI想要永久独占这亘古的秘密,她的阵营认为全世界皆有权知晓,要公之于众,这就错了吗?”

  那少年忽地抬头,带着满脸的泪水,大声喊:“那这就错了吗!这就是她该死去而你们毫不在乎的原因吗?

  “三年了,你们一直关注的都是资料去了哪里,大丽花的死无关紧要,甚至庆幸少了一个对手。现在真相揭开了,但林澈签完保密协议后就被安全送回了上海;全球网络舆论被八卦流言迅速转移焦点;我明明是个疑犯,却说我是‘抢回资料的功臣’;而逍遥法外的间谍B,你们是根本不打算去追究的吧。是的,间谍B和大丽花对你们都没什么区别,都是别的阵营的人,他们自相残杀最好。可是公理呢,正义呢!”

  两人在荧荧屏幕上对视。若瑟琳站在指挥室的中心,目光平静;汤缩在飞机的座椅上,满脸泪水,肩膀在孩子似的抽搐。他身旁满是警员,正严厉地监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