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那东西希望的。”克罗兹的声音非常疲倦。

“或许吧,”费兹坚回答,“但是你刚刚不是才跟我说,昨天晚上和今天一整天你都派人在冰原里找史壮与伊凡斯吗?”

“如果我一开始没带伊凡斯出去找史壮,那男孩现在还会活着。”

“汤马士?伊凡斯。”费兹坚说,“我记得他,个子很大。他不能算是男孩吧,法兰西斯?他应该…已经有…怎么说?二十二或二十三岁了吧?”

 “汤米今年五月满二十岁。”克罗兹说,“他在船上过的第一个生日,正好是我们启航的次日。船员们心情都很好,帮他剃了光头庆祝他的十八岁生日。他好像也不在乎。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他曾经在皇家海军山猫号上服役过,之前则是在一艘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上工作。他十三岁时就到海上航行了。”

“我记得没错的话,就跟你说的一样。”

克罗兹笑得有些悲哀。“和我一样。看看这带给我的好处。”

费兹坚把白兰地放回壁柜锁起来,回到长桌。“告诉我,法兰西斯,在…是一八二四年吗?…你们被冻在这里的时候,你真的扮成贵妇人老侯普纳的黑人仆役?”

克罗兹又笑了,不过这次轻松许多。“没错。一八二四年裴瑞的黑克拉号与侯普纳的怒气号一起向北航行,也是要来找这条可恶的西北航道,那时我只是黑克拉号上的一名准尉。裴瑞的计划是让两艘船穿过兰开斯特海峡,然后顺着摄政王子峡湾向下走。但我们那时并不知道布西亚是个半岛,直到一八三三年,约翰和詹姆士?罗斯那次探险后才明白。裴瑞认为他可以向南航行,绕过布西亚,然后拼死命直航到富兰克林在六七年前经由陆路探勘过的海岸线。但裴瑞太晚出发了。为什么这些笨头笨脑的探险队总指挥老是太晚出发?还好我们很幸运,在九月十日,也就是一个月后抵达兰开斯特海峡。但是冰在九月十三日就开始作怪了,我们完全没有机会可以穿越海峡,所以黑克拉号的裴瑞和怒气号的侯普纳中尉只好叫我们夹着尾巴向南逃。

“一场强风把我们吹回巴芬湾,我们算很走运,在摄政王子峡湾附近找到一个非常小的停泊港,在那里过了十个月,把我们的乳头都冻掉了。”?

“但是,”费兹坚露出一丝微笑,“你扮成小黑童?”

克罗兹点头,喝了一口酒。“在冰中过冬时,裴瑞和侯普纳两人喜欢叫大伙儿穿着奇装异服办化装舞会的狂热分子。举办化装舞会是侯普纳的点子,他称为‘大威尼斯嘉年华’,时间是十一月一日,刚好是太阳接下来会消失几个月而船上士气开始低迷的时候。裴瑞穿着一件大斗篷从黑克拉号走下来时,所有人早已经聚集好,大多数人都变了装,因为两艘船上都有一大箱各式服装。他一直没把斗篷脱掉,当他终于丢掉斗篷时,我们看到裴瑞扮成那个老船员。你还记得在查腾附近,会为了半分钱而演奏小提琴的那个装了假足的家伙吗?喔,你当然不记得,你太年轻了。

“我认为裴瑞这个老家伙想当演员胜过当船长,他每个地方都学得很像。他演奏起小提琴,用假肢单脚跳来跳去,然后大叫:‘大老爷们,给可怜的乔一个铜板吧,他为了保卫他的国王及国家,失去了他的谋生工具!’

“结果船员们笑得东倒西歪。侯普纳对于弄假成真的无聊玩意可是比裴瑞还热衷,他扮成一名尊贵女士来到化装舞会,穿着当年巴黎最时髦的款式,胸线放得很低,用硬衬布撑起的大褶裙蓬比他的屁股还高。至于我,因为那时候还精力过盛,更别说还笨到很多事都不懂,也就是说,才二十几岁。我打扮成侯普纳的仆役,亨利?帕肯?侯普纳这老头曾经在某家讲究衣着的人喜欢去的伦敦服饰店买了一件正统的仆役衣服,他把那件衣服带来北极,只为了让我穿一次。”

“船员们看了有没有笑?”费兹坚问。

“喔,船员再一次笑得东倒西歪,这时已经不太有人注意裴瑞和他的假肢了,大家都在看老亨利慢慢走进场,我跟在他后面帮他捧高丝绸的下摆。他们怎么可能不笑呢?扫烟囱的人与穿着缎带衣的女孩,拾荒者与鹰勾鼻的犹太人,砌砖工人与苏格兰高地勇士,土耳其舞者与伦敦卖火柴的女孩?你看!这就是年轻的克罗兹,那个年纪越来越大的准尉,自以为将来会成为海军上将,但是到现在连中尉都还没升成呢。他大概忘记,他不过是另一个肤色暗黝的爱尔兰黑鬼。”

费兹坚有一分钟之久没说话。克罗兹可以听到黑暗的船首那边吱嘎作响的吊床上传来此起彼落的鼾声与屁声。就在头顶上甲板某处,有个守卫正在跺脚以防脚冻僵。克罗兹有些不好意思,他竟然这样结束他的故事。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跟人这样讲话,但另一方面,他还是希望费兹坚会再拿出白兰地,或者威士忌。

“怒气号和黑克拉号什么时候才从冰里脱困?”费兹坚问。

“隔年夏天的七月二十日。”克罗兹说,“但是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

“我知道怒气号后来被撞毁了。”

“没错。”克罗兹说,“在冰开始软化后五天。我们先前沿着索美塞特岛的岸边缓慢前行,希望不要与堆冰正面接触,也避开老是会从海岸峭壁落下的石灰岩。有一阵强风把怒气号吹到一处满是砂砾的沙洲上。我们靠人力拉,用冰钻与汗水换取自由。但是,接着两艘船都被冻住了,一座可恶的冰山,就像蹲踞在幽冥号和惊恐号之间这个贱货一样大,推挤着怒气号去撞向岸边的冰,把舵扯掉,把船骨撞成碎片,把船身木条压弯折断,害得船员们只能日夜不停地用四个水泵轮流把水汲到船外,让船勉强浮在水面上。”

“而你们也真的撑了好一阵子。”费兹坚很快地回答。

“撑了两个星期。我们甚至用缆索把船绑在一座冰山上,但是他妈的那条缆索断了。接着侯普纳试着把船抬高来修理龙骨,就像约翰爵士对幽冥号的打算,但是那场暴风雪破坏了这点子,而且两艘船都有被推挤到岬角背风岸的危险。船员们终于在抽水时累倒了,累到听不懂我们的命令,而在八月二十一日,裴瑞下令所有人都到黑克拉号上,然后解开船缆,让船不致被推挤到岸上,而可怜的怒气号被挡住去路的冰山一股气推上岸,直接被推挤到海滩上。我们连将它拖离岸边的机会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冰将它撞成碎片。最后我们终于在惊险之中让黑克拉号脱离困境,每个人日以继夜地把水汲出船外,木匠也二十四小时抢修船身。

“所以我们从来就没接近过西北航道,也没发现什么新陆地,还损失了一条船。侯普纳后来被送交军事法庭,裴瑞也把那看成是他的案件,因为侯普纳一直在他的指挥下。”

“每个人都被判无罪。”费兹坚说,“甚至得到舆论的称赞,我记得。”

“只有称赞,并没有晋升。”克罗兹说。

“但是你们全都活下来了。”

“是的。”

“我想要在这次探险中活下来,法兰西斯。”费兹坚的语气轻而坚定。

克罗兹点了点头。

“我们早在一年前就该照裴瑞的做法,将两艘船上的船员全都安置在惊恐号上,向东绕过威廉王陆块。”费兹坚说。

这次轮到克罗兹扬起眉头。不是因为费兹坚同意威廉王陆块是一座岛,他们在今年夏末派出的雪橇侦察队就已经确定这事实了,而是因为他竟然会同意他们去年晚秋就应该放弃约翰爵士的船,全力逃跑。克罗兹知道,对任何一国的海军的任何一位船长来说,最困难的事就是放弃自己的船,对皇家海军来说尤其困难。虽然幽冥号的总指挥是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但是詹姆士?费兹坚才是真正的船长。

 “现在为时已晚了。”克罗兹身体有点不适。休息室有几面舱壁靠近船身,上方有三座普雷斯顿专利豪华天窗,虽然里面很冰冷,却还是比冰原上的温度高出六十或七十度,两个人可以看到他们呼出的气。克罗兹的脚,特别是脚趾,正在解冻,感觉就像有锯齿般的别针及灼热的针头猛刺着他。

“是的,”费兹坚同意,“但是你够聪明,在八月就用雪橇把一些装备和粮食运到威廉王陆块上。”

“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补给品,如果我们真的决定要以那里为我们的存活基地,需要运送的东西还要多很多。”克罗兹粗声说。他先前下令从船里搬出两吨的衣物、帐篷、求生装备、罐头食物,贮藏在岛的西北岸上,如果他们入冬后很快就必须放弃两艘船的话。但是运送动作不只慢得夸张,而且相当危险。几个星期辛苦的雪橇运送,只搬了一吨左右的货粮——帐篷、额外的御寒衣物、工具和几星期的罐头食物。没有其他东西。

“那东西不会让我们待在那里。”他低声说,“我们早在九月就可以全都搬到帐篷里住,我已经派人整理过土地,我们可以搭起二十来个帐篷,你还记得吧!但是帐篷营地对我们的保护比不上船。”

“是比不上。”费兹坚说。

“如果两艘船撑得过这个冬天。”

“对。”费兹坚说,“法兰西斯,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船员把那只生物称做‘惊恐’?两艘船都一样。”

“没有!”克罗兹觉得受冒犯。他不希望他的船名用在邪恶事物上,即使那只是船员们在开玩笑。但是他看着詹姆士?费兹坚褐绿色的眼睛,发现这位船长很认真,所以船员们想必也是认真的。“惊恐?”克罗兹把怒气吞了下去。

“他们认为它不是动物。”费兹坚说,“他们认为它的狡猾来自别处,不属于自然界…是超自然…他们认为在外面黑暗冰原里的东西是个恶魔。”

克罗兹几乎要吐口水来表达不以为然。“恶魔?”他轻蔑地说,“这批船员也相信鬼魂、仙女、带来厄运的人、美人鱼、诅咒以及海怪。”

“我看过你刮船帆召风。”费兹坚带着微笑说。

克罗兹没有说话。

“你活得够久,也到过够远的地方,所以你看过一些其他人不知道存在这世上的东西。”费兹坚补上一句,显然想缓和气氛。

“对。”克罗兹大笑一声,“企鹅!我多么希望它们是这里最大的野兽,但它们只待在南方。”

“南极那里没有白熊吗?”

“我们没看过半只。七十年来向南航行的捕鲸队或探险队中,也没有人曾经在朝着或绕着那雪白又多火山的冰冻陆地航行时看过半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