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讲鬼故事吓你?”克罗兹问。

“是,船长。不是的,船长。是他说的那些话。在那个东西杀死他的前一天,他跟我说:‘马格纳,如果哪一天冰上那只地狱来的鬼东西抓走我,’他说,‘我会穿着白寿衣回来,在你耳边告诉你地狱有多冷。’所以,天啊,帮帮我,船长,詹姆士跟我说了这些。现在我听见他正想从死人房里出来。”

仿佛事先安排好似的,这时船身突然吱嘎作响,他们脚下寒冷的舱板发出呻吟,横梁上的金属托架也用呻吟响应,而且在四围的黑暗里有刮与抓的声音,似乎从船尾传到船头。船外的冰仍然不太安分。

“这是你听到的声音吗,门森?”

“是,船长。不是的,长官。”

死人房位于朝船尾去的右舷侧,离他们约有三十英尺,就在最后一个发出呜咽声的铁水槽再过去一点。但是当船身外的冰停止作声时,克罗兹只隐约听到从更后面的锅炉间传来铲子推送声及刮扒声。

克罗兹受够了门森的无稽之谈。“你知道你朋友不会再回来了,马格纳。他被牢牢缝在他的吊床里,和几个冻得硬梆梆的死人在一起,用三层最厚重的帆布缠裹起来,放在多出来的船帆储藏室里。如果你听到那里有任何声音,那是该死的老鼠在打他们尸体的主意。你明明知道,马格纳?门森。”

“是,船长。”

“在这艘船上不准有任何抗命行为,水兵门森。你现在必须做选择。汤普森先生要你搬煤炭,你就搬煤炭。狄葛先生要你下来拿存粮,你就来拿存粮。立刻而且有礼貌地听从命令,或者面对审判…面对我…并且准备自己一个人在阴冷、没有提灯的死人房里待上一整夜。”

门森没再说一句话,只用手指触额行了一个礼,然后提起先前放在梯子上的一大袋煤炭,搬运到船尾的暗处。

工程师只穿着一件长袖汗衫及灯芯绒裤,和四十七岁的老炉工比尔?强森一起在铲煤。另一个炉工路可?史密斯正趁着两次轮值中间的空档,待在主舱睡觉。惊恐号的炉工班长,年轻的约翰?托闰敦,是探险队第一个过世的人,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一八四六年的元旦,不过他是自然死亡。这名十九岁的男孩很可能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到海上航行来治疗肺结核。可是当船在第一个冬天被冰困在毕奇岛的港湾里时,他就在病了两个月之后向死神投降了。培第医生与麦当诺医生告诉克罗兹,这男孩的肺就和扫烟囱人的口袋一样,结结实实地塞满了煤屑。

“谢谢你,船长。”年轻的工程师在两次铲煤间的空档停了片刻。水兵门森才刚把第二袋煤炭放下,又回去搬第三袋了。

“不用客气,汤普森先生。”克罗兹看着炉工强森。他比船长年轻四岁,看起来却比他还老三十岁。在他饱受岁月雕刻的脸上,每条深浅不一的皱纹都被黑煤与尘垢装点得更清晰。连他没有半颗牙齿的牙床也被煤灰弄成灰黑色。克罗兹并不想当着炉工的面去责备工程师——他也算是个军官,虽然不是军职人员,不过他说:“我希望,将来如果还有类似事件发生,我们不会再叫陆战队士兵去传递消息。”

汤普森点头,用铲子把锅炉的铁炉栅铿锵关上,接着身体倚着铲子,要强森到上面去跟狄葛先生要些咖啡。克罗兹很高兴炉工走了,不过他更高兴炉栅关上了,在走过冰冷的地方后,这里的温度让他有些恶心。

船长必须为这位工程师的命运抱屈。士官长詹姆士?汤普森是一级工程师,毕业于沃威奇的海军蒸气机工厂,全世界训练新一代蒸气动力工程师的最佳机构。但是在这里,在这艘封冻在冰里、一年多来没靠自己用力移动过半英寸的船上,他只穿着一件肮脏的汗衫和普通炉工一起在铲煤。

“汤普森先生,”克罗兹说,“很抱歉,你今天从幽冥号回来后,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话。你有机会跟葛瑞格先生谈话吗?”

约翰?葛瑞格是旗舰幽冥号上的工程师。

“是的,船长。葛瑞格先生认为等到真正的冬天来了之后,他们就不可能再去修复受损的驱动轴了。即使他们能够钻一条信道到冰下面去,把最后一根螺旋桨换成临时赶工出来的那根,幽冥号在蒸气动力下仍然哪里都去不成,因为新换上的驱动轴本身也弯曲得很厉害。”

克罗兹点头。一年多前,幽冥号死命要在冰里前进时,弄弯了第二根驱动轴。在那个夏天,这艘吨位较重、引擎也较有力的旗舰带头在冰堆中前进,让两艘船有水道可走。但是在他们后来被冰困住长达十三个月以前碰到的最后一块冰,竟然比尚未接受考验的螺旋桨及驱动轴上的铁还硬。那年夏天潜到水里的船员全都冻伤,而且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根据他们的说法,不只螺旋桨破裂,连驱动轴也弯曲、断裂。

“煤炭呢?”船长问。

“幽冥号有足够的煤来提供…大概…四个月的暖气,每天只让热水在主舱流通一小时,船长。明年夏天就完全没有煤炭来发动蒸气引擎了。”

如果我们明年夏天能脱困的话,克罗兹想。有了今年夏天的经验(冰没有任何一天有融化的迹象),他现在是个悲观主义者。在一八四六年夏天,他们还能自由行动的最后几周里,富兰克林以非常惊人的速度消耗幽冥号的煤炭存量,他很确定只要能把最后几英里的堆冰撞碎,探险队就可以到达沿着加拿大北岸的西北航道,而在晚秋时,他们就可以在中国喝茶了。

“那么,我们自己的煤炭使用状况呢?”克罗兹问。

“也许足够提供六个月的暖气,”汤普森说,“但前提是,我们把一天有两小时的热水降为只有一小时,而且我建议尽快在十一月之前开始执行。”

那只剩不到两个星期。

“蒸气引擎呢?”克罗兹问。

如果明年夏天冰有软化的迹象,克罗兹打算叫所有幽冥号上还活着的人都挤到惊恐号上来,然后孤注一掷,全力沿着来时路线撤退,顺着布西亚半岛与威尔斯王子岛中间那条无名海峡往上走。两年前他们仓促地从那里航行下来,然后经过沃克角及贝罗海峡,再像软木塞从瓶口被拔出来一样,从兰开斯特海峡退出,接着装上所有的帆并燃烧剩余的煤,“如烟如絮地”前进,向南冲入巴芬湾,必要时连多余的帆桁及家具也拿来烧,从而得到最后需要的蒸气动力,并且尽可能让船行驶到格陵兰周边的开放水域,捕鲸船就可以发现他们。

不过即使奇迹发生,他们真能从冰中脱困,还是需要蒸气引擎动力来对抗向南流动的冰,以便向北走到兰开斯特海峡。克罗兹和詹姆士?罗斯曾经指挥惊恐号与幽冥号从南极的冰里脱困,不过他们当时是顺着洋流与冰山航行。但现在,在该死的北极里,两艘船却得逆着从北极下来的冰流航行,才能到达可以让他们逃离北极圈的海峡。

汤普森耸了耸肩,看起来筋疲力尽。“如果我们从明年一月一日就关掉所有暖气而还能勉强活到明年夏天,就可以在无冰的状况下…有六天蒸气动力?或者五天?”

克罗兹又点了点头。汤普森几乎给他的船宣判死刑了,不过,这并不表示两艘船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外面黑暗的走廊传来一些声音。

“谢谢你,汤普森先生。”船长从铁钩上把提灯提起来,离开光亮的锅炉房,踏着积水及黑暗向前走去。

汤马士?哈尼在走廊上等着,他的烛光提灯在气味很差的空气中劈啪燃烧。他把铁杠杆像毛瑟枪般举在前方,用很厚的手套握着,还没把死人房的门闩打开。

“谢谢你来这里,哈尼先生。”克罗兹跟他的木匠说。

没有任何解释,船长就把门闩撬开,进入冷到会把人冻死的储藏室。

克罗兹忍不住把提灯举高,去照亮后面的舱壁,也就是堆放六个用帆布包裹尸体的地方。

那堆尸体正在扭动。克罗兹早猜到了,他预期会看见帆布下面有老鼠在动,不过他发现的竟是:帆布裹尸布上面有一大堆老鼠。有一大立方块的老鼠在舱板上方,边长超过四英尺,几百只老鼠正忙着抢好位置去吃冰冻的死人,尖叫声非常响亮。更多老鼠在脚下,在他和木匠的脚间急速钻来钻去。赶着去吃大餐,克罗兹心想。它们一点也不畏惧提灯的光。

克罗兹把提灯照回船身,在随着船身而倾斜的舱板上朝左舷走去,并且开始沿着倾斜的墙巡行。

在那里。

他把提灯拿靠近一点。

“啊,我会被诅咒到下地狱,还会被当成异教徒吊死。”哈尼说,“对不起,船长,但是我没想到冰移动得这么快。”

克罗兹没有回答他。他弯腰低头,仔细察看船身弯起而凸出的木板。

船身厚木板被挤得向内弯起,与其他地方优雅的弧形相比,这里的木板几乎多凸出一英尺。最内层的木板已经裂开,至少有两条厚木板的一头已经松落。

“天啊!”木匠也弯身站在船长旁边,“这些冰还真是他妈的怪兽,对不起,船长。”

“哈尼先生,”克罗兹呼出的气在厚木板的冰上多洒了些冰晶,反射着提灯的光,“除了冰,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样的破坏?”

木匠大声笑,然后突然停止,因为他发现船长并不是在开玩笑。哈尼的眼睛张大,接着眯眼。“再跟您说一次对不起,船长,不过如果您的意思是…那是不可能的。”

克罗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