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很成功,没错。但是沉默女士受不了闷热,她在隐藏在板条箱及木桶间的小洞穴里睡觉时,只好全身赤裸地躺在毛皮上。船长无意间发现了,影像就此停留在他脑海里。

在自己还没和火炉上的大冰块一样开始融化前,克罗兹赶紧从钩子上取下一个提灯点亮,把舱口盖打开,爬梯子到下舱去。

说下舱“很冷”是过于轻描淡写。克罗兹知道,在他还没到极地航行之前,他常常如此形容。实际上,光是从主舱爬六英尺长的梯子下去,温度就下降了至少六十度。这里是绝对的黑暗。

克罗兹照着船长平常的工作,花了一分钟四处看了看。提灯发出的光很微弱,大约只能把他呼出的雾气照亮。他四周是由板条箱、大桶、锡罐、酒桶、木桶、煤炭袋及被帆布盖住的一堆堆东西布成的迷阵,这些东西是船上仅剩无多的补给品,从地板直堆到舱顶。

即使没有提灯,克罗兹也能在这黑暗、到处有老鼠尖叫的地方走动,他熟悉船上的每一英寸。有时候,尤其在深夜,当冰块在呜咽作响时,克罗兹会发觉惊恐号就是他的妻子、母亲、新娘及妓女。如此亲密地认识由橡木与铁条、麻絮与压舱物、帆布和铜框所构成的女人,将会是他唯一能有及会有的婚姻经验。他对苏菲还能有别的想法吗?

在夜更深、冰的呜咽转为尖叫时,克罗兹甚至会认为船已经成为他的身体及心灵。外面,在甲板及船舱之外,死亡正在等待,永恒的冷。但是在这里,虽然被冻结在冰里,带着温暖、谈话、动作及神智的心跳仍然持续,即使已经非常微弱。

克罗兹明白,当他进到船里更深的地方,就仿佛走入一个人身体或心灵的更深处,在那里遭遇的事物不见得都会美好。下舱是肚腹,是贮藏食物及生活必需品的地方,每件东西都依照其需求的急迫性来储放,让那些被狄葛先生用叫骂及捶打派来的人,可以很快拿到他们要的东西。再下面一层,就是他现在要去的底层,是更深处的内脏及肾脏。几个大水槽、大部分的煤炭和更多补给品就摆放在这层。不过最困扰克罗兹的是三层船舱与心灵状态的对比。

在他一生中大半时间里,忧郁一直像鬼魅或瘟疫一样缠着他。他知道成年后在极地黑暗中度过的十二个冬天,使他的秘密弱点变得更糟。他还觉得,因为苏菲?克瑞寇拒绝他,所以内心的苦楚最近又更加剧烈地发作。克罗兹认为,有些许光亮、偶尔过于温暖但还能居住的主舱,相当于他心灵中的清醒部分;至于与下舱对应的,则是愁云笼罩的心灵世界。这些日子他经常栖身在此听着冰的尖叫,等着金属栓锁及木梁固定架因为过冷而爆炸;最后,最下方的底舱,带着可怕味道及死人的房间,对应的就是疯狂。

克罗兹摇头甩开思绪。在堆积如山的木桶与板条箱之间,有条直通船首的下舱走道,他顺着它望下去。提灯的弱光被前方粮食房的舱壁挡住,而往两侧的走道变得比主舱通往军官区的舱道还窄。两条狭窄的走道让人必须挤身在粮食房与置放惊恐号仅存的煤炭袋的储放区之间,才能通过。木匠的储藏间要向前朝右舷侧走,水手长的储藏间则在左舷侧。

克罗兹转过身来,用提灯照向船尾。一些老鼠懒懒地从灯光照到的地方逃离,消失在装盐腌食物的木桶和装罐头食物的板条箱之间。

即使只靠提灯微光,船长也可以看到烈酒房的挂锁还锁得好好的。克罗兹手下的军官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取兰姆酒,加水调出当天中午船员的饮酒配额——四分之一品脱酒精度一百四十的兰姆酒,配上四分之三品脱的水。烈酒房里还储藏了军官们的葡萄酒与白兰地以及两百枝毛瑟枪、餐刀及军刀。皇家海军的惯例向来是从主舱的军官区及会议室开一个舱窗,直接通到位于正下方的烈酒房。一旦有叛变发生,军官们也能先一步拿到武器。

位于烈酒房后方的是弹药储藏室,里面有一桶桶火药及子弹。在烈酒房两侧则有各种储藏间及储物室,包括一些链索储置室;船帆间,里面放了一堆冰冷的帆布;御寒衣间,船上主计官黑帕门先生从这里发御寒外衣给船员。

烈酒房和弹药储藏室的更后方是船长的储藏室,放的是船长个人的,而且是自费的火腿、乳酪及其他奢侈品。船长偶尔会有摆桌宴请军官的习惯。虽然和已故富兰克林船长在幽冥号的储藏室塞满的高级食物相比,克罗兹储藏室里的收藏毫不起眼,但是克罗兹现在几乎空了的食物储藏室至少已经在冰雪中维持两个夏天及两个冬天了。此外——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里面有个不错的酒窖,军官们到现在都还蒙受其利,里面还有他不可或缺的威士忌无数瓶。幽冥号上可怜的船长、中尉和非军职人员已经两年没有烈酒可喝了。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本人滴酒不沾,所以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军官们用餐时也不碰酒。

这时,在那条从船首向后通过来的狭小走道中,有盏提灯向克罗兹浮动过来。克罗兹马上转过身,看到一只毛茸茸像黑熊的东西,巨大的身躯正塞挤在储煤区与粮食房的舱壁之间。

“威尔森先生吗?”克罗兹问。从他的圆胖身材以及他穿戴的海豹皮手套与鹿皮裤——都是启航前发给每位船员的配备,但是很少人穿在法兰绒与毛质制服外面——克罗兹认出这位木匠副手。他们还在外海航行时,这名副手利用他们在狄斯可湾丹麦人的捕鲸站里获得的狼皮,缝制了一件宽大并坚称是很温暖的外衣。

“船长。”威尔森属船上最肥胖的人之一,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下方夹着好几箱木匠工具。

“威尔森先生,替我向哈尼先生问好,你能请他和我一起下底舱吗?”

“是,长官。底舱的哪里,长官?”

“死人房,威尔森先生。”

“是,长官。”威尔森好奇的眼神才多停了一秒,提灯的光马上在他眼里产生反光。

“还要请哈尼先生带一根撬杆,威尔森先生。”

“是,长官。”

克罗兹站到一旁,挤身在两个小木桶之间,让这位较胖的人可以跟他错身而过,然后爬梯子上到主舱去。船长知道自己可能是在无端打扰他的木匠——要这位先生在寝室即将熄灯之前再费一番工夫把御寒衣物全都穿上,却没给他一个好理由。但是他有个直觉,宁可现在去打扰他,而不是再晚一点。

在威尔森肥大的身躯挤过通往主舱的舱口盖后,克罗兹船长把下面的舱口盖也打开,往下进入底舱。

整个底舱所处的位置比船外冰平面还低,所以几乎和船身外的化外世界一样冰冷,而且更加黑暗,没有北极光、星光或月光来柔化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煤屑及煤烟味,还混杂着污物、污水的臭味,克罗兹看得见黑色煤粒在嘶嘶响的提灯四周翻转飞舞。从后方黑暗里传来刮抓、滑动、急走的声音,克罗兹知道这只是锅炉房里有人在铲煤。锅炉残余的热气足以让梯子底部不时溅起的三英寸高的污水不至于结成冰。

更前方,也就是船首深埋在冰里的位置,积了几乎一英尺深的冰水,虽然船员每天都会花六小时或更多时间来把水汲走。惊恐号与任何生命体一样,会透过一些维生机能呼出水气,其中包括了狄葛先生从不休息的火炉。虽然主舱的湿气一直很重,而且到处都是冰框,下舱维持在结冻状态,底舱却像个地牢,每根横梁下都垂着冰柱,融化的水落到地板积水上,溅得比脚踝还高。沿着船身两侧整齐排列了二十一个铁储水槽,其扁平的黑色表面又为底舱增添几许寒意。探险队启航时,储水槽里装满了三十八吨的清水,现在却成为穿着盔甲的冰山,碰上它的铁皮,你就会失去自己的皮肤。

马格纳?门森就如二兵威吉斯所言在梯子底部等候,不过这个大块头一等水兵是站着,而不是屁股坐在梯子上。这里的横梁不高,这大块头的头和肩膀被迫弯下。他苍白、凹凸不平的脸以及布满短须的下颚,让克罗兹觉得他很像一颗去了皮的白色马铃薯塞在威尔斯的假发里。在刺眼的提灯照射下,他的眼神并没有遇上船长的瞪视。

“出了什么状况,门森?”克罗兹的声音里没有刚才对守卫及中尉发出的喝斥味。他的音调平和、冷静、确定,但每个音节背后都带有教训与责骂的力量。

“是那些鬼魂,船长。”人虽然长得非常高大,但是马格纳?门森的声音却像个小孩,音调高而微弱。一八四五年七月,惊恐号与幽冥号在格陵兰岛西岸的狄斯可湾暂时停靠,当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就已经觉得他该把探险队中的两个人开除,一名陆战队二兵及惊恐号上的制帆匠。克罗兹建议将他船上的水兵约翰?布朗及二兵艾特肯也一起开除,他们几乎没有用处,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们参加这次旅程。不过在那之后,克罗兹偶尔会希望他当时就把门森跟那四个人一起送回家。即使这个大块头还不算低能,但也相去不远,让人看不出其间的差别。

“你知道惊恐号上并没有鬼魂,门森。”

“是的,船长。”

“看着我。”

门森仰起脸来,却没有面对克罗兹的目光。船长相当讶异,在巨大的一张脸上,门森暗淡的眼睛竟然非常渺小。

“你是不是违抗了汤普森先生的命令,不愿意把煤炭搬到锅炉间,水兵门森?”

“不是,长官。是,长官。”

“你知道在船上违抗任何命令的后果吗?”克罗兹觉得自己在跟小孩子讲话,虽然门森应该至少三十岁了。

大水手的脸突然亮了起来,因为他知道问题的正确答案。“喔,是的,船长。鞭刑,长官,抽打二十下。如果我抗命超过一次,那就是一百下。如果我抗命的对象是真正的军官,而不只是汤普森先生,就要被吊死。”

“你答对了,”克罗兹说,“但是你知道,只要船长认为合适,他想要怎样处罚抗命的人都可以吗?”

门森的眼睛向下看着他,暗淡的眼神透露出困惑。他听不懂这问题。

“我的意思是,只要我觉得合适,我要怎么处罚你都可以,水兵门森。”船长说。

那张麻脸上的困惑表情逐渐缓和下来。“喔,是的,当然,船长。”

“我可以不抽你二十鞭,”法兰西斯?克罗兹说,“而选择把你关到暗无天日的死人房里二十个小时。”

门森原本就冻僵、没有血色的五官这下失去更多血,克罗兹已经准备好要在他昏倒前闪到一旁。

“你…不会…”男孩般的嗓音像是在震动。

四下冰冷,只有提灯嘶嘶作响,感觉上克罗兹沉默了许久。他让这名水手去感觉他的表情。最后他说:“你认为你听到什么声音,门森?有人说鬼故事给你听吗?”

门森张开嘴,似乎很难决定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肥大的下唇结了冰。“沃克。”他终于说。

“你怕沃克?”

詹姆士?沃克是门森的朋友,年纪与这白痴差不多,也不比他聪明到哪里去。他最近才死在冰上,至今才一个星期。船上的规定是,船员要在船附近的冰上挖一个洞,即使冰层像现在厚达十到十五英尺。如此一来,一旦船上失火,他们才有水灭火。沃克和他的两个伙伴先前就是被派到黑暗的冰上去执行挖洞任务。他们要把先前挖好的洞再凿通,如果不用大铁钉去撞,这种洞不到一小时会再封冻起来。当时那只白色的“惊恐”突然出现在一道冰脊后面,撕扯掉那水兵的一只手,并且一下子就将他的肋骨撞成碎片。在船上的武装守卫还来不及举枪瞄准前,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