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拿起餐巾,将血水与唾沫擦干净,起身跟随斐拉走出屋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我们。而他究竟是对我说话,还是对在场所有金种说话,我不太确定,然而,他一朗声诵念,我便知道他意指一整个时代:兄弟姐妹自相残杀

  浴血奋战,至死方休,

  诸位灵前有我吊奠

  依我指引,离世永眠。

  之后,他微微躬身。“多谢大统领接待,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洛克离席,罗穆勒斯交代斐拉必须持续监视到我也离开木卫一为止。

  “通知我旗下将军和执政官,”他又吩咐身旁枪骑兵,“所有人二十分钟内视频通话讨论战术。戴罗,不知方不方便请你的执政官团队加入……”

  我的念头还停留在洛克身上。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埋在胸口那一大堆话或许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同时,我也很清楚放他离开会对我的同胞带来何种后果。

  “去吧。”野马从我眼中读出心思。我赫然起身告退,出去时洛克才刚系好鞋带,斐拉带着一小队人送他穿过花园,朝大门走去。

  “洛克——”他迟疑一下,我语气里的情感迫使他转身面对我,“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你的?”

  “奎茵被杀后。”

  “所以,在你还以为我是金种时就想要暗杀我了?”

  “金种、红种,其实没有分别。你的灵魂早被染黑了。但奎茵那么善良,莉娅那么善良,你却利用她们,其心可诛。对戴罗你来说,朋友是榨干后就就可抛弃的弃子,而且你还能说服自己,相信每个人的牺牲都是值得,会推着你朝正义靠近一步。历史上有太多你这种人了。殖民地联合会不是没有瑕疵,然而阶级次序……现在的世界已是人类最理想的状态。”

  “你有资格作出这个判断吗?”

  “我有。要是你能在太空击败我,才轮得到你来评论。”

  

  第四十三章 重 返

  

  血从野马掌心滑落。

  孩童的嗓音传来。

  “众儿女,此刻流血,此后无畏。”金白发少女赤脚走过冰冷金属地板,左右站了数名魁梧巨人。她捧着铁匕首,刀刃沾上金种血液。“败亡不存——”

  金种战甲上雕刻了先祖辈的出击图作装饰。男孩的斗篷洁白如雪,“唯有胜利。”少女划破罗穆勒斯·欧·卢俄本就有伤口的手掌,大统领闭着眼睛,那身龙纹甲冑白净光滑,媲美象牙。他的另一手牵着长子,男孩年方十七,甫获木卫三院训资格,今日目光炯炯、情绪高亢,初生之犊尚不明白此后光景。他的姑姑跪在旁边,单手搭着年轻人膝盖,一家三口相依相系,如同铁链。“怯懦离去。”少女背后涌来更多孩童,执着象征金种的四军旗,图案为桂冠圈起权杖、宝剑和卷轴。“怒火雄浑。”她举起滴血的刀,面对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及他的幺女。绥克莎头发凌乱,双颊有雀斑,肩膀很宽,笑容像父亲,但那股纯真则更像帕克斯。“子子孙孙,为伊利昂挺身而战!勇士们,拿出金种的威严!”

  两百名执政官和副将起立,野马、罗穆勒斯为首,忒勒玛纳斯与阿寇斯两大家族位在左右。她伸手将血抹在脸上,所有人跟着做——我除外。我带着赛菲躲在角落观礼。金种上战场前习惯向先祖致敬,于是乎,火星改革派、外缘区暴君,无论是敌是友,大家都齐聚在野马的旗舰。这条无畏舰有两百年历史,名为狄珍霍维丝号[29]。

  “这场战争将决定殖民地联合会要以何种形式走下去。若不屈服暴君,就必须自己开创命运,”野马列出敌将姓名。“洛克·欧·费毕、西皮亚·欧·法尔熙、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徐莉安娜·欧·塔努斯。”最后这个是蓟草的本名,“这些人是首要目标。”

  我曾参与仪式,今日再度见识,恐怕以后还要旧事重演。不过光辉灿烂仍在,金种的风采始终耀眼。他们不信往生谷,坦然面对死亡,追求的不是爱,只有荣耀。历史上从没出现过这种民族,未来应该也不会有了。与阿瑞斯之子的基层相处几个月后,金种在我眼中的形象从恶魔转变为堕天使。他们确实崇高尊贵,拖着闪亮尾巴从天空陨落,消失在地平在线。

  关键在于,他们能承受多少次轮回?

  敌军的大殿上,洛克也将念诵我们和许多朋友的名字。杀死“收割者”的英雄将流芳百世,刚离开核心区学院的幼兽血气方刚,蠢蠢欲动,希冀一战成名。

  资历深厚的灰种军团也会积极狩猎。他们视殖民地联合会为母体,敬爱社会、维护秩序,我的叛乱正是最大威胁;然后是黑曜种,这些奴隶听从主子使唤,只求战后拿首级换粉种。这些人想杀我和我的朋友,会牢牢记住塞弗罗、野马,甚至拉格纳的名字(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同胞已经离开人世)。忒勒玛纳斯、维克翠、奥利安,以及号叫者全都陷入危机。不过我一个人也不会交给他们。一个也不会。

  这次轮我讨债。

  俯瞰着跪地的金种盟友时,我已全身武装。我是收割者,二点二米高、一百六十千克重,脉冲护甲金属表面漆成血红,甩刀圈在右前臂手腕后,左手戴上脉冲兵器。今日主要目的不求快,而是开出一条路。赛菲穿上兄长遗留的装备后也同样高大威猛。面对仇敌的前夕,她的双眼涌满怨恨。

  我必须让盟友看看她、看看我,才能更确切感受到收割者真的回来了。铁雨作战中死了很多火星人,所以有人厌恶我,有人对我好奇,也有人(但只有极少数)向我敬礼。绝大多数眼神中仍留着洗不去的那抹鄙视。所以我带上了赛菲。假如赢不到敬爱,以“敬畏”作替代还算可以。

  得知洛克已从木卫二进军,我立刻向罗穆勒斯和协助制定战术的执政官团队辞行。他握手时力道沉稳,彼此表达敬意,但并非情谊。进入机库后,他也和野马与忒勒玛纳斯父子告别。地板震颤,数百位圣痕者乘坐航天飞机返回所属船舰。“我们好像老是在道别。”我对卡珐克斯说。他刚和野马说再见,将那个女孩像小娃娃般轻易抱起,往前额印下一吻。

  “道别?道什么别,”他咧嘴大笑,“反正马上就可以打赢然后见面了,我们两个可还有大半辈子要好好活呢。”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你们。”我回答。

  “谢什么呢?”卡珐克斯一如往常搞不清状况。

  “你们实在太好了……”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明明和我没什么关系,却愿意照顾我的家人朋友。”

  “没什么关系?”他红彤彤的脸垮下来,“你这傻小子就会说傻话,我儿子把你当自己人看,”卡珐克斯回头望向机库内,野马正和洛恩一位媳妇在转运口交谈,“还有她也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噙着眼泪,“就算不管他们,我也把你当自家人啦。所以你就算跟我们同一边了。”

  他将索福克勒斯放到地上,狐狸转了两圈,跳上我大腿,在装甲关节处挖来挖去——居然挖出了一颗软糖。绥克莎站在她父亲背后,一根手指按着嘴唇示意。这壮汉眼睛都亮了。“索福克勒斯,是什么好吃的呀?噢,居然是你最喜欢的西瓜口味!”狐狸又跳回他肩头,“你看,连它也祝福你。”

  “谢了,索福克勒斯。”我伸手搔搔它耳后。

  出发前,卡珐克斯过来给我熊抱。“收割者,你保重啊,”说完后他摇摇晃晃上了船梯,才走了十米就又高呼,“你钓鱼吗?”

  “啊?”

  “红种钓不钓鱼啊?”

  “我是没钓过。”

  “我在火星的房子有条小溪穿过院子,打完后你和我一起去吧,只要坐在岸边抛线就好,我教你怎么分辨鳟鱼和狗鱼。”

  “那我带威士忌过去。”

  他指着我。“说得好!两人痛痛快快喝一场!”卡珐克斯钻进航天飞机,抱过绥克莎后又和其他女儿嚷嚷方才见证的奇迹。

  “搞不好他才是最幸运的家伙。”我对悄悄走到背后来目送忒勒玛纳斯家人的野马说。

  “叫你小心点是否有点儿好笑?”她问。

  “我保证不冲动。”我对她眨眨眼,“有女武神的人在身边,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恋战。”

  她朝我身后望去。赛菲在我这艘航天飞机旁等候,兴致勃勃地观察其他船只的引擎。野马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你可不是刀枪不入。”她碰碰我装甲胸口,“打完仗我们还可以再见个面。”

  “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我们’了呢。”

  “你要活下来才知道我会不会改变主意,”野马回答,“更何况,你要是在战场上死了,留我一个是要怎么办?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真的懂了吗?”她抬头,“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所以你要回来。”野马握拳在我胸膛敲了敲,转身要回自己船上。

  “野马——”我追过去牵她入怀,她来不及作出反应。钢铁铿锵,引擎轰隆。这一吻并不温柔,而是充满饥渴。所有责任压在身上沉甸甸,而她紧紧贴着我,颤抖中透出恐惧,害怕今日一别就是永别。我们分开以后,我搂着她轻轻摇晃,靠过去嗅嗅她的发香,胸口也闷得难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第四十四章 幸运儿

  

  我在自己舰桥来回踱步,像头看见食物就在笼外的囚狼,我心里仅剩的慈悲心全被收割者的狰狞面孔给掩埋。

  “芙嘉,号叫者就位了吗?”在我后方低处,主要由蓝种构成的轴心船员在无菌舱内闲聊,面孔被全息屏幕照亮,通过皮下植入物和计算机链接。舰长裴卢斯虽然很客气,但乍看像个游民。他曾在和平号担任上尉,正在等候命令。

  “就位了,长官,”芙嘉回报,“四分钟后敌军前锋就会进入长程炮击范围。”

  傲慢的金种穿越黑暗,这一区的太空中有白色残骸遍布,犹如汪洋。我真希望能冲出去将敌人轰成碎片。然而我在从空中掩护木卫一北极圈的无畏舰队上共率领三个团体;野马与罗穆勒斯则前往南极迎战。两方相隔八千千米,大家看着灰烬之王的军力穿越木卫一、木卫二的空荡地带,直攻而来。

  “敌人巡航舰进入一万千米。”组员的语气没有起伏。我的舰队不像金种那样,开战前还有仪式祝祷。明明是自诩为正义一方,却显得平淡甚至渺小。所幸船员都很团结,无论引擎室、炮击站或舰桥都弥漫着同袍情谊。所有人都是为了梦想聚集于此,因此更加勇敢坚强。

  “替我连接奥利安。”我没有转身直接开口。

  面前的光线波动,浮出她的面孔。她好像还是那么古里古怪,而且胖了。奥利安在约五十千米外的珀耳塞福涅怒吼号,这也是我另外的三艘无畏舰之一。奥利安坐在指挥椅上,除了我的先发部队外,所有蓝种都与她联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功不可没。上次见面后的几个月里,奥利安整合残存舰队,劫掠核心区的运输航线,增加船只,同时也召集赞同理念的蓝种,阿瑞斯之子才有足够且忠诚的人力能操控从胡狼夺来的船舰。

  “舰队挺大的嘛,”她说的是敌方,给出了不低的评价,“就知道我不该理你,继续当强盗才快活。”

  “看得出来,”我回答,“你的房间已经豪华到银种人都要自叹弗如。”过去一年半来,奥利安以和平号为家,接收了我房间,拿来塞满劫掠战利品。例如金星生产的地毯、金种私藏的艺术品。我还在书柜后面翻到一幅提齐安诺的画。

  “怎么说呢,我就喜欢些漂亮玩意儿。”

  “嗯哼,要是今天也帮我们渡过难关,我给你找只鹦鹉放肩膀如何啊?”

  “啊呀,我的确是一直找不到鹦鹉。是裴卢斯说的吗?干得好。”那名形容枯槁的舰长在我身后浅浅歪了一下头作回应。“只有在大星球才能找到鹦鹉啊。猎鹰、鸽子或夜枭都有,独缺鹦鹉。要是你拿红色的来,我会亲自登上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的舰桥毙了她。”

  “那就红色的吧。”

  “好,很好。看来得好好备战了。”奥利安自己哈哈大笑,从舰桥的侍者那里拿了一杯茶,“另外我要说一句,谢谢你,戴罗。谢谢你当初肯相信我,给我这个机会。从今以后,蓝种不再需要侍奉主人。祝你旗开得胜,小伙子。”

  “也祝你顺利,上将。”

  奥利安的影像消失,我回头查看中央侦测显示。等比例的木星太空图上有许多数据浮动,轨道上有四颗小星体,距离木星比伽利略卫星更近。我特别注意的是最外围的木卫十四。它与木卫一比邻,质量小,只比火卫一大一些,专出产高价值矿物,原本设有军事基地,但战争初期就被敌人炸毁。

  “六十秒后号叫者脱离通信范围。”芙嘉说完,维克翠进入舰桥,她一身厚重金种甲冑,前胸后背画上红种的甩刀图案。

  “你过来干吗?”我问。

  “因为你在这儿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不是应该在高更号上吗?”

  “这不是高更号吗?”她咬咬嘴唇,“那……我一定是迷路了,只好跟着你免得又走错地方啰,是不是?”

  “塞弗罗要你来的吧?”

  “他那颗黑玻璃心也是会碎的,所以我来确保你有吃饱穿暖,免得他肝肠寸断。嗯,我还想和洛克打声招呼。”

  “你妹妹不管了?”

  “洛克先,接下来再轮她,”维克翠肘击我一下,“我很有团队精神的好吗?”

  我回头朝驾驶舱下令。“芙嘉,替我从头盔连结号叫者。”

  “是,长官。”

  耳机发出一阵噪声,面罩落下后,抬头显示器列出了机组员代号、阶级、姓名。只要登入网络就有资料。我启动全息通信,半透明像素拼贴出友人的面孔,将舰桥全面覆盖。“老大是怎么啦?”塞弗罗每逢上战场就在脸上抹红漆,不过屏幕发出的是蓝光,“要吻别还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