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紧拳头。“去找答案。”

  “弗吉尼娅后来对我们说了你是红种的事,所以我们才没有出席你的凯旋宴。”卡珐克斯抬起头,他被缚在钢管上,两腿平伸,甲冑还没脱下,胡须在微弱灯光下闪着红金色泽,个头大得很有压迫感,但他一脸坦荡,不带仇恨,只是对我和拉格纳说起这些事时激动得鼻孔都撑开了。塞弗罗交待,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跟他接触,显然他的命令对收割者已经无效。我认为这是好事。即使我还没想出办法,却很肯定塞弗罗那套行不通。现下也无暇争辩或体谅他了,危机迫在眉睫。我需要情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小时候一样来找我们商量,”卡珐克斯继续解释,“那天我们在列那号上烤羊肉给索福克勒斯吃,不过它好像不大喜欢柑橘醋。爱琴指挥中心忽然来了通信,说最高统治者开始攻击城内宴会场地,弗吉尼娅联络不上你或她父亲,担心发生政变,就要我和戴克索带着骑士过去看看。

  “她留在船上,最后与洛克取得联系。戴克索和我本来都要穿过大气层了,但洛克跟她说最高统治者的政变成功,你和她父亲都受重伤,要弗吉尼娅到他船上避难,地面不安全,他会带你逃走。”

  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倒在航天飞机里,胡狼那时正弯腰跟我讲话,而洛克在旁边不知道与谁通信,内容我听不见。最高统治者也在,就躲在洛克的舰队里,根本没有离开火星和我的眼皮底下。

  “弗吉尼娅没有马上冲上去,”卡珐克斯咧嘴一笑,“假如给爱情冲昏头就会那么做,但弗吉尼娅是个聪明人,一下就看穿洛克虚与委蛇,也料定最高统治者不可能只偷袭宴会,必定会有连环计。于是她赶紧通知奥利安和阿寇斯家的人预防部下造反,也通报洛克是叛徒。果然,后来有人想暗杀奥利安,她和忠心的部属早在舰桥和会议室做好准备,双方交火后奥利安手臂中弹,但性命无虞;接着洛克的舰队也开炮了,我们这边伤亡不少……”

  同一时间,塞弗罗与拉格纳发现费彻纳已死,阿瑞斯之子前一个大本营被攻破,而我瘫痪了,倒在艾迦预备的航天飞机上。革命垮台——不,还有一线希望。

  “她救了船上的人,”我回答,“所谓‘家人’是这个意思。”

  “嗯,”卡珐克斯附和,“你和塞弗罗解放的船员还活着,甚至连你以前的军队也大多平安。我们抢在胡狼和最高统治者彻底掌控火星前协助他们逃走。”

  “所以我的朋友被关在哪儿?”我问,“木卫三?还是木卫一?”

  “关?”卡珐克斯眯起眼睛,随后一阵狂笑,“小子,你误会了,大家都留在原本岗位上,和平号原封不动,舰长还是奥利安,大家都听她指挥。”

  “我不懂——她让蓝种继续当舰长?”

  “如果弗吉尼娅不认同你口中的新世界,那么,当时你和拉格纳跪在矿坑地上毫无防备,她会留你们活命吗?”我摇摇头,没有答案,“如果将你们看作敌人,她会就地处决你们两个。你知道她和帕克斯小时候窝在壁炉前都是听我说什么故事?争权夺利、彼此斗法的希腊神话?不对,是亚瑟王、拿撒勒人和毗湿奴。他们都是自身非常强大的英雄,却不忘保护弱者。”

  野马也成了这样的人,而且她证明伊欧没错。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所当为。也多亏卡珐克斯貌似四肢发达,跟她的亲生父亲相比,却是一名更好的父亲。我不禁湿了眼眶。

  “戴罗,你没看走眼,”拉格纳开口,伸手搭上我肩头,“情势逆转了。”

  “那么你们今天过来的目的是?”

  “我们处于劣势,”他回答,“卫星统领那边撑不过两个月。弗吉尼娅一直在追踪火星的情况,也知道她哥哥手段残暴、恣意屠杀。阿瑞斯之子没有足够武力全面开战。”卡珐克斯那双大眼透出失去故土的凄凉。火星是我的家乡,也是他的家乡。“战败的代价太惨重,所以银种人提议和谈,我们当然有兴趣。”

  “条件是?”我又问。

  “弗吉尼娅与所有盟友能得到最高统治者的特赦,由她出任火星大统领,阿德里乌斯和他的党羽终身监禁。其余还有些改革的细节。”

  “但必须保留阶级制度。”

  “没错。”

  “果真如此。这必须和她谈谈。”拉格纳语气似是迫不及待。

  “难保不是陷阱。”我回答时盯着卡珐克斯,深知这张忠厚老实的面貌下藏着敏锐的心智。我很想信任他,希望能相信他也追求正义,值得我尊敬。然而事关重大、敌友难辨,假如野马有意设局,眼前正是除掉我最好的机会。她能走到今天,身边的人也绝非省油的灯。

  “卡珐克斯,有个地方不合逻辑。依照你刚刚说的,那为什么不干脆和塞弗罗联络?”

  他朝我眨眨眼。

  “联络了呀。好几个月前的事,他没告诉你?”

  拉格纳与我回去时,号叫者正在着装。

  “都去死。”塞弗罗破口大骂,维克翠拿了人工肉贴在他背上,伤口经过烧灼、冒出焦味。他气得摔掉通信仪。机器滚到墙角,废物捡起来递回去。“全面封锁,连货运进出也暂停。”

  “老大,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找到破绽。”小丑语带安抚。

  我悄悄进去,朝塞弗罗点头,示意想私下交谈,但是他没理会。原本的计划全乱了套——我们本应躲进太空中的氦三运输机扬长而去。等外界发现贾王遭绑、火卫一大爆炸,一切都太迟。现在的情况则如他所言,我们都要去死了。

  “能确定的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维克翠放下人工肉黏贴器,“我们在那栋楼里少说留下百件以上的DNA证据,外加一大堆面部影像,阿德里乌斯很快就会察觉,派军团过来搜索。”

  “——甚至会直接把火卫一轰成碎片。”赫莉蒂径自叹气。她坐在角落一箱医疗器材上,与小丑一起研究通信仪显示的地图。卵石在桌子对面望着两人,受伤的腿先以胶体模具固定,不过骨骼没办法立刻接起。多亏有虫皮甲保护,烧伤程度降到最低,但可看得出还是痛苦难耐;高剂量镇痛剂抑制中枢神经,导致瞳孔扩大。还有,我和维克翠都注意到卵石那张圆脸上挂着明显的不悦:她很介意小丑伸手指地图时整个人挨在赫莉蒂身上。

  “氦三是阿德里乌斯的命脉,”维克翠说,“他应该不会冒险。”

  “塞弗罗……”我开口,“过来一下。”

  “我在忙,”他转头问劳洛,“还有哪条路线能离开这块该死的石头?”

  那名红种靠着医务室的灰墙,墙上贴着反光剪纸,上面有粉种模特儿在金星的白沙滩晒太阳。

  “这里只有货船。”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们的伪装掉了,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很讶异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金种,还看了我特别久。“不过全都无法升空。假如是豪华游艇或私家船只,也许还能进入针尖区,但要是你们过去马上就会被逮到——只要一两分钟。至于电车,车门都装了面部辨识,广告投影也连接瞳孔扫描。就算你们劫别人的船,还是得经过哨站。除了空间传送,我想不出办法。”

  “要是有那种东西就好了。”小丑咕哝道。

  “抢一艘飞船,硬闯哨站,”塞弗罗说,“以前就干过了。”

  “会被射下来。”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对他一而再、再而三无视我想私下谈话的举动感到厌烦。

  “上次就没事。”

  “上次我们有莱森德。”我提醒他。

  “这次我们有贾王。”

  “为了除掉我们,胡狼完全不会舍不得,”我回答,“他就是这种人。”

  “如果直线冲向地表那就没问题,”塞弗罗还不死心,“阿瑞斯之子有很多隐藏的地道入口,可从太空轨道直接钻进地底。”

  “我就不会这样,”拉格纳开口,“太鲁莽,而且舍弃了这里的高贵子民任由敌人杀害。”

  “我同意大黑。”赫莉蒂出声。她从小丑身旁走开,还是看着通信仪,持续监听警用频道。

  “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劳洛问,“胡狼发现收割者和阿瑞斯来过,就算把太空站翻过来也在所不惜。留在这里的阿瑞斯之子不到一周就会死光,你考虑过这点吗?”他露出作呕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是谁,其实拉格纳一走进机库就很明显了,只是我没想到号叫者竟然会夹着尾巴逃跑。还有,原来收割者是别人的手下。”

  塞弗罗朝他逼近一步。“王八蛋,那你有什么好主意?还是你只是不懂得闭嘴?”

  “有啊。我有主意,”劳洛回答,“留下来,帮我们占领太空站。”

  号叫者冷笑。“占领这里?兵力要靠谁来弄?”小丑问。

  “靠他,”劳洛望向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收割者,可是……我还记得,我是在半夜吃面的时候忽然在全息网络上看到,阿瑞斯之子流出你接受雕塑的手术影片。不到两分钟,殖民地联合会的网路警察就关闭那个网站,但影片已公开过,我面还没吃完,就有上百万网站贴出备份,他们挡都挡不住。后来,火卫一的网络总服务器死机,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

  “维安单位拔掉插头,”维克翠说,“不过这是标准程序。”

  可是他却摇头。“死机是因为半夜三更网络瞬间涌入三千万人,服务器无法负荷流量。金种关闭电源是后来的事。我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你去巢城告诉大家你还活着,就能占领这个卫星。”

  “有这么简单吗?”维克翠语气存疑。

  “就有这么简单。火卫一约有两千五百万低阶色族正苟延残喘地活着,日日为了那几平方米的空间、蛋白质包和黑帮问题打来打去。但只要收割者一露脸,那些小事都烟消云散,没什么好争好抢。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领导者,假如火星收割者死而复生……别说是军队,你指挥的根本是一场海啸,懂吗?战况立刻就能逆转。”

  这番话说得我背脊发凉。维克翠显然还没信服,塞弗罗则默不作声,恐怕内心又再次受创。

  “你知不知道殖民地联合会是怎么对付暴民的?”维克翠问,“你看过的军团装备大概都只针对装甲。譬如脉冲手套、锐蛇。但他们对付平民时会拿出线圈炮或连击炮,每名士兵每分钟可以射出一千发子弹,打你们跟打纸人没两样。一般人听到声音根本反应不过来,连害怕都来不及就死了。另外还有微波武器,可以加热人体组织的水分。光是灰种的镇暴部队就有这种威力,如果他们派出黑曜种呢?甚至金种披着战甲亲自上阵呢?又或者切断你们的水和氧气呢?”

  “那我们也断了他们的水跟氧气啊?”劳洛回答。

  “行吗?”

  “惹毛我们就行。”他瞪着维克翠。从他语气中的那股狠劲判断,我想劳洛八成知道维克翠的姓氏了。“阁下,虽然对方全是军人,能轻易把我打成肉酱,但我不到九岁就懂得拆解重力靴再拼装回去,过程花不到四分钟。今年我三十八岁,只要给我螺丝起子和电工工具,随便也能找出十种以上的办法要他们的命。我累了,受够了,想要回家。为了氧气、饮水和生存作践自己的日子该结束了。”劳洛眼神一空,身子倾近,“门的另一边有两千五百万个我。”

  维克翠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还是翻翻白眼。“你只是个想逞英雄的焊接工。”

  劳洛走过去,伸手拔掉桌上一排扳手。工具落地,弄出很大的声响,小丑和赫莉蒂本来盯着通信仪,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劳洛愤慨地瞪着至少高自己三十厘米的维克翠,毫不畏缩。“我不是焊接工,是工程师。”

  “够了!”塞弗罗大叫,“他妈的!都这节骨眼了还吵架!靠贾王出去就对了,不然我就把他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然后开始引爆炸弹——”

  “塞弗罗……”拉格纳开口。

  “我才是阿瑞斯!”塞弗罗吼道,“不是你,”他先指着拉格纳胸膛,接下来才指着我,“也不是你。快点收拾装备,要出发了。”

  说完后,他冲出房间,其余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我不会舍弃这里的人,”拉格纳说,“他们帮助我们,是我们的一分子。”

  “阿瑞斯是在发什么神经,”劳洛对大家说,“他疯了,你们得……”

  我猛然转身,单手抓起他抵在天花板上。“不准你再污蔑他!”劳洛道歉,我将他放回地上,确定大家都在听后,我说,“大家先待命,我一会儿回来。”

  我抢在塞弗罗进去之前追上。前面是座废弃车库,本地的阿瑞斯之子将它改建为发电机房,贾王暂时关在里面。塞弗罗与卫兵听见我靠近,一齐转身。“不敢让我和人犯单独相处是吗?”他鼻子一哼,“很好。”

  “我们得谈谈。”

  “当然,不过先让他说话。”塞弗罗推开房门,我暗骂一声,只能先跟进去。里面到处都生锈了,机器看起来比莱科斯还要旧。肥胖的贾王背后有个笨重物体在咯咯作响,苟延残喘输出的电力化作一圈光线,从头顶洒下,他被困在中间,什么也看不见。贾王坐在金属椅上,手臂铐在背后,青绿袍子皱巴巴又沾满血,不过那对斗牛犬似的眼珠依旧沉稳精明,宽大额头上黏了一层汗水与油脂。

  “你们是谁?”贾王并不恐惧,而是烦躁。房门在我们背后重重关上。他对自身处境所展现的只有不耐,没有多余的怒意或鄙视。他正发挥专业素养算计着我们的待客之道究竟有多烂,又捅出了多少娄子。强光刺眼,贾王看不到我们的脸孔。“黑道打手?还是卫星统领的刺客?”我们没回话,他吞了口口水,“难道是阿德里乌斯大人来了?”

  我听见那名字心一冷,但没讲话。塞弗罗也是。贾王开始怀疑我们是胡狼的手下,而且露出如假包换的恐惧。这可以利用,只可惜我们时间不多。

  “我们要离开这块石头,”塞弗罗一派蛮横,“老兄,你得帮我们想出办法,不然我就把你的指头一根一根折断。”

  “老兄?”贾王喃喃自语。

  “你一定准备了逃生艇和紧急出口——”

  “你是巴卡家的?”塞弗罗听了一呆。贾王继续说:“原来是你,他妈的真要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胡狼发现了。”

  “你有十秒钟告诉我该怎么离开,否则我就拿你肋骨来当背心。”听到贾王这攀亲带故的语气,塞弗罗威胁恫吓的气势都缩了一截。

  贾王摇摇头。“巴卡先生,你得仔细听——这是天大的误会。我知道你很难相信,甚至会觉得我脑袋有毛病,但拜托你听我说:我和你同一阵线,是你们的一分子。”

  塞弗罗皱眉。“什么我们的一分子?”

  “还能有别的意思吗?”贾王哑嗓笑道,“年轻人,现在状况简单明了:我,瑞古勒·艾格·桑恩,既是造币会的爵士、桑恩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同时也是阿瑞斯之子的创始成员。”

  

  第二十一章 贾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