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太多,”我开口,“会拖慢脚步,这回也没有电磁脉冲可以用。”更何况我们和外层空间仅隔三厘米的墙和空调系统,启动电磁脉冲是自寻死路。

  “那就减轻荷重,”塞弗罗走向受伤且双手缚在背后的卡珐克斯,朝他的脸举起脉冲手套,“老头,这无关个人恩怨。”

  他扣下扳机,我一把将他推开,脉冲波从卡珐克斯脸边掠过,轰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提欧身旁,几乎炸掉他一条腿。塞弗罗猛转过身,手套瞄准我的头。

  “给我拿开。”我低头对着脉冲炮管怒喝。热能往眼珠射来,刺得我不得不别过脸。

  “你脑袋在想什么?”塞弗罗咆哮,“你以为他是你朋友?他不是!”

  “留他活口。他是谈判筹码,奥利安应该还活着。”

  “谈判筹码?”塞弗罗喷出鼻息,“那莫依拉呢?烤焦她的时候你可没手下留情,”他眯眼放下武器,嘴唇一掀,露出黄牙,“噢,是为了野马吧?难怪。”

  “他是帕克斯的父亲。”我提醒他。

  “帕克斯死了。为什么他会死?因为你放过了敌人。老兄,我们不是在院训,这是战争,”他指着我的脸,“战争很简单:不择手段、见敌就杀,否则就换自己人遭殃。”

  他转转头,发现所有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气氛十分紧绷。“你错了。”我说。

  “我们带不走这些人。”

  “老大,外头很挤,”废物从外面跑回来,“超过一百个警卫,我们会变成蜂窝的。”

  “要是没有拖油瓶就能杀出去。”塞弗罗说。

  “一百个人哪,”小丑开口,“老大……”

  “大伙儿检查电力。”塞弗罗眯眼望向自己的手套。不行,他的目光太短浅,会葬送所有人的命。

  “不必,”我说,“卵石,联络赫莉蒂取消原本的撤离计划,传坐标过去,要她把船停在外面一千米的地方,尾巴对着我们,”卵石听了没有立刻反应,先看看塞弗罗,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归了,”我又说,“照我的话做。”

  “就这么办,卵石。”拉格纳附议。

  维克翠也轻轻点头,卵石皱了皱眉。“抱歉,塞弗罗。”她也朝我点头示意,以通信仪连接赫莉蒂。其余号叫者都盯着我,我感到痛心,竟因为自己害大家走到这一步。

  “小丑,看看莫依拉的通信仪能不能修理,尽量将数据调出来,或许能知道他们本来有什么协议,”我飞快地下指令,“废物和瞌睡虫去走廊把风,拉格纳负责押送卡珐克斯,假如他真想逃,就砍掉他的腿。维克翠,你身上还有悬吊用的绳索吗?”她检查后点点头。“把所有人串在一起,大家集中过来,要绑紧,”我转头看着塞弗罗,“你在门口装好炸弹‘欢迎’客人。”

  他没多说什么,眼中也没有愤怒,但压抑许久的自卑与恐惧结了果,最终流出怨怼的汁液。我认得那种神情,我的脸上不知浮现过几遍。就在刚才,我夺走了塞弗罗唯一的心灵寄托:号叫者。明明他耕耘了那么久,明明他说我还没准备好,但大家仍选择了我,不是他。这不只是对塞弗罗领导资格最大的否定。自他父亲死后就埋在心中的那股自我怀疑,此时得到印证。

  不该是这样。我说我会服从指挥,但没做到。是我不好。然而眼下并非自怨自艾的好时机,我不是没试着沟通,或是通过我们的友谊指引塞弗罗看清方向,但我重返阿瑞斯之子后看到的除了暴力还是暴力。无可奈何,我必须用他的方式来发言。我上前一步,对大家说:“不想死就赶快带着你们的鸟蛋动起来。”

  塞弗罗板起皱巴巴的小脸,望着照我吩咐开始动作的同伴。“要是你害死他们,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我们立场一致。动手吧。”

  他转身跑向门口,从腰带取下剩余的炸药,开始安装。我看着混乱的会议室,大伙儿各司其职,总算有个团队的模样。想必每个人都能猜得到我想做什么,也知道这计划有多疯狂。

  但看着大家那股认真执着的模样,我心里也越来越踏实。塞弗罗认为我没有准备好,大家却愿意信任我。只不过,我也注意到拉格纳偷偷望向落地窗三次。所有人身上的护甲都并非完好无缺,若要进入真空,光是压力就会叫人吃不消。我连面罩都没了。能否生还的关键是赫莉蒂。我总期待某天行动时能控制一切变量,假使独囚于黑暗之中给了我什么启示,那就是宇宙之浩瀚,绝非凡人能掌握。

  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信心。“大家打开干扰波。”我也启动自己腰带上的装置,不能让外面的监视摄影机捕捉到我的样貌。

  “赫莉蒂就位。”卵石回报。隔着玻璃,远在一千米外的运输机十分微小。

  “听我指挥,同时朝观景窗中心点射击,”我尽力压抑声音中的恐惧,“废物、瞌睡虫,回来集合!给昏迷的俘虏戴上面罩!”

  “我的老天,”维克翠咕哝,“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好的主意。”

  “闭气肺会裂开,所以玻璃破了以后尽速将空气吐光,缺氧就睡一觉,做个好梦,顺便祈祷赫莉蒂的动作比小丑那根在床上时还快。”

  他们笑出声音,紧紧围过来。维克翠迅速将缆绳穿过每个人的腰带,我们变成一串葡萄。塞弗罗装好炸药,瞌睡虫与废物招手要他赶快过来。

  “注意!”隐藏式扩音器发出声音,维克翠靠过来,将我和拉格纳绑在一起。“我是桑恩集团安全部长艾列克·泰·大和,在此对各位宣布,你们遭到包围,放弃武器和人质,否则我们将被迫开火。你们有五秒钟时间决定!”

  会议室里除了我们外没有别人,前门早就关上。塞弗罗设置好陷阱,正要回来。“你快点!塞弗罗!”我呐喊,可是他还没跑到一半,突然整个人往地面一拍,仿佛一个遭人踩踏的空罐。同样那股力道将我压倒,我的膝盖无法抵抗,骨骼、肺片、喉咙,没有一处不受到巨大重力的倾轧。视野模糊,脑子血液不足。我想举起手臂,却觉得它变成一百三十千克重。敌人提高会议室内的重力系数,唯一能撑着的是拉格纳。但就连他都单膝跪地,弯腰驼背,仿佛扛起苍穹的亚特拉斯。

  “该死——”维克翠勉强挤出声音,望向我背后的房门。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灰种,也不是黑曜种,更不是金种,而是一颗黑色的蛋,往旁边一滚,大小跟一个矮子差不多。它的表面平整光滑,白色小字印上编号。是机器人,与电磁脉冲或核弹一样天理难容,都是奥古斯都的心腹大患。那颗蛋仿佛一团伸出触手的油腻物品,顶端开始变形,伸出一挺炮管瞄准塞弗罗。我想起身拿脉冲手套迎战,但手臂对抗不了强大的重力。维克翠使劲浑身解数,同样动弹不得。塞弗罗咬牙爬行,试着逃离机器人的锁定。

  “观景窗!”我挤出一句话,“拉格纳,打破窗子!”

  纵然是他,在超高重力下要举起手臂也经历一番挣扎。拉格纳的手剧烈颤抖,喉间鼓动的战号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雪崩。他的身体随着被扭曲的吼叫不停痉挛,他奋力平举臂膀,拳套凝聚能量,冒出微弱的光点。

  震颤之中,拉格纳扣下扳机,手臂重重往后挫,脉冲波直冲玻璃中心,夜幕群星随冲击波荡漾,窗户向外鼓胀,出现裂痕。

  “Kadir njar laga……”他狂喝。

  玻璃破碎,空气抽出,物体滑动。一个女赤铜种尖叫着从我们身边摔出去,一入真空瞬间沉默。混战时躲在桌底或柱子周围的人牢牢抓紧。但手指出血,指甲脱落,两腿在半空摆荡,力竭后身子终于翻滚坠进宇宙,深渊即将吞噬建筑物内的一切。塞弗罗来不及会合,体重敌不过气压,不过飞起来后也与机器人拉开了距离;我伸手揪住他的莫西干短发,维克翠趁机以双腿箍好他,带到自己怀中。

  我们一行人逐渐滑向观景窗,我心里很害怕,手抖个不停。正视自己的决策后,所有质疑一股脑儿涌出。塞弗罗说得没错,我们应该杀出去,拿卡珐克斯甚至卡西乌斯当盾牌。为什么非要进入这片冰冷的世界不可?我好不容易才从胡狼的黑暗囚笼逃脱。

  这只是恐惧。我这么告诉自己。都是因为恐惧才会惊慌。这股情绪渲染开,我看见他们五官上压抑的害怕,他们也从我脸上找到一样的感受。但我怎么能害怕?我活在害怕和遗憾中太久,没有挑起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就算我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也无妨,所谓火星收割者只是面具,此刻的我依旧得戴上。不只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

  “Omnis vir lupus(人皆为狼)!”我高呼一声,仰天长号,将肺中所有空气呼出。身旁的拉格纳睁大了眼睛,极为兴奋;他张开大嘴发出咆哮,音量之大,连墓穴中冰封的祖先也会惊醒。卵石、小丑也加入狼嚎,最后连平常高高在上的维克翠也出声。愤怒与恐惧随吼叫离开身体,我们被气压拖过地板,流入太空。尽管旅途的终点可能是死亡。我在荒诞的号叫中找到人性与归属。当你假装勇敢,就真的变勇敢了。然而只有塞弗罗除外,我们飘走时,他一直保持沉默。

  

  第十九章 压 力

  

  我们以时速八十千米冲出破碎的观景窗,狼嚎被静默淹没。一股震荡传过身体,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扔进冰水,肢体抖不停。血氧消耗得很快,生存的本能让我不自觉张嘴。当然,太空中什么也吸不到。幸运的是,肺部也没有膨胀,只是成了两个干瘪的纤维囊袋。起初,我的身体绝望抽搐,想得到氧气,但渐渐视线就停在火卫一表面那些毫无人味的金属摩天楼。黑暗中,朋友手牵着手、靠缆绳串联,心底流泻过一股熟悉的安宁。与野马共度的雪地生活,与号叫者在山沟中围营火烤山羊肉,听奎茵说故事。我的思绪飘到另一段回忆。不是莱科斯,不是伊欧,也不是野马,而是维克翠、塔克特斯、洛克和我在研究院期间听机库里的蓝种教授讲课,解释太空会怎样影响人类的生理状态。

  “体液沸腾,也就是气压骤减时体液中会形成气泡,那是真空最危险的地方。身体组织的水分蒸发,并因此肿大……”

  “亲爱的无脑教授,组织肿大这种事情谁不懂啊。问问你妈还是你爸,你妹也行。”记忆中,塔克特斯这么说,洛克的笑声我也无法忘掉。这笑话太过粗鄙,诗人脸都红了,而我一直不解为什么他与塔克特斯这么亲近,始终关切这位爱说猥亵话的朋友滥用药物的习惯,塔克特斯死后,洛克还在他身旁哭泣。教授继续叨念……

  “……十秒内,身体体积暴增,造成循环系统失灵……”

  眼压增高,眼珠胀大,除了倦怠感,还有视觉歪曲。手指冻僵,耳膜鼓起,到处都痛。舌头变大变冷,好像有条冰蛇在口腔蠕动,随着体液蒸发慢慢钻进肚子。皮肤仿佛充了气,手指变成大蕉形状,气体从胃进入肠中,又成了个气球。黑暗笼罩,我瞥了塞弗罗一眼,那张脸肿成两倍大,模样古怪极了。持续以腿箍住他的维克翠貌如怪兽,不过意识竟还清醒。她那双卡通人物般的充血双目瞪着塞弗罗,喉咙止不住干咳,却吸不进氧气。两人的手牢牢相握。

  “水和气体分解后,在大血管形成气泡,随循环在体内流动,阻碍血流,十五秒内就会昏迷……”

  身体失去知觉,短短几秒延伸为永恒暮光。宇宙变缓慢,人类的可笑和渺小此刻完全展现出来。

  我体悟到其中的讽刺与虚无。戳破生命的泡泡后我们还剩下什么?周围的金属高楼看起来像冰雕,全息屏幕的光芒闪烁,如同冻结在内的龙鳞。

  火星就在头顶,依旧全知全能,无法撼动。我们随着火卫一公转,来到迎接白昼的那面,阳光如弯刀般划破黑暗,星球表面仍留着两颗核弹爆炸后镕金般的疮疤。最后一点儿时间里,我好奇着火星是否介意自己的容貌遭到毁损,资源被人掠夺。相较宇宙等级的寿命,我们这些温热却可鄙的小东西不值一哂,繁衍、扩张、争斗、灭亡,最后留下的只有钢铁与塑料,而它将持续低语、吹拂、变迁、转动,遗忘这群胆大包天、自以为能够永存的无毛猿猴。

  我看不见。

  醒来时,我感到身体下面是金属,脸上有个塑料罩,听到周围有人喘息蠕动,并察觉这是船体,引擎发出冰冷的嗡嗡声。抽筋、战栗,我猛吸了一口氧气,觉得仿佛头颅凹陷,无处不痛,但痛觉随着每次心跳退去,手指变回正常大小,我摩擦着手,试图稳定神志。我还是在抖,不过身上盖了电毯,也有人正以不怎么温柔的方式给我按摩,加速循环。左手边,我听到卵石正在叫唤小丑。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都是盲人,得等视神经重新适应。小丑支支吾吾响应,卵石哽咽到几乎要大哭出声。

  “维克翠!”塞弗罗咬字不清地嚷嚷,“醒醒!醒醒!”他摇动维克翠身体,一身装备哐啷响。

  “快醒过来!”塞弗罗掴了她的脸,她倒抽一口气后开口。

  “……妈的,你刚刚打我?”

  “我以为……”

  维克翠一巴掌甩回去。

  “谁?”我问那个隔着毯子揉捏我身体的人。

  “长官,我是赫莉蒂,四分钟前才捞回你们这几支棒冰。”

  “所以……我们在外面待了多久?”

  “约两分钟三十秒。情况非常危急,我们不得已清空货舱,倒车接近,然后再紧急加压。还好这些红萝卜虽然打架不行,驾驶垃圾船倒有点儿本事。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们没串在一块儿,现在大半会变成冰块。那附近还有一大堆废弃物和尸体飘来飘去,很多摄影记者在拍。”

  “拉格纳?”一直没听见他声音,我有点儿担心。

  “朋友,我在这里。无人坠入深渊。”他笑出声,“时候未到。”

  

  第二十章 异 议

  

  现在麻烦大了,塞弗罗也明白。降落在阿瑞斯之子基地的破烂码头后,我们立刻抢回通信频道主导权,下令将尚未恢复意识的马提欧和贾王送进医务室处理,卡珐克斯则关进监狱,并要劳洛指挥大家,防范敌人来袭。留守基地的人望着我们目瞪口呆,因为号叫者身上的黑曜种伪装坏得乱七八糟,我的状况最惨,假五官在会议室混战时尽数脱落,由于真空吸力,剥下了瞳孔变色片,黑色染发剂被汗水洗去,所幸手套没掉。问题在于,他们现在终于发现我们不是一群黑曜种,而是金种,里头还混着一个“死人”。

  “是收割者……”有人窃窃私语。

  “闭嘴,”小丑没好气地说,“别走漏风声。”

  可惜,无论如何消息很快会传开。收割者尚在人世带来的震撼是好是坏,尚不可知,可以肯定的是,现下并非好时机。虽然我们避开追杀,但这么高调地绑架了贾王,还连带杀死两名地位最高的圣痕者,胡狼麾下的反恐团队必定会巨细靡遗分析残留的证据,殖民地联合会也会出动禁卫军和维安机制,查明真相。我们潜入的路线、脱逃的手法及可能的共犯,没有一项能逃过检验,连武器装备船只的来源都将曝光。届时太空站内许多低阶色族将会惨遭屠戮。

  太空逃亡的过程一定会留下影像,从中定能找到我和塞弗罗的面孔。之后,胡狼可以出兵侵略,也可以派安东尼娅、莱拉丝和骨骑进行暗杀。

  倒计时已经开始。

  另一方面,现阶段我先假设殖民地联合会只认为贾王遭到挟持。野马与卡西乌斯究竟为何会出现,我还想不通,只能先认为胡狼并不知情,这也是之前我要大伙儿启动干扰的主因。贾王那栋大楼内的摄影机应该无法辨识卡珐克斯,要是形迹败露被胡狼察觉,他就会推敲出自己与最高统治者、贾王的三方合作出了差错。这张王牌我想先藏好,等到与野马取得联系,就会知道该怎么运用。

  然而,卡西乌斯势必得对最高统治者回报。他会怎么解释莫依拉的死?还有野马与殖民地联合会的关系又是什么?谜题太多,线索太少。我穿过长廊,伙伴都去包扎,武器库内数十名红种、棕种人、橙种着手整装,而我脑海里始终回荡她的那句话。

  我救了你的家人。

  野马的话可以有很多层含义,知道答案的只有卡珐克斯。我得向他问清楚。卡珐克斯已由拉格纳押解到牢房,塞弗罗对其他人下完命令后转头望向我。“收割者,他们要动手了,这回可是来真的,”他说,“你比较清楚殖民地联合会军团的战略,赶快去数据中心,给我做个对方的时间表和战术模式,就算没办法势均力敌,总能尽量争取时间。”

  “时间?”我问。

  “引爆炸弹,然后设法离开这块大石头,”他伸手搭在我肩上,想必和我一样清楚旁边有许多人在观望,“快动身。”说完后,塞弗罗带着其他号叫者继续前进,只有我与赫莉蒂留在原地。

  我转头。“赫莉蒂,你也熟悉军团战术,去数据中心支持。”

  她回头望向正要拐弯的塞弗罗。

  “你可以吗?”我问。

  “可以,长官。不过,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