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出呻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从嘴角垂下唾液,维克翠爬过来,浑身是血。在一片混乱中,洛克如一具石像般旁观。

  远处传来脉冲武器攻击的声音,雷声窜过,黑影从天而降,穿过屏蔽力场。对方搭乘幽灵船只前来,完全没被察觉。这里的巡逻呢?

  一群黑曜种降落在空地中间。禁卫军。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们开始追杀逃往花园的幸存者,一个不留。安东尼娅负责指挥,将各家族斩草除根,许多历史超过五百年的血脉就此断绝。有些被留做人质。莱拉丝与维克瑟斯笑得猖狂,摘下电子面具后露出原本的金发。艾迦华丽地降落在他们背后,灯光打得护甲灿烂辉煌。她环视四周,阴郁的表情中透露出满意。但她不是我注意的焦点,因为她身旁还有一个熟面孔。卡西乌斯。

  “弗吉尼娅呢?”他问。

  “失踪了。”胡狼回答。

  “有人警告她?”

  “是有人惹火她。”

  维克翠用最后一点儿力气爬到我脚边,身体在地上留下长长血渍,嘴唇也染上一片猩红。她碰了我,但我根本感觉不到。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真的不知道。”

  艾迦在洛恩身边弯腰,取走他的锐蛇。洛恩根本来不及取出武器。卡西乌斯走来,停在我脚边,单膝跪下看着我。

  “他动得了吗?”他问洛克,“诗人?”

  “动不了。不过听得见。”

  “戴罗,你杀光我家人,一个都不剩。即使不算上朱利安,其他小孩又怎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会把塞弗罗、野马都抓出来,你们谁也别想逃。”他的新手臂按在涂了珐琅的锐蛇握柄上。

  “你不能杀他,”洛克从卡西乌斯背后开口,“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洛克直接按着他肩膀,“卡西乌斯,最高统治者的命令非常明确。”

  “要解剖是吧。”卡西乌斯喃喃道。他又看着我,神情已经完全找不到过去称兄道弟的那段时光,仿佛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朦胧中,他抓起我的手,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握手,但他是要扯下我的戒指。那是我杀死他弟弟后获得的狼戒。没了它,我的手上空无一物。

  卡西乌斯重新站在我面前,不再像是雄伟的猎鹰,反倒像是长得漂亮的兀鹰。“朱利安、莉娅、帕克斯、奎茵、野草、鸟妖、腐背、塔克特斯、洛恩、维克翠,他们都被一个奴隶害死,真不值得。”说完后,他将我交给洛克。

  周围安安静静,只剩下断续的啜泣及警笛的声音。维克翠在我身边看着卡西乌斯离去,自己的生命也慢慢流失。她慧黠的眼珠转向我,写满迷惘。

  “动作快点儿,”艾迦在大屠杀的中心慢条斯理地说,“人家知道我们在这儿,快点儿把你老爹绑了带走。”

  胡狼点点头:“稍等一会儿。”

  奥古斯都被三个侍者模样的人压在几米外的地上。三人看见胡狼走近,抬起首席执政官。胡狼踩过洛恩的遗体。

  “你不喜欢这面具吗,戴罗?”他喊我,“这是我为你特制的,你在阿提卡城就已经被我看穿真实出身了。”

  胡狼转头望向首席执政官:“您觉得如何呢,父亲?我的精心策划会不会有辱您的名声?”

  “你这禽兽,”奥古斯都往他脸上吐口水,“你干了什么好事!”

  “您没有以我为荣?”胡狼用手抹去口水,看了一眼,“可恶。”

  “儿子,快住手,你会毁了我们家。”

  “阿德里乌斯……”艾迦不耐烦了,“该走了。”

  胡狼上前:“现在倒叫我儿子了。”他咂咂嘴,替父亲拉好外套,“你把我绑在石头上风吹、日晒、雨打的时候,有把我当成儿子吗?整整三天三夜。我还只是个婴儿,连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都还不能接触调查的岁数,结果你居然觉得我太瘦弱,比不上强壮的克劳狄乌斯。话说回来,我让卡努斯打倒他的时候,你还觉得他很强壮吗?”

  奥古斯都双唇颤抖:“什么?”

  “我花七百万买通卡努斯·欧·贝娄那和六个粉种,去凌辱克劳狄乌斯的女友。我早就算准以他的脾气会跑去要求决斗。当然啦,最可笑的是……我用的是你的钱。我跟你要一笔钱,说想投资自己的未来。我可没说谎,”他蹙眉道,“父亲,你真以为十岁小孩会注意股票市场?可惜你根本不关心小孩。”

  “你害死克劳狄乌斯,”奥古斯都声音衰弱,无力反抗,身子软在那三人身上,因巨大的悲伤而不停发抖,“你杀了我儿子……”

  野马知道了一定也会心碎。

  “我也是你儿子,”胡狼嗤之以鼻,“是个听你话、崇拜你的儿子。我怕你,又服从你,你要我学什么,我都乖乖去做,你要去哪里我就乖乖地跟去。我的一切都依附在你的意志底下,但你却始终认为我不够好。”

  奥古斯都猛摇头,但力气抵不过禁卫军的磁力手铐。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创造出的怪物:“我应该趁你还没长大就把你掐死。”

  “别这么说呀父亲……”

  “你不是我儿子。”

  阿德里乌斯的脸抽搐了一下。在那沉默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他内心最后一丝人性泯灭。奥古斯都那六个字释放出某种可怕的怪物,仅存的阿德里乌斯完全粉碎,只剩下胡狼。

  “挥别希望,也就挥别恐惧;挥别懊悔,我之中所有的善都已消失。”他引述《失乐园》的句子,仿佛对已经缓缓消失在远方的另一个自我低语,然后懒懒地将热熔枪对准奥古斯都的额头:“恶,即为我的善。”

  “住手!”艾迦冲上前,“阿德里乌斯!我以最高统治者的名义命令你……”

  胡狼往他父亲头上开枪。

  害死伊欧的凶手倒地,但我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一条生命的逝去,又招致下一条生命逝去,反复循环。舞者当初警告过我,野马也提醒过,千万不要信任她哥哥。我的朋友一个个死去,最后也轮到我。一切肇因于他们信任我,我却无法对抗邪恶。

  谁有办法呢?

  “你这条笨蛇!”艾迦咆哮,“最高统治者要拿他去招降外缘区!看你干了什么蠢事!”她看看天空,黑暗中爆出火光,有人穿过大气层,脉冲武器往城市地面攻来。禁卫军终于遭到奥古斯都与洛恩势力的反击。

  “我已经给你们这个大礼了,”胡狼朝我扬首,“别再啰唆,”他看看数据终端,指着天上的火光,“忒勒玛纳斯父子正要打过来,你想和他们玩的话请便,我要走了。”

  卡西乌斯附和:“洛恩与奥古斯都死了,他们迟早溃不成军。”

  艾迦下令禁卫军回穿梭机,部下过来抬我,维克翠抓在我腿上的手落下,两眼已经合上。

  “洛克,”我对抗着药效,挤出声音,“兄弟……”

  “不,不对,”他没有变成怪物,还是原来那样沉静,只是悲伤得可怕,“你是红种的小孩,而我生为金种。我们是兄弟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在了。”他走过来,弯腰伸手打开我腿上的象牙盒子。

  “而在这个世界,金种的地位不会动摇。”

  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我万念俱灰。伊欧的梦已支离破碎。

  过去、未来,都在此刻毁灭。

  塞弗罗、野马,无论你们去了哪里,千万别回来。这里太多痛苦、太多悲伤,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我们唯一的希望,也就是在我放弃一切时给我重生与复仇机会的阿瑞斯,已被敌人砍下脑袋,装在盒子里。

  我们输了。

  致 谢

  《魔戒》里我最喜欢的台词,是佛罗多终于忍不住要放弃他的使命,但山姆对他说:“快点儿,佛罗多先生……虽然我没办法替你背负重担,但我可以背你。”

  有时,写作是一种漫长的使命。你会迷失方向,翻山越岭,却发现自己犯下错误,必须双倍路程折返,通过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路上往往没有巫师能引导着你。而且,除非你用魔法变出来,不然是不会有路标的。一切皆取之在你——而这往往会令人气馁(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然而,虽然我的朋友、家人无法引导故事走向,但他们能用爱与友谊带我走过,因此我感到相当幸运。

  能够找到Del Rey这样完善的一家出版社,我再幸运不过了。在创意上,我从未感觉受到限制。除了想获得一个能落于纸上最棒的故事之外,我没怀疑过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大卫·芒什、乔·斯卡洛拉、特里西亚·纳瓦尼、斯科特·香农、戴夫·史蒂文森,就我个人而言,你们都是全世界最棒的圣人。

  现在来说说我的编辑,迈克·布拉夫。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夸张的烂梗探测器、黑曜种狂热粉。这个故事惨无人道的风格、发不尽的便当,还有莉莎·道森和哈威斯·道森——谢谢你们赌了一把为我代理,还有乔恩·卡西尔,感謝他在电影版权上的耐心和全心守护。

  同时也感谢乔尔·菲利普斯超美的地图和威士忌之夜;内森·菲利普斯,你就像我的弟弟(虽然我从未有过弟弟);塔玛拉·费尔南德兹,感谢你超龄的智慧;贾勒特·普赖斯,谢谢你让洛杉矶有家的感觉;特里·布鲁克斯,谢谢你花时间阅读一名年轻作者的第一本作品;斯科特·席格勒,你非常大方地给我称赞;还有乔什·布鲁克,谢谢你每一顿早餐后的恶作剧。

  而我的父母——我亏欠你们太多了。你们在我手中放了一把铲子,而不是电玩控制器。在树林里挖东西是我受过最棒的教育,我没有见过比你们更真诚、更良善的灵魂。我希望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我的姐姐布莱尔,谢谢你让我更有智慧,让我知道惹毛很有耐心的女人会遭到什么“难以想象”的生命危险——哦,还有,谢谢你当我的忍者杀手。

  最后一定要感谢亚伦·菲利普斯。要是没有他,就不会有《火星崛起》和《黄金之子》。从在德国念书认识开始,我们就是真心至交,他看着我创作了十五个故事,完成了六本书,然后在七年间被经纪人拒绝上百次。当一切陷入黑暗,他鼓励着我,并激励我继续我的使命。能够看到他也慢慢成长、成家,成为一如山姆卫斯·詹吉那样沉稳而真诚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想到四年前,我在西雅图的父母家的车库上写出《火星崛起》,我就觉得非常诡异。想到我当时质疑着是否只有我朋友才会读它,更加诡异。所以我要谢谢各位读者,谢谢你们与我一起踏上这趟旅程,谢谢你们让我过着实践梦想的人生。从父亲在我还小时读《霍比特人》给我听开始,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而且我也明白,专属于人的魔法是在字里与行间、在故事寓言中、在那些消逝的传说里——或者只是尚未被书写到纸上。

  [1]古罗马以及中世纪的制图者会以此句注记地图,标示出未知或有凶险的地区。——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出自卡夫卡的《变形记》。

  [3]出自弥尔顿的《失乐园》。

  [4]意即“纷争”。

  [5]莎士比亚《亨利五世》的经典台词。

  火星崛起3:晨色之星

  献给姐姐,她让我懂得聆听。

  黑暗中,我升上天空,远远离开底下的花园。那片以亲友鲜血灌溉的美景。杀死我妻子的金种躺在旁边冰冷的金属台上,被自己的儿子了结了性命。

  秋风拍打着我的发梢,引擎嗡嗡响;一条条亮橘色火焰划破远方的夜幕;有人穿越大气层,这代表忒勒玛纳斯家族率众试图登陆来救我——别来比较好,就让我被黑暗吞噬,任兀鹫啄食这具麻痹瘫痪的身躯。

  敌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群长了天使面孔的高大恶魔,个头最小那人靠过来弯腰轻抚我的头,望着他断气的父亲。

  “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他对我说,“无人哀号,无人怒吼,只有沉默。”

  叛徒洛克坐在角落。我们曾是好友,我以为他有不同于色族的宅心仁厚。此刻洛克别过脸,我看见了泪光,然而他的感伤并非因为我,而是为他自己。他缅怀着自己所失去的,还认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阿瑞斯不会来救你,野马也不爱你,是不是很孤单呢?戴罗。”胡狼的目光遥远、寂寥。

  “就跟我一样,”他拿出一副没有眼缝、口鼻凸出的面罩套到我脸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结局就是这样。”

  为了击溃我,他杀死我在乎的人。

  但只要还没全部毁灭,就有希望。塞弗罗、拉格纳、舞者,以及还困在黑暗中的族人,甚至每一颗星球上受到压迫囚禁、只为成就金种统治的各色色族。只要想起他们,即便胡狼在我灵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空洞,仍有源源不绝的怒火将它填满。我绝不孤单,绝不沦为他的玩物。

  尽管来吧。我是火星的收割者。

  我明白何谓苦痛。

  我见过黑暗。

  这绝不是结局。

  Ⅰ 荆 棘

  Per aspera ad astra.

  “颠簸路途通繁星。”

  

  第一章 只剩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