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戴罗。”

  “二。”

  “别废话了,拉格纳,”野马挥动锐蛇,在坑道里刮起一阵可怕的嗡嗡声,“要取我性命尽管来,畜生,让戴罗看看你这种东西活在世界上的意义。”

  沉默不断蔓延。

  “一。”野马暴喝一声,自己将灯踩碎,所有色彩都消失了,只剩黑暗。但寂静比矿坑更深更远,直达火星内核、深入永恒,直探只有逝者才能抵达的地方。

  拉格纳出声打破沉默。

  “我为自己的姐妹而活。”

  没有热熔枪的闪光,也没有锐蛇破空的声响。没有一丁点动静,只有那句话在寂静中盘旋。

  “我为了自己的兄弟而活。”

  从拉格纳身上出现些微光芒。他上前的模样仿佛迷路的朝圣者,护甲接合处亮着白色光线。他根本没拿武器。野马一脸困惑,但仍紧绷。

  “我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女武神山锥的子民。我生于龙脊之北、堕城之南的火星极地。我是艾莉娅·雪雀的儿子。”

  他双手靠在身侧,从野马身旁穿过。

  “自从带着泣日徽章的人从星空而降,将我家族带往锁炼群岛,我的身躯为金种得到四十四道疤痕。其中七道是接受纳果格训练时同族留下的。”

  拉格纳在我身旁一起跪下。

  “一道疤得自我母亲。五道疤来自守着女巫隘口的怪物。教我何谓爱情的女人给了我七道,我的第一任主人给了一道。为了取悦她和她的客人,我进入斗技场,与很多人或野兽对打,多出十五道疤。为收割者而留的,是九道。”

  他身躯的重量压得大地仿佛也发出叹息。

  “为了金种,我亲手葬送了三个姐妹、一个兄弟和两个父亲。”他停顿一下,语气带着哀伤,“可是……却从未为我同胞留下任何一道疤。”

  在护甲的青白色光线照耀下,拉格纳的双眼如鬼火闪烁。

  “现在,我要寻找生命的意义。”

  他闭上眼睛,无惧于眼前的金种。他的信念坚定,和我一样,和伊欧、塞弗罗、舞者以及很多很多人一样。

  我与野马目光交汇。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这感受或许与第一批来到火星的祖先相同。回首时,在浩瀚宇宙间望见地球。野马让我感觉有个家,有份爱。我蛊惑了她。我早就明白这是注定的结局,可是我却像个孩子,在绝望中祈祷未来能改变。

  “你为何而活?”我问。

  

  第五十一章 黄金之子

  

  今天要为我举办凯旋仪式。

  天气晴朗,蔚蓝中还找得着几颗星子。挺立的我一身金黄,紫色绶带横过胸口。我没戴头盔,因为仪式中会获得桂冠,还有紫种精心制作的凯旋面具,作为表扬。

  战车在我脚下,木轮毂碌碌碾过地面,碾过玫瑰与血花,还有从大道两旁摩天楼窗户洒落的各色花瓣。民众有的高举双手,有的低头望,脸上都堆满微笑。各种色族的人都有,还围到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朝着为我开道的游行队伍欢呼喝彩。有扮装花车、喷火秀、华丽舞群,甚至还有狮鹫、幼龙和蝎斑马之类怪兽,加上少数贝娄那家族幸存的俘虏,还有插在长枪上的贝娄那将军,及其兄弟姐妹的头颅。在奥古斯都所有严谨的特质里,最明白盛大场面的力量。镰翼艇和运输机在天空来回飞行。然而他也明白残酷的力量。苍蝇在那几颗头颅周围飞绕,不时干扰拉车的四匹白马。这辆战车沿着大道前进,目的地是城市前方白色石头垒起的马尔斯广场。

  我朝群众挥手,高举镰刀。他们陷入疯狂。父亲抱起孩子,指着我说,在遥远的未来,要告诉下一代子孙自己见证了今天。许多人抓起无花果的叶片往半空扔撒,不停叫好,也有人爬上广场的雕像或石碑,只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

  “但你还是个凡人。”洛克在我耳边说。他按照传统,骑马跟在旁边。

  “而且是个王八蛋。”塞弗罗从另一边大叫。

  “嗯,”洛克一本正经地附和,“没错。”

  我真希望野马也在场。她宁静的力量可以支持我承受这么多目光、这么多喝彩。人群里也有红种,他们叫着笑着,完全被联合会建立的这套娱乐机制驯服,真心相信战争带来光耀,而光耀归于金种。数百万人观看我在铁雨作战中被录下的影像。摄影机被电磁脉冲破坏后当然就没画面了,但费彻纳保留了我杀死卡努斯的那一刻。

  游行就像一场梦境、一场幻觉,我在茫然中前进,不明白身边的景象代表什么意义。朋友在身后、在身边,都是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他们都朝我露出笑容,敬爱着我,追随我奋勇杀敌。先前我觉得一切都值得,现在我却开始怀疑,就算对月球发动战争,然后呢?只是更多谎言、更多死亡、更多难以实现的计谋。

  野马会采取什么行动?在矿坑中,她转身离去。费彻纳得知事情发展,非常忧心,认为野马一如绑着我的断头台,刀刃随时可能铡下。说不定她已经安排好我的死期,眼前一切都是戏。或许奥古斯都早已知道真相。

  胡狼昨晚抵达火星城市,立刻注意到妹妹不在。我谎称我与野马为了首席执政官的事情有争执。

  “不意外,”他轻叹,“但可别让他妨碍你们,就像童年时,他把我和我妹拆散了。”胡狼一派亲昵地拍拍我肩膀,一起疯狂饮酒,到现在我还觉得左眼底下有点儿胀痛。我默默对自己发誓,以后不喝酒了。

  维克翠也骑着马,跟在洛克与洛恩旁边,神情慵懒,享受着阳光与欢愉。她将母亲重新带回奥古斯都阵营,安东尼娅也跟来了。据说她对拿下塞萨洛尼基城有不小贡献,但是必须注意那对母女会不会再度变节,实在麻烦,幸好维克翠忠心耿耿。她往我这儿抛了个飞吻。

  跟在她后面的是号叫者,人数只剩原本的一半。忒勒玛纳斯父子答应会替他们物色新人。这群将领后面是数十位当初率军协助作战的军事执行官与使节,还跟着上万灰种,大声唱着改过词的猥亵军歌,也不管我会不会难为情。殿后的是黑曜种军团,场面极其壮观。这不单是为了我,也是意图昭示新时代到来——太阳系将以火星为中枢,不再归月球管辖。

  费彻纳没露面。他本该到场。抵达城市前方的巨大白色族梯时,我还是没看见他。首席执政官及随侍团队和数十位盟友正在等候,一个身形仿佛骷髅的光头白种手里端着我的桂冠。

  我下了战车,踏上阶梯,将领跟在左右,广场安静下来。我的紫色披风随风扬起,空气中除了玫瑰花瓣外,还有马粪的味道。奥古斯都上前。

  “吾等召唤铁雨。”他大声道。

  “铁雨已然降临。”我回答。我们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全城,熬过铁雨的所有战士齐声高呼。白种祭司走来,她人生中有太多时光用在宣判罪状,面孔显得相当憔悴。那双迷失在历史中的乳白眼珠温和而关切地眨着。

  “火星之子,”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朦胧,“今时今日,你身上的紫色与昔日伊特拉斯坎诸王相同。你与他们同样写下历史,与击败旭日帝国、将大西洋联盟送入海底的祖先同样荣耀。你是征服者,将戴上这顶桂冠,接受众人的喝彩。”

  她将桂冠放在我头上,塞弗罗哼了一声。

  白种主持仪式,词藻华丽,耗掉大半个下午,讲完时已近傍晚。我渐渐明白为什么会需要这种盛大场面、演讲、建纪念碑等等举动,传统之于暴君,就像头上的冠冕。举目所及,每个身上都有徽号和纹章,握着旗杆的金种就等同承认一个腐败政权的正当性,默许人类的分化。但从这过程中,金种会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真的超凡脱俗。胡狼似乎看透了我心思,对眼前的荒谬翻翻白眼。祭司的致词终于到了尾声。

  “Per aspera 穿越困难……”白种的声音抑扬顿挫,身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奥古斯都扬起一手,纪念夺回火星的水晶碑被重力升降梯抬上半空,在嗡嗡声中升到离地五十米的高处,直到下一次凯旋仪式才会被取代。旧的纪念碑会降至地上,每一座都象征数百万个生命。

  “……ad astra 抵达星辰!”群众呼吼。

  我留在阶梯上,下方的马尔斯广场随着庆典开始而骚动,金种移往城市,免不了一阵宴会狂欢。

  奥古斯都站在一旁望着我,背景是夕阳照耀着他的城池,我们的影子覆盖在下方的低等色族身上。

  “陪我走走。”他下令。

  护卫跟着我们,靠得很近,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一定是他们父女谈过了。他都知道了。这是当然的。我身上有锐蛇,但没有反重力靴,护甲是装饰用的。被制伏之前,我杀得了几个黑曜种?可能不多。

  但我发现奥古斯都要带我去的地方后,不禁暗笑自己太敏感。宝座厅的天花板是整面玻璃,矗立百尺高的大理石柱群,厅内被夕阳照得一片火红,回荡着低沉的嗡鸣;离子锯和七把离子雕刻刀运转时发出细微声响,高出我一倍的玛瑙正在工匠手中浮现形状。

  “都出去。”奥古斯都下令。

  紫种赶紧从架上跳下,带着擅长石艺的橙种与红种工人离开。奥古斯都的随行侍卫也跟出去,广阔的厅堂里只剩我们寂寥的脚步声。

  看来他没打算杀我。

  “他们在为你雕刻王座。”我上前摸了一下那块玛瑙,悄悄吐了口气。宝座底下看得出雄狮的爪形,左边有尾巴蜷曲。

  “戴罗,你破坏了法律,”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居然将锐蛇交给黑曜种。这是我们传承自祖先的武器,你却交给唯一反抗过我们的色族。”

  “你要说的是这个?”我松了口气,“那是不得已。”

  “一位奥林匹克骑士被你的护卫杀死,而且事情传开了。”

  “假如拉格纳没有攻下城墙,我们早就输了,而主君,你还得继续遭敌人囚禁,甚至被处死,所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孰轻孰重。而且,他是在我授意下才那么做的。”

  “我父亲曾说过,问别人对自己的想法是一种软弱,”奥古斯都双手搁在背后,“但我还是得问,你认为我是冷血残酷的禽兽吗?”

  我转身看他:“毫无疑问。”

  “真诚实,”他看着玻璃顶,“你以为实话可以激荡出与那些鬼扯不同的涟漪。戴罗,我会是那样的人,同样是不得已,因为我必须纠正犯错的人。告诉我,为什么给黑曜种用锐蛇?为什么鼓吹低等色族抬头?为什么赐予一个蓝种控制整艘战舰的大权?明明她只有听令行事的权利。”

  “因为他们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奥古斯都点点头,仿佛我的答案不证自明:“我就是为此存在。我知道蓝种可以控制舰队,我知道黑曜种可以运用科技、率领部队。我也相信,只要给予适当机会,反应灵敏的橙种可以成为优秀的驾驶员,红种可以成为士兵,甚至音乐家、会计师。我更相信会有极少数的银种有办法写小说。问题是,我知道代价是什么——秩序是我们存续的重要关键。

  “戴罗,人类在地狱门前走了一遭。金种不是靠运气攀上现在的地位,而是一个不得已的结果。在当初的混沌之中,人类沦为只懂得吞噬星球、不懂投资未来的低贱生物,只顾享乐,不顾后果。即便最聪明的脑袋,也被困在生产一些玩具的经济体系中,不愿投入星际探勘或尖端科技,以革新文明。他们发明机器人,毁坏所有工作伦理,繁衍出一代又一代好吃懒做的蝗虫。各个国家囤积资源,彼此敌视,分化为二十个派系,都持有核武器——但每个派系都一样,被贪欲或狂热思想控制。

  “因此,当我们征服全人类,为的并不是自己的欲望,也不是荣耀,而是种族的存续。我们必须稳定动乱,建立秩序,集中人类的力量完成最崇高的目标,也就是确保我们一定有未来。色族制度是这个目标的基石,一旦阶级出现变动,秩序就会崩溃,到时候就不是追求人类全体的进化,而是人人追求自己的利益。”

  “金种为了自己的利益逼迫其他色族参战。”我往狮爪一坐,奥古斯都依旧站在大厅中央。

  “但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他回答时态度诚挚,几乎把我唬住,“我战斗并不真的因为我想称王、想当皇帝,或者你们以后在史书上随便给我安上的称号。这个宇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是谁,戴罗,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会静静等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类咽气,将万物一同摧毁。人类可能会灭亡,这件事大家都愿意接受,却没有人愿意讨论和面对。我们根本不存在,宇宙只是继续运行,不产生任何感伤。

  “可是我不会放任那种事发生,因为我相信人类,我要人类永远繁衍下去。我希望带领人类到太阳系以外的地方,寻找新生命。以一个物种而言,我们几乎还停在幼儿期,我希望可以将人类打造成宇宙中不可动摇的元素,而不只是昙花一现,如微生物那样的东西。正因如此,我才明白正确的人生观是什么,也判断得出你那种年轻人的想法会造成多大危害。”

  奥古斯都的心思确实浩瀚,深度广度都非我能及,或许我是初次明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完成以往的种种事迹。他抛弃普通的人性,去除善念,但在杀死伊欧时其实也不存恶念。对奥古斯都而言,他的所作所为不受世俗局限。他的理念在常人不能到达的高度,为了维护人类这个物种,他先抛弃了身为人类的自己。他的冷傲与刚强,和藏在脑中的想法形成相当奇特的对比。

  “那你曾经说过的,曾经做过的一切又如何解释?”我想起奥古斯都的前妻,就是被他塞了满嘴葡萄的那个,“你听从普林尼那种人的建言,轰炸从未犯法的平民百姓,不惜发动内战……这些都是为了挽救人类的未来?”

  “为了保护更高的善,我不惜代价。”

  还有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人类。”我附和。

  “没错。”

  “太阳系有一百八十亿人口。为了保护人类,你打算杀死多少人?十亿?还是一百亿?”

  “数字与必要行动间没有必然关系。”

  “一百五十亿?”我问。身为红种与身为金种的我,同样感到诧异。

  “必须有人做出选择。”奥古斯都回答,“人类这个种族一天比一天衰败。精灵种只顾享乐,不求进步。圣痕者眼中只看得见权位,连最高统治者都为了篡位,谋害亲生父亲。这样的人必须接受统治。”

  “必须被你统治。”

  “被我们,”他没有眨眼,眼神毫无动摇,“是我们,”奥古斯都又说一次,“先前我没有好好待你,是为你的轻率鲁莽感到忧心。可是我承诺会给你补偿,你也展现出成长与学习的潜力,所以我会说到做到。你不该只是我旗下的军事执行官,带兵打仗的人够多了。你来当我的继承人。我需要……我想要的,是儿子。”

  “你已经有儿子了。”

  “他不过是只汲汲营营、想从我这里夺走权力的寄生虫,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权力该用来做些什么,即便交到他手上,他也没有任何抱负。他很饥渴,可是那仅是联合会教他的饥渴。”奥古斯都闪过一丝笑意,“有趣的是,我刚才提出的其实是他的主意。他站在你这边。”

  既然我与胡狼私下结盟,我对这个发展并不意外。然而,我知道他的性格,所以我怀疑自己是否得为此付出代价。胡狼将整个计划看成一笔生意,有投资就要有报酬,特别是这样一笔巨大的投资。他居然没有事先告诉我。

  “弗吉尼娅呢?继承人并不一定得是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