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左臂,数据终端挂在手臂内侧。我犹豫一会儿,呼叫了野马。
响了。就在我背后。
我一愣,热熔枪启动的声音同时传来,温暖的黄色光线在后头,照亮巨大隧道的某块区域。
“把手举到我看得见的地方。”她的声音回荡在矿坑里,语调冰冷得我几乎认不得。我缓缓将手举高:“转过来。”
我转身。
在灯光下,她的眼睛如同猫头鹰,站在十米外的高处,脚下是倾斜松动的土壤。一手是灯,一手是热熔枪,枪口指着我的头颅,手指轻轻抵着扳机。她指节白了,面无表情,眼底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
塞弗罗猜对了。
“他妈的,你这大白痴,她会朝你脑袋开一枪。”之前在穿梭机上,塞弗罗就这么告诉我。有时我不禁怀疑,他愿意加入这场革命只是因为可以学红种骂粗话。拉格纳在旁边一直没讲话。
“那你和你父亲为什么一直帮我?”我问。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这得让她自己做决定。”
“要她把你看得比整个种族更重要?”
“你们就是这样。”
“噢,别胡扯,难道我是金种小公主?”他高高举起手,“她一辈子都在这种高度,在空气清新甜美的地方。”塞弗罗放下手,“我一出生就是矮子精,还有个肥嘟嘟的老爸。你女朋友从来没有吃过苦,平常能把话讲得很好听,但等到真有人想把她的王宫和花园拆掉……你就等着看她翻脸。”
“你是红种。”野马问我。
“我以为你离开了。”
“只有追踪装置离开。”她扭动下颚,“塞弗罗手脚很利落,什么时候装上的我都不知道。至于你,你不可能告诉我这种事情时还……还不做点防范。我只是将衣服都丢在穿梭机上。”
“为什么回来?”
“不对,”她打断我,“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戴罗,戴罗是本名吗?”
“我母亲取的,纪念外公。”
“所以你真的是红种。”
“我出生在刚才那间屋子里,十六年后才第一次看见天空。对,我是个红种。”
“我懂了,”她迟疑一阵,“然后我父亲杀了你妻子。”
“对,他下令处死伊欧。”
“你在山洞里对我唱歌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些?这个地方、接受雕塑的过程、整个计划,都藏在你的心里与回忆里。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野马摇摇头,不打算听我的答案,“后来呢?伊欧的丈夫应该也被吊死了,你应该已经死了。你是怎么逃走的?”
“你知道为什么连我也会被吊死吗?”
她等着我自己解释。
“因为谋反罪被处死的红种尸体不可以下葬,要挂着腐烂,让大家记住异议分子的下场,”我伸出拇指戳自己胸口,“但我却把她解下来埋葬了,所以我也得被吊死。只不过,这次我叔叔准备了血花油,能让心跳减缓到像是死了一样。他偷偷把我解下来,交给阿瑞斯之子。”
“然后他们……”野马拿起全息影像方块,光线照得她脸色苍白,“对你做了那种事。”
“原本的我,皮肤比蓝种还苍白,也比塞弗罗矮一个头。力气输给灰种,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比在花园里受训练的粉种还少。他们看见我,还有我这个种族最好的一面,并重新铸造,成为你们之中最好的样貌。”
“……这怎么可能?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有那么多测验,”她语气稍微不那么冰冷了,“测谎、DNA分析、身家调查等,”野马终于想通,笑了出来,“难怪你会来自什么奇怪的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正好有债台高筑的双亲,要去小行星赌一赌能不能靠采矿致富。”
“然后矿区被银种买下,他们返航时宇宙飞船却失踪了。”
“被阿瑞斯之子击坠,更改文件记录,甚至真的买下矿区,方便把你的故事写完整。”
“或许吧,”其实我并不清楚舞者怎样处理这件事,“那些朋友有自己的办法。”
“不过你怎么撑得过雕塑手术?”她小声地问,“就生理学来说,应该做不到。雕塑师在你身上做的……没有人可以承受。纹章连接到中枢神经系统,强行移除前额叶的植入物,应该会导致精神病。”
“那位雕塑师才能过人,他不只为我摘除植入物,还帮另一个人设计手术过程,只是没有自己操刀。”
“另一个人?所以有两个。是塞弗罗吗?”她乱猜,“所以你们才走这么近?”
“不对,是提图斯。”
“提图斯?那个屠夫?你和他是一伙的?”
“没有。我一直到击败你们分院后才得知他的身份。阿瑞斯确实以为我们可以联手……”
“结果提图斯是个禽兽。”
“被金种逼的。”
“所以就可以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别讲得好像你真明白他遭遇过什么。”我忍不住情绪上来。
“我明白啊,戴罗,我没有转头不看。我读过政策,看见了你的同胞过着怎样痛苦的日子。但这和任意杀人、强奸、动用私刑是两回事。”
“可是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提图斯会有那些行为,都是因为心里有恨,误以为自己活下来的目的就是要复仇。若立场调换,我说不定也会和他一样。”
野马的目光搜寻着我的眼睛:“那为什么你没有?”
“因为我的妻子,”我抬起头,“也因为你。”
“别再说这种话,”她声音中充满懊悔,退后一步,摇摇头,“你不可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可以?你一直想知道我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现在我不是让你看见了吗?”
“戴罗……”
“提图斯心里藏的是痛苦。他的生命里只有痛苦。但我不一样,伊欧梦想着一个新世界,我们的孩子可以在那里过得自由。我差一点儿失去那个梦想,不过我遇见了你。”我上前一步,“因为你,我没有变成怪物。你还不懂吗?”我挥着手,想压抑心里的绝望,“在我身边的是几百年来奴役我们的人,我本来以为所有金种都是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刽子手。那时候,我也只想报仇。但是你出现了……你让我看见金种也有善良的一面。洛克、塞弗罗、奎茵、帕克斯、号叫者们,大家都证明了这一点。”
“证明了什么?”她问。
“证明了问题的症结不是色族间的抗争,不必把你们看成金色,也不必把我们看成红色。我们都是人类啊,野马。人人都可以改变,可以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几百年来,这个社会想抹煞这种可能性,想要隔离人类。但这是不可能的。你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我可以在你身上看见爱,看见喜悦,还有仁慈。当然也有些暴躁,有些瑕疵。我也一样,我妻子也一样。人性种种一直都存在我们身体里,因为我们都是人类。你父亲要我们忘记这个真理,联合会则要我们活在外界强加的规则下。”
我再上前一步。
“你曾经说过,是我给你希望,使你相信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结束学院训练,开创更有意义的人生。后来你说,我接受你父亲的条件交换,进入研究院学习,等于背弃了自己的理念。事实上,我从未背弃理念,一刻也没有。”我继续靠近。
“戴罗,你会毁掉我们一家。”
“确实有这可能。”
“但他们是我的家人啊!”野马大叫,五官扭曲,“我父亲吊死你的妻子。人是他害死的,你居然还可以那样看着我?”她抽了一口气,“戴罗,你到底想怎样?告诉我,你是要我帮你杀了他们吗?你要我帮你毁灭我的同胞?”
“我没有这样想。”
“你根本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打算毁掉任何一个族群。”
“你有!”她说,“怎么会没有?看过我们怎样对待你的同胞,经历过我父亲对你做的那些事。”野马解开一颗外套的扣子,好像这样才能呼吸得顺畅些。热熔枪在她手里晃动,扳机上的手指紧绷。“你要我怎么办?我不扣扳机就会有好几百万人丧命。”
“你扣扳机的话,就是接受数十亿人要继续当奴隶的现况。想想那些还未出世的孩子。而且,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另一个人崛起。或许是十年后,或许五十年、一千年,无论如何,也不计任何代价,枷锁一定会被打破,你们无法阻挡,这是历史的趋势。对你而言,该祈祷的是不会由提图斯那样的人站上我现在的位置。”
她将枪口对准我右眼。
“扣扳机,你就一起死。”拉格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拉格纳,住手!”我吼道,但根本看不见他躲在什么地方,“住手,不可以伤她!”显然拉格纳没有按照我的命令,去追踪野马身上的讯号。刚才的对话他听到多少?
“别轻举妄动,”野马立刻身子一闪,背靠墙壁,“他也知道?拉格纳,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收割者信任我。”
野马把灯丢到地上,抽出锐蛇。
“他不是来这里杀你的,野马。”
“污印懂什么?”
我高举双手:“拉格纳没有要动手。你说是不是,拉格纳?”
没回应。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情况失控了。“拉格纳,听我说……”
“收割者,你不可以葬身在此,你对所有人来说都太重要。奥古斯都小姐,你还有十秒。”
“拉格纳,拜托!”我哀求,“请你相信我!”
九。
“兄弟,在河边那一次我相信你,但结论而言,你并不是不会犯错。毕竟你是凡人。”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靠近矿坑顶端。拉格纳没说错,进攻爱琴城时他彻底信任我,我却带大家步入陷阱。能活下来完全是运气。
野马苦笑,看来准备决一死战。“看吧,戴罗,你挑起这场战争,放任像他这样的野兽出栅,最后只会带来无穷尽的复仇。”
七。
“不是为了复仇!”我努力镇定,“是为了正义,是以爱去对抗一个建立在贪婪与残酷上的帝国。还记得学院里发生的事情吗?我们解放了本来该沦为奴隶的人,并敞开心胸信任他们。那就是我学到的——信任。”
五。
“戴罗,”她语带哀求,“你怎么会这么傻?”看来她心意已决。
四。
“怀抱希望并不是傻,”我将自己的锐蛇、数据终端丢到地上,跪了下来,“假如连你也不能改变,那就没有人可以改变。果然是这样,你开枪吧,就让世界照原本的轨道运行下去。”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