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出乎我意料外。我压抑紧张的情绪,以及想左右张望的冲动。“不,主君,我并不拥护伪民主。”

  “你不是改革派?你不想修改联合会规章,追求所谓更公平、更正义的社会?”

  “人类社会的现行结构很完善,”我停顿一下,“只有少数例外。”

  “普林尼。”

  “对。”

  “你们各有各的长处,你的职责不是质疑我为何将某人留在身边。”

  “是,主君。但如果说我拥护伪民主,就如同说你喜欢月球。”

  他完全没有展露笑意,我再次感到意外。他反而按了一个按钮,播放我夺下和平号的那段演讲,画面上出现各个色族的表情。

  “看看他们的反应。”奥古斯都切换和平号内的各处影像,船员开始去压制金种,他一直在注意我脸上的神色。“看见了吗?一清二楚。他们的眼中出现火花。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那叫‘希望’。”这名杀死我妻子的男人正等着看我露出马脚,但你没有这种运气。“希望。”

  “主君是说我做错了?”我问。

  他引述荷马的《伊利亚特》:“如冥界大门般可鄙之物,是口说一套、心藏一套的人。”

  “我一向有话直说。”

  “说得很轻松,”他双唇微微分开,用愤怒的气音吐出句子,“但就在恐怖分子通过网络散播谎言,炸毁都市,煽动低等色族胡作非为,我们的根基遭到这些害虫腐蚀,却又必须对敌宣战的节骨眼儿上——你居然讲出那种话?”

  “制造混乱是为——”

  “住口!你知不知道,假如其他执政官认为我们是改革派,会有什么后果?假如其他家族以为我们是追求平等和伪民主的大本营,该怎么办?”他指着一个玻璃杯,“原本的伙伴就会变成这样,”奥古斯都把手一扫,玻璃在地上碎裂,“我们的性命也一样。”他又砸了一个杯子,“有个女儿在月球上与改革派亲近已经很棘手了,你不能也染上政治色彩。要记住,你是战士,立场单纯,明白吗?”

  如果可以吸引低等色族投靠呢?我很想这么问,但这样奥古斯都可能会叫黑曜种过来直接毙了我。

  “明白。”

  “很好,”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转着戒指,表情有些犹豫,“我可以信任你吗?”

  “哪个方面?”

  奥古斯都冷笑:“多数人都会立刻答应。”

  “他们不老实。”

  “我可以将权力委托给你,并且放心让你自主行动吗?”首席执政官搔搔下颚,“很多人会在这时屈服于贪婪,想自立门户,从古罗马时代到今日,全是一个样。正因如此,联合会才要设下封锁线,没得到议会同意的舰队不能进出。只要握有武力,就会以为自己变强了。接着,他们会意识到这力量只能暂时拥有,军队迟早要归还,于是便急急忙忙想闯出一番成就。这种心态足以毁掉一个文明,所以不能让某些人得到武力,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

  “那种东西影响力比较慢。虽说与我们家族的名声并不相称,但他也算是有用脑在经营。靠那种手段也可以消磨敌人。但是,只有可以随心所欲使用、像锤头敲钉子那样直截了当的实力才真能除掉对手,夺得大位。我可以将这种力量交在你手上吗?”

  “你别无选择,只有我可以去见洛恩。”

  奥古斯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大概不太习惯自己的算计被人揭穿。但他很快收敛情绪,不肯多给一丝认同。“看来你也想到了。”

  “你想派我见洛恩,请他出兵援助,因为我和他是师徒。”

  “也因为他很喜欢你。”

  我迟缓地眨眨眼:“我不太确定这说法是否正确。”

  “他有过四个儿子,其中三个死在他面前,另一个死于意外,这你应该听说过。我认为洛恩在你身上找到他儿子的身影,但其实你比他们更厉害,道德感略低反而更有优势。重点是,他喜欢你,但讨厌我。”

  “主君,他应该更讨厌奥克塔维亚。”

  “想说动他仍不容易。”

  “让他别无选择就行。”

  

  第二十七章 果冻豆

  

  忒勒玛纳斯父子在走廊上等我。卡珐克斯上前拥抱,差点儿没压断我的背,戴克索点头称许。被两个巨人夹在中间,我有点儿晕眩。这是我第一次在比较平静的场合与他们讲话。其实我一直躲着不愿面对,总觉得自己该为帕克斯的死负责。

  “我的小儿子只败给过你,”卡珐克斯开口,“帕克斯那孩子死得也算体面,为保护朋友而死并不丢脸。只是没和你一起打下奥林匹斯山,有些可惜,不然一定很精彩。”

  “我也挺想看他拆下朱庇特的护甲。”

  戴克索咧嘴笑道:“以前我是朱庇特分院,还是学级长。后来败在卡努斯·欧·贝娄那手上。”

  “听起来我们有共同敌人。”

  “除了暗算我小弟的混蛋之外吗?”他轻声问,“安德洛墨德斯,我们的共同敌人似乎很多呢。”

  卡珐克斯捞起狐狸,那头狐狸舔舔他脖子,看看我,钻进那丛红胡子里。狐狸是白胸黑腿,其余部位被赤褐色的毛皮覆盖。它比普通狐狸粗壮,体重将近三十五公斤,几乎等同一头狼。

  “狐狸是很漂亮的动物。”卡珐克斯摸着他的宠物。

  戴克索点头附和:“调皮、杂食、很难捕捉,一夫一妻,习性相当特别,而且狩猎范围可深入狼群领地,”他眼神一沉,“可惜不够狠毒,面对豺狗就落到下风。我们请奥古斯都执政官将阿德里乌斯逐出家门,之前他也真的滚了,没想到现在又回到舰队。”

  “他算是罪犯。”两人点点头。

  戴克索伸手搭我肩膀:“女人——我是说我的妹妹和我母亲——希望我转达一件事。她们不认为你要为帕克斯的死负责。我们很疼爱他,你也一直很尊敬他。你替先锋号改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我们都明白,也很感激。一日为友,终身为友。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

  卡珐克斯边听边点头,丢了好几颗果冻豆给狐狸。

  “如果有事需要我们帮忙,”戴克索意有所指地朝指挥室点点头,“尽管开口,忒勒玛纳斯家族会倾力相助。”

  “真的吗?”我问。

  “帕克斯也会开心的。”老卡珐克斯低声说。

  我握起他的手,决定赌一把。“那请别怪我唐突,我现在就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两名巨人扬起眉毛,面露讶异。“索福克勒斯,去查查。”卡珐克斯语气很兴奋。大狐狸从他腿边接近我,嗅了嗅膝盖,又观察我的鞋子和手掌,穿过我两腿中间,不知在找什么。突然间,它抬起身子,巴着我大腿,尖嘴钻进口袋,开心地叼出两颗果冻豆。

  “神奇!”卡珐克斯大笑,拍拍我肩头,“索福克勒斯在你身上找到能认同的迹象,而且是魔法变出来的!好兆头!儿子啊,回去把你母亲、妹妹都叫过来,收割者有什么吩咐,我们忒勒玛纳斯家族就替他办到。”

  “父亲,那些女孩去天王星了,几个月后才回来。”

  “哇,那么,我们去替他办吧。”

  “说得好。”

  “一小时内通知你们。”我说。

  “有好戏看了!”卡珐克斯蹦跳着走开,“等你的消息!”他大叫大笑,从一群橙种中间走过,吓得那群人赶紧躲开。

  “他真的相信魔法?”我问。

  “他老说晚上会有矮精灵种去挖他耳朵,我母亲觉得他大概是脑袋被敲过太多次了。”戴克索跟着父亲,脸上藏不住笑意,边朝自己嘴里丢果冻豆,我马上明白自己的口袋为什么会多出东西。“我觉得他活的那个平行世界好像比我们的要有趣一些。别忘了联络我们啊,收割者,我父亲真是迫不及待了。”

  我通过全息网络与胡狼联系,告诉他最新情况与战略,听了一些建议。我请奥利安准备朝木卫二出航。航程估计需要两周,洛克忽然走进舰桥,看着底下几个蓝种,没有讲话。离开月球以后,他第一次主动过来。我始终不放心。

  “我很抱——”

  “我不打算谈奎茵。”他立刻打断我,“我明白你想靠自己挑起战争,不愿意让我出面买下契约保护,但我不懂你为什么对我下药。”

  “我想保护你。我知道酒会过后还需要你帮忙,所以不想让你有危险。”

  “所以我怎么想一点儿也不重要吗?”他问,“就算担心我会打乱你的计划,你也无权代我作出选择。朋友之间不该如此。”

  “是我错了。”

  “因为往我脖子上扎针?”

  “或许‘错了’两个字还不够,但我希望你知道,尽管我的行为本身很愚蠢,动机是出于善意。假如你要我跪下来……”

  “差不多就这意思吧。”我听得出洛克在开玩笑,但他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就这么走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破浪人

  

  “风暴快来了,而你也来了。”我的朋友说,他的灰色胡须被风吹往一旁,眼睛凝视下方的汪洋。“你知道吗?在这海洋广布的星球上,就算风比现在更大,也会有人搭着小船出海。那些人是灰种、红种、棕种,而且是他们之中的渣滓。那种勇气几乎等同疯狂。”他站在阳台上,沉重地指着卷起达十米高的黑浪,“这种人,我们称之为‘破浪人’。”

  木卫二也是个令人发狂的地方。这儿的一切仿佛都浮在空中,因为重力只有地球的零点一三六。因此,我跨出的每一步都要相当谨慎、精准,否则可能不经意就往上冲起十五米,还得耐着性子等自己落下。在这儿与人斗剑会像在表演水中芭蕾。为了走得舒服点,我索性套着反重力靴不脱。

  老人家仍望着包围这座岛屿的海面。他确实地实践了他给我的教诲——如惊涛骇浪中的磐石,虽被打湿,却丝毫不受涡流撼动。海水溅上他的胡须,亮金色的瞳孔迎怒风闪耀。

  “身处海面,会觉得仿佛每一阵风都能吹翻世界,每一道浪都是前所未有的巨浪。破浪人为了挑战自我出海,但有时会遇上真正的风暴。桅杆折断,头发从头皮上被扯掉,他们很快就会被大海吞噬。然而,母亲在孩子尚未丧命前就知道要哭泣,一如我初次见你,就已开始默默哀悼。”

  他终于望向我,胡子下的嘴唇抿紧。

  “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与多数圣痕者不同,并非在宫殿或都市长大。我父亲认为世上有两种罪恶根源:一是科技;二是文化。他个性非常强硬——不只在杀戮上,他的刚强并不表现在他的所作所为,而是表现在他的节制和无为。我父亲不耽溺享乐,我们这些孩子也一样。他完全没有接受细胞再生疗程,却活了一百六十三岁,经历八次铁雨。不过,我父亲太常夺去他人的性命,所以不懂生命的宝贵。他活得并不快乐。”

  在我眼前的,是前狂怒骑士——洛恩·欧·阿寇斯。他靠着阳台。这座石灰岩要塞是他的城堡,坐落在水深九十公里的汪洋上。建筑物不是中古风格,线条相当现代,素材融合古今——玻璃、钢铁和这座礁岛交织出冷硬的轮廓,与他本人相当神似,他是上一辈金种中我最敬重的一位。

  风暴来袭时,这城堡看来与他一样严峻。但若雨过天晴,阳光会笼罩城堡,穿透玻璃帷幕,照得钢架闪闪发亮。十公里见方的土地上,孩子在花园、城墙、港口间奔跑,任微风轻抚头发。在图书馆里,洛恩会听着海鸥啭鸣、碎浪拍打,女儿带着孙子玩耍嬉笑。他为死去的几个儿子守护着这地方,但莱森德不在身边。

  如果所有金种都是像他这样的人,红种或许还是得在地底辛苦工作,但至少能真正地明白自己的生存意义。洛恩或许称不上善良,但至少很真实。

  他骨架宽大,比我略矮。他将喝光的威士忌瓶往外一抛,立刻被狂风卷走,坠落海面,完全被吞没。“有人说,在风里可听见破浪人的喊叫,”洛恩喃喃道,“但我却觉得是他们的母亲在哭喊。”

  “政治风暴也时常把人卷进去。”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