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飞不了。和你相比她们太简单了。我也买不起反重力靴的执照。于是她们为我跳舞。”米琪解释说,“但是你,你可以飞,不是吗,我非凡的男孩?”

  我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他紧紧地抿起嘴唇,微笑起来。我的反应让他懊恼了,我一直都是。“你怕我。”我告诉他。

  他大笑起来:“怕你?哦!哈!你觉得我在怕你吗,小子?”

  “是的。你习惯了对一切了如指掌。你和其他人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我朝全息影像点了点头,“板上钉钉的东西。安排好的事情。红种人低到泥土里,其他人踩在我们背上。现在,你看着我,意识到我们并不情愿待在那个该死的地方。红种人要崛起了,米琪。”

  “哦,你要学的还有很……”

  我抬手抓住了他的两个手腕,让他动弹不得。他盯着我镜中的影子,试图挣脱我的钳制。但谁也敌不过地狱掘进者的腕力。我朝镜子里微笑,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他身上有恐惧的气味,原始的恐惧,仿佛一只被狮子逼到墙角的老鼠。

  “对艾薇好一些,米琪。别逼她跳舞。让她过得舒服一点,不然我回来时会把这双手从你身上扯下来。”

  

  第十三章 不?幸

  

  马提欧是个瘦长的粉种人,四肢修长,面容俊美。他是个奴隶,或者说是个性奴,但他走路的架势却像水神一样优美,举手投足都仪态万方。他对戴手套有种强烈的爱好,哪怕有一丁点灰尘也能嗅出来。对他来说,保养身体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因此,在为我的手臂、双腿、躯干和私处施用毛囊去除剂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妥。但我很尴尬。结束之后,我们都骂骂咧咧——我是因为除毛剂的刺痛,而他是因为我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就失手把他的肩膀打脱了臼。粉种人确实被造得很柔弱。如果说他是蔷薇,我就是棘刺。

  “现在你光溜溜的了,你这个发疯的小玩意儿。”马提欧叹了口气,语气万分妥帖,“这是眼下最流行的月球风格。哦……你的眉毛活像两条生了霉点的毛毛虫,你还需要修一修眉毛,做个鼻孔除毛术和皮肤去角质。你的牙也得增增白,告诉我,你到底刷没刷过你那口新牙齿?恕我直言,它们比抹了芥末酱的蒲公英还黄。等把黑头全除掉(这跟寻找氦-3矿一样难),调整肤色,注射过褪黑素之后,你就算收拾齐整了。”

  这些蠢事让我怒吼起来:“我看上去已经是个金种人了。”

  “你看上去像个青铜种!一块愚人金!那种血统低劣的杂种不是金黄色,而是灰扑扑的土色。你必须完美无瑕才行。”

  “你真他妈的是个老浑蛋,马提欧。”

  他狠狠地给了我一下:“请注意措辞!金种人死也不会用那种矿坑里的俚语。想骂就骂‘该死的’或者‘可恶的’,不能说‘渣滓’,要说‘废物’。你再说一次‘他妈的’,我就抽你嘴巴,再说一句‘渣滓’,我就踢你的睾丸——这个我可在行了。你得改掉那口可怕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该死的垃圾箱里出生的。”

  他皱起眉头,双手往瘦骨嶙峋的臀部一搭。

  “接下来我们要教你礼仪,还有教养,教养。该死的!”

  “我知道礼仪。”

  “造物主在上,我们必须,必须让你改掉你的口音,还有骂人的习惯。”

  他一边数落我的缺点,一边用手指捅我。

  “你怎么不先教自己点规矩,小白脸。”我低声吼道。

  他扯掉我一只手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然后抓起一个瓶子,直指我的喉咙。我笑了起来。

  “你得尽快恢复你那地狱掘进者的身手才行,不然就和你的新身体不配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瓶子。

  “怎么,你想用那东西戳死我?”

  “这是一把多烯材质的剑,浑蛋。也就是光剑。前一秒像羽毛一样柔软,但一旦接收到组织脉冲,马上会变得像钻石一样硬。这是唯一一种能刺穿脉冲盾的东西。一根鞭子,瞬间就能变成利剑。这是一种绅士用的武器,能用的只有金种人,其他色族携带它就是死罪。”

  “不过是个瓶子,你这个蠢——”

  他卡住我的喉咙,我一下子闷住了。

  “要是我举刀砍你,了结了你放肆无礼的小命,那都要怪你没有教养。在那个你称为‘家’的破棚子里,你也许用拳头为自己的骄傲而战斗过。那时你是个臭虫。一只蚂蚁。一位杰出的金种人会为了极小的挑衅拔剑战斗。他们的骄傲是你和你那帮同类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你们的骄傲是个人化的,你们维护家庭,进而维护星球。仅此而已。而他们的战斗附带的赌注更高;一旦流血,他们就不会再宽恕。圣痕者尤其如此。礼仪,小杂种。礼仪会保护你,直到你学会保护自己,不被我的‘洗发精瓶子’威胁为止。”

  “马提欧……”我揉着喉咙说。

  “嗯?”他叹了口气。

  “洗发精是什么?”

  和马提欧的指导相比,我更中意在米琪的雕刻室里的时间。至少米琪是怕我的。

  第二天早上,舞者想给我起个新名字。

  “你将变成一个出身于小行星团地区的无名家族的儿子。很快那家人就会在一场船难里死去,你将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继承他们的债务和低下的地位。他的名字——你的名字是该犹·欧·安德洛墨德斯。”

  “见他的鬼,”我回答,“我只有戴罗这一个名字。”

  他抓了抓脑袋。“戴罗是个……奇怪的名字。”

  “你逼我放弃了父亲给我的头发,母亲给我的眼睛,让我放弃了我生而拥有的颜色,因此我要保留他们给我的名字,你会有办法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表现得不这么像黄金种的时候。”舞者咕哝说。

  “要像金种人一样就餐,关键是要吃得慢。”马提欧和我坐在顶楼房间里。就是在这个房间,舞者第一次把世界展现在了我眼前。“你会成为许多达官贵人宴请的宾客。这类宴席会由七道菜组成——前菜、汤类、鱼、肉、色拉、甜点,还有酒类。”

  他朝放着银质餐具的小托盘比画了一下,开始解释每一种餐具的使用方法。

  然后他说:“要是你用餐用到一半想上厕所了,你只能忍着。控制自己的身体行为对金种是必要的。”

  “原来那些了不起的金种大人们连屎都不能拉?敢问一句,他们的屎该不会也是金的吧——当他们能拉的时候?”

  马提欧用手套甩了我一个耳光。“要是你真这么想看到红色,就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吧,他们很快就会让你想起来人血是什么颜色的。礼仪和自制!这两样你一个都没有。”他摇摇头,“现在告诉我这个叉子是怎么用的。”

  我很想说这是用来捅你屁眼的,但我叹了口气,说出了正确的答案。“吃鱼用的,但只有在吃没有剔骨的鱼时。”

  “一条鱼该吃多少?”

  “全吃完。”我猜测。

  “不对!”他叫起来,“你究竟听没听?”他用那双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进一口气,“非要我一直提醒你吗?金种人分成青铜种、真正的黄金种和精灵三类。”

  他让我把余下的说完。

  “精灵毫不自制,”我大声背诵道,“他们享受权力为他们带来的一切快乐,却不付出任何与之相称的努力。他们生下来就只为享乐而活。对吗?”

  “基本上,不算全对。现在告诉我一个金种人应该是怎样的?圣痕者的标准是?”

  “完美无缺。”

  “这意味着?”

  我模仿着黄金种人的口音,冷冷地说:“这意味着控制,自我控制。只要我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我就有作恶的权力。要理解金种人,其关键——如果这种‘关键’真的存在的话——在于理解我们对方方面面的控制。吃鱼时要剩下百分之二十,表示食物的美味没有压倒我的定力,我没有变成味蕾的奴隶。”

  “看来你的确好好听讲了。”

  第二天,我在阁楼的全息镜像前练习金种口音时,舞者找到了我。在我面前,我能看到自己头部的三维影像。我的牙齿很奇怪,总是在我试图把一串词语说出的时候咬住我的舌头。手术已经结束了几个月,我还在适应这个身体。我的牙齿比我一开始感觉到的大。金种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嘴里就算长着黄金铲子又他妈的会如何呢?我发现,看着自己金种的脸,会让我更容易模仿他们的腔调。这样能更快找到那种傲慢的感觉。

  “r得发得更软些。”舞者告诉我。他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我念信息终端上的东西,“想着每个r前面都有个h音。”他吸的烟让我想起家来,想起了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在莱科斯的形象。我记得他的平静。他耐心而纾尊降贵的态度。他虚伪的笑容。“l的发音拖长一点。”

  “你们的力量就只有这些吗?”我对着镜子说。

  “很完美。”舞者逗趣地打了个哆嗦,夸赞道。他用健全的那只手拍了一下膝头。

  “很快我连做梦时都他妈的会是个金种了。”我厌恶地说。

  “你不该说‘他妈的’。说‘该死的’。”

  我愤怒地瞪着他:“要是我在街上跟自己相遇,我会憎恨我自己。我会恨不得用甩刀把我自己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然后烧得一点灰都不剩。看到我这副样子,伊欧会作呕的。”

  “你还很年轻,”舞者笑了,“神啊,我有时会忘了你还这么年轻。”他从靴筒里抽出一个小瓶,自己灌了几口,然后扔给我。

  我笑了。“上次我喝酒的时候被我叔叔下了药。”我喝了一口,“你大概忘了矿区是什么样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舞者长叹一声。“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戴罗。你理解你要做的事,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对自己的立场和判断依然是迷惘的。现在只是看一眼自己的金种外表都会让你恶心,对吗?”

  “没错。”我对着酒瓶喝下一大口酒。

  “但你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戴罗。”他勾了勾手指,一截有倒钩的刀刃从他的戒指里弹了出来。我敏捷的反应力已经恢复了,如果他有意加害于我,以我的身手,满可以把那东西捅进他喉咙里。但我任由他用刀刃划破了我的食指。鲜血泉涌而出。赤红的鲜血。“如果你想确认真正的自己是谁,就这么做。”

  “闻起来有家乡的味道。”我说完,吮吸着那根手指,“妈妈用矿坑蝮蛇的血做过汤。说实话,那东西真不算难吃。”

  “撒上秋葵的花,用亚麻籽饼蘸着吃?”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妈妈也这么做过,”舞者笑起来,“在舞会上,或者桂冠舞会前吃,在他们宣布胜者之前。赢的总是该杀的伽马家族。”

  “这一杯敬伽马家族。”我大笑着,又灌下一口。

  舞者望着我,笑意渐渐从那张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冰冷。“明天马提欧会教你跳舞。”

  “还以为是你来教我。”我说。

  他用瘸了的那条腿跺了跺地。“我很长时间没跳过了。我以前是奥伊喀斯矿区最好的舞者,跳得像深井区的疾风一样快。我们那儿最好的舞者都是地狱掘进者。我当过几年,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指了指他的伤疤。“只有地狱掘进者才会被咬这么多次,旁边又没有钻探工帮忙把蛇拽掉。我也被咬过。至少,蛇毒让我的心脏变得更强壮了。”

  他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爪型钻的一个关节出了毛病,我去修理,结果跌进了蛇群。当时它们躲在通风道里,我没能发现。那种蛇很危险。”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是一群幼蛇。”我说。

  他点点头。

  “它们的毒性比大蛇小,也不会钻到人肚子里产卵。但它们一旦咬住你就会往死里咬。幸运的是我们带了抗毒剂。从伽马家族那儿换来的。”莱科斯矿区没有抗毒剂。

  他靠近了些。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你扔到一窝幼蛇里,戴罗。记住这一点。离入学测试还有三个月。从现在开始,我会和马提欧一起辅导你。但如果你不能对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你依然憎恨自己的伪装,就会在测试中被淘汰,或者更糟——你会通过试炼,进入学院,然后露馅。然后就全完了。”

  我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另一种恐惧——不是害怕自己变成了某种伊欧不认识的东西,而是一种更加原始的恐惧,面对敌人时极其平凡的恐惧。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见识过他们的嘲笑和蔑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