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罗,你把自己的眼界局限在了低处。”升降梯开始加速。我的耳膜鼓胀起来。我们不断上升,上升。这东西究竟会把我们带到多高的地方去?“火星上身居要职的金种数不胜数,首席执政官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舞者递给我一副茶色眼镜。我犹犹豫豫地戴上眼镜,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们要到地表去了。“你的眼界必须放开点。”

  升降梯停了。门随即打开,我什么也看不见。

  镜片之下,我的瞳孔紧缩,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终于能睁开眼的时候,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光源,大功率灯或者照明弹之类。但我什么都没看到。光从远处射来,无处不在,找不到来源。潜藏在我体内的某种人类本能让我意识到这能源是什么。那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太阳,日光。我双手发抖,跟在舞者身后跨出升降梯。他没有说话。即便说了,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听得到。

  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个奇怪的房间,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脚下的东西非常坚实,但既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木头。我在全息显示屏关于地球的图像中见过。一张有成千上万种颜色的地毯铺在上面,踩起来十分柔软。四壁是雕刻着树木和鹿的红色木头。远处有轻柔的乐声。循着音乐传来的方向,我走向房间深处,走向那片光芒。

  我面前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壁。阳光透过玻璃泼洒在一个有着白色按键的黑色大家伙上。这间房间有着高高的天花板,三面是墙壁,一面是长长的玻璃幕墙,那黑家伙兀自奏响音乐。一切都平滑如镜。越过那架乐器,越过玻璃幕墙,我看到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跌跌撞撞地向窗子走去,迎着日光双膝跪地,把手按在那透明的屏障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现在你明白了,”舞者说,“我们都被欺骗了。”

  玻璃窗外,匍匐着一座城市。

  

  第九章 谎?言

  

  城市里有尖塔、园林、河道、庭园和喷泉。这是一座充满梦想的城市,一座有着清水和植物的城市——而这里本应该和遍布这颗红色星球的严酷沙漠一样荒芜。这不是他们在全息影像里展示的火星。这不是那个不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这是个充满无穷谎言和无尽财富的地方。

  眼前诡异的光景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男人和女人们在飞。闪闪发光的金种和银种人。我能看到的会飞的只有这两个色族。他们脚穿反重力靴,飞来飞去,宛如神祇,和矿井看守穿的那些粗笨玩意儿相比,他们的装备显然优雅许多。一个年轻男子从我窗前掠过,带着两瓶酒,向一个圆形公园飞去。他皮肤光滑整洁,头发自由自在地在脑后飞舞着。他喝醉了,动作有些摇晃,这让我想起一个钻探工小伙子。他防热服里的换气设备出了故障,我亲眼看着他抽搐着身子,挥舞着四肢,至死都挣扎着想吸到一点氧气。那黄金种小伙子像白痴一样大笑着,兴高采烈地兜圈子。四个不比我年纪大的姑娘快活地追在他身后,发出轻浮的笑声。她们身上的衣服犹如液体,勾勒出年轻肢体的每一寸曲线。他们在某些地方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却蠢得可怕。

  我不明白。

  他们身后的天空中有一条闪着信号灯的航道,一艘造型繁复至极的浮空艇,在无数被舞者叫作镰翼艇的小型飞船的簇拥下游弋其间。地面的大街上走动着无数男男女女。路上有汽车,低层路面上闪烁着以色彩编码的信号灯。黄,蓝,橙,绿,粉,几十个颜色,每个都有上百种深浅。这样的人们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而又陌生的群体。我几乎无法相信人类社会会产生这样的概念。建筑物有些是玻璃的,有些用石头筑成,道路穿插其中。许多楼宇都让我回想起在全息影像上见过的神殿——那些古罗马人为神祇而非凡人建起的宏伟建筑。

  城市几乎绵延到了目力所及范围之外。青草和挣扎求生的树木蚕食着火星赤红色的荒原,留下斑斑驳驳的绿色伤痕。整个城市被一个奇异的气泡罩着。气泡闪闪发光,犹如一层魔法障壁。外面的天空是碧蓝色的,缀着点点星光。地面改造工程已经完成了。

  这是未来。这景象本应在好几代人之后出现。

  我的一生就是个谎言。

  奥克塔维亚·欧·卢耐无数次称我们莱科斯矿区的人们为火星拓荒者,说我们勇敢无畏,甘为其他色族奉献;说再过不久,这场为了全人类的苦劳就将结束;再过不久,等火星变得适宜居住,其他柔弱的色族就会来和我们团聚。他们早就来了。留在地球的人们来到了火星,而我们被丢弃在地下,继续为奴、卖命、忍受苦难,为这个……这个帝国的建设添砖加瓦。伊欧说得没错,我们一直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奴隶。

  舞者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我恢复说话的能力。他吐出一个词,玻璃变黑了。我依然看得见那座城市,阳光却不再刺着我的眼睛。我们身旁,钢琴——这是那个巨大的乐器的名字——轻声弹奏着一段凄楚的音乐。

  “他们说我们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轻声说,“地球人满为患,我们受的苦、做出的牺牲都是为了全人类。牺牲是美德。服从是至高的……”

  那个快活的金种人终于抵达了圆形公园,他在姑娘们的亲吻下投降了。很快他们就会开始饮酒作乐。

  舞者开始解释。

  “地球并没有人满为患,戴罗。七百年前,地球人将版图扩张到了月球。从地球表面发射航天器要挣脱地球的引力和大气层,非常困难,于是月球成了地球征服太阳系其他行星和卫星的航空港。”

  “七百年前?”我倒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愚昧。

  “在月球上,人们最关心的只有效率和秩序。外太空的每一个还喘气的人都是有用的。就这样,他们培育出了最初的色族。红种人被派往火星开采能源。火星有着最高浓度的氦-3矿藏,能在其他星球的改造中派上用场。矿区就这样建起来了。”

  至少这些他们没有说谎。

  “其他星球的改造完成了吗?”

  “小型卫星都改造完了,还有大多数行星。当然,不包括那些巨大的气体行星。”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殖民运动初期,月球的有钱人们意识到地球对他们毫无意义,只会攫夺他们的利润。月球完成了全太阳系范围的殖民,地球上的公司和政府拥有月球的所有权,向它课以重税,却无法把月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月球发动了叛乱——金种和他们的殖民地联合会向地球诸国宣战了。地球奋起还击,但失败了。这就是‘征服战争’。产业大亨把月球变成了太阳系的权力中心和交通中枢,而产业殖民地联合会随即开始向今天的样子转化,变成了一个靠把红种人踩在脚下而得以繁荣昌盛的帝国。”

  我望着不同色族的人们在下面走来走去。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他们很小,几乎无法辨认。我的眼睛也还没有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红种人五百年前就被派到火星来了。其他色族的人是三百年前,而那时我们的祖先依然在地底下做着苦役。他们居住在气泡包裹着的改造城市里。其他地方,改造还在缓慢地继续着。现在气泡很快就会被拆掉,这个世界已经适宜所有人生活了。

  “高等红种人负责维修、清扫、种植和采集;低等红种人依然待在地底下,他们是真正的奴隶。在城市里,敢说出心中所想的红种人都会消失。只有服从殖民地联合会支配,接受他们的制度的人——不管出身什么色族——能保全性命,享受有限度的自由。”

  他喷出一股烟。

  我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躯壳,用一双不属于我的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改造的世界,还有人类的演变。历史犹如引力一般将我的人民拖进了奴隶的深渊。我们是社会的底层,贱如粪土。伊欧总是说着类似的话,尽管她并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这些,她演说的时候会更加慷慨激昂吧。现实比她所想的更坏。我理解了阿瑞斯之子不屈不挠的斗争是为了什么了。

  “五百年。”我摇摇头,“他妈的这个星球是我们的。”

  “我们用汗水和劳作造就了今天的火星。”他表示赞同。

  “我们要用什么才能把她夺回来?”

  “用鲜血。”舞者露出一个山猫般狰狞的微笑。那张慈父般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猛兽的心。

  伊欧说得没错,最终还是需要暴力。

  她和我父亲一样,是振臂高呼的人。我是什么呢?奋起复仇的人?如此纯真又充满爱的她是不会希望我那么做的。但她做到了。我想起父亲最后的舞蹈,我想起母亲、莉亚娜、基尔兰、洛兰、伊欧的父母、纳罗叔叔、巴罗……我深爱的每一个人。我深切地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并将早早死去。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舞者说的一样,它们带着伤,有疤,烧得焦黑。伊欧的亲吻和爱让它们变得柔软了,伊欧的死又使它们因为憎恨而变硬。我把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攥着,直到指节变得像雪一样白。

  “我的任务是什么?”

  

  第十章 雕刻者

  

  从前,我认识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她很聪明,也很爱笑。十五岁那年,她心爱的小丈夫下井时烧伤了,伤口化了脓。为了抗生素,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卖给了一个伽马家族的人。她比她丈夫坚强多了。伤好之后,丈夫发觉了她为自己做出的牺牲,用从矿上偷带出来的甩刀杀死了那个伽马族人。接下来的事就很好猜了。那女孩叫拉娜,是我叔叔纳罗的女儿。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舞者做准备的时候,我待在这个被哈莫妮叫作阁楼的地方,一边看着全息投影屏一边回忆着她。我轻轻动着手指,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那个伽马人也有家有小。他和我一样整天挖地,和我一样出生,一样进气浴室,也一样从没见过太阳。联合会多给他的一小包药品产生了如此大的作用。他们太聪明了,在骨肉同胞之间挑起巨大的仇恨。万一人们知道了地表的奢侈生活,万一他们明白了那些人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什么,他们心中会燃起和我一样的仇恨,然后团结起来。我的色族生性刚烈。他们的暴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达戈那根香烟一样,熊熊燃烧,然后迅速地变成灰烬。

  我问舞者,阿瑞斯之子的人为什么要把我妻子的死传遍所有矿区。为何不直接给他们看地表上的财富?那更容易激起他们的怒火。

  “因为这年头,一场叛乱只消几天就会被镇压下去。”舞者解释说,“我们必须走另一条路。一个国家在被内斗耗空之前,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记住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瓦解政权,而不是搞恐怖活动。”

  舞者说出了我要做的事。我大笑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太渺小了。火星上有一千个城市,行星之间有巨大的金属舰队往来游弋,上面的武器足以击穿月球的地幔。在遥远的月亮上,建筑物有几英里高,最高君主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和她手下的统帅及军事执政官们统治着一切。她有一个宠臣叫灰烬之王,曾将土卫五烧成焦土。十二名奥林匹亚骑士,一支由圣痕者组成的军团都听命于她,还有像星星一样数不胜数的黑曜种人——全是黑曜种人中的精英。灰种士兵秘密出没在各个城市,维持秩序,维护着世袭制度;白族公断是非,推行哲学;粉种以侍奉、取悦高贵色族为业;银种操作货币流通,司掌后勤;黄种钻研医学和科学;绿种研习技术;铜族负责行政管理。每个色族各司其职,支撑着金种的统治。

  我在全息影像里见识到了许多色族,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还知道了最近流行的风潮荒诞可笑,又充满诱惑力——靠生物改造和组织器官移植,女人们的皮肤细腻又有光泽,乳房饱满,头发光亮,看起来和伊欧以及我见过的其他女人几乎是两种生物。男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得吓人。他们炫耀着胸膛和手臂上人工塑形过的肌肉,活像小女孩在炫耀新玩具。

  在兰姆达,我是地狱掘进者,但和这些相比,我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哈莫妮来了。我们该走了。”舞者在门口说。

  “我想战斗。”和哈莫妮一起坐着重力升降梯下降的时候,我说。他们给我的纹章上了光,让我看起来更像高等红种。我穿上红种人的宽松衣服,扛着一套清扫街道的器械。我的头发染过了,还戴着隐形眼镜,好让眼睛红得更鲜亮,不那么肮脏。“我不想干这个。更糟的是我干不了。谁干得了呢?”

  “你说过,你愿意做你所需要的一切。”舞者说。

  “但是……”他给我的任务叫我发疯,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伊欧会认不出我。我会变成祭灵节故事里的恶魔。

  “给我一把热熔枪,或者一个炸弹。这个任务还是让别人做吧。”

  “我们把你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舞者叹息一声,“只有这一件事。这是阿瑞斯之子诞生以来最大的目标。”

  “你还弄出来过多少人?有多少人尝试过我接受的任务?”

  哈莫妮望着舞者。舞者没有开口,她就不耐烦地回答了:“九十七个人都失败了。就我们所知。”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他们后来怎么了?”

  “死了。”她淡淡地说,“或者央求别人杀死他们。”

  “纳罗由着我吊死就好了。”我竭力让自己笑出来。

  “戴罗。来,过来。”舞者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去,“其他人失败了,但你不一样,戴罗。我打心底里这么相信。”

  我抬起头,第一次向夜空望去。大厦在我四周拔地而起,遥指天际。我的腿发起抖来。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整个世界都脱离了轴心,而我的身体正在不断坠落。这个世界太开阔了,整个城市仿佛要摇晃着坠入夜空。我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街道,穿过隧道,向地下公共区走去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在这个叫作约克敦的城市里,街道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怪异。光球一串串勾勒出人行道和大街的轮廓。高科技城区的街道上,全息影像屏幕像溪流一般散布在林荫道上,移动步道和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们纷纷低头注目,把脑袋佝偻得像手杖的柄。俗艳的灯光把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更多色族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这片地区非常洁净,成群结队的红种人不断擦洗着地面。交通秩序堪称完美。

  路面上窄窄的红色区域是供我们行走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步道不会动。一个铜族女人走了过去。她的步道比我们宽很多,她走到哪儿,她最喜欢的节目就跟着她播到哪儿。和金种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是个例外,因为靠近金种人时,所有节目都会被静音。不过绝大多数金种人是不走路的,因为他们可以使用反重力靴,或者以车代步。得到许可的铜族、黑曜种、灰种和银种也能使用反重力靴,但配给他们的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我面前的地面上弹出一条祛痘软膏的广告。一个瘦得吓人的女人轻轻脱下红色蕾丝长袍,半裸着取了一点软膏,涂到一个绝不可能生痘疮的地方。我脸红了,厌恶地移开视线,因为我只见过一个女人赤裸的样子。

  “别太纯朴了,”哈莫妮建议说,“那东西比你的颜色更容易出卖你。”

  “这太恶心了。”我说。

  “只是广告而已,亲爱的。”哈莫妮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和舞者一起小声笑了起来。

  一个年长的金种人从我头上飞过。他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老。我们低下头,然后他飞走了。

  “这里的红种人能赚钱。”周围没人的时候,舞者对我解释说,“虽然不多。他们给红种人钱和相应的待遇,让他们能养活自己。他们拿到钱就去买东西,他们相信那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和工蜂一样。”哈莫妮不屑地说。

  “这么说,他们不是奴隶了。”我说。

  “怎么不是,”哈莫妮说,“他们不还是要仰仗着那些杂种的鼻息。”

  舞者竭力想跟上我们,于是我放慢脚步,好听他说话。哈莫妮不悦地啧了一声。

  “一切都是金种设计来为他们服务的。他们用节目给大众提供娱乐,安抚人心,每个地球月的第七天发放金钱和礼物,让所有人都离不开他们。他们还生产各种商品,给我们一种错觉,以为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如果说暴力是金种人的消遣,那么操纵就是他们的艺术创作了。”

  我们进入一个下等色族的城区,限定色族的步道消失了。商铺的店面用细长的绿色灯光装饰着,商人们殷勤地招徕着顾客,邀他们花上一周的工资去体验一个月的虚拟人生,但实际耗时只有一个小时。我碰上两个小个子,他们绿色的眼睛滴溜乱转,脑袋光光的,身上镶着金属钉和不断变幻的电子刺青,竭力向我推销一趟前往奥斯吉力亚斯的虚拟旅行。其他店铺经营银行业务、生物整形,或者贩售简单的个人保健商品。他们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满口数字和缩略词语。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混乱。

  装饰着粉红色光带的妓院把我搞得面红耳赤。还有那群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的男女。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俏皮地挂着标价牌,数字不断变化着,以搭配不同的服务。一个结实的姑娘招呼了我一声,声音很甜,同时也很刺耳。除了他们,还有人想拉我去试试一些包了生物组织的机器——那些玩意儿比真人便宜一点。舞者向我解释金钱的概念。莱科斯矿区只有物品和劳役的交换。

  城里有几个区专供高贵的色族使用,出入必须佩戴徽章,以示许可。我没法步行或者坐车进入金种或铜种人的城区,但铜种人随时可以闯进红种人的区域,光顾那里的酒吧和妓院,反之则不然,就算在无人管束,充满体臭、食物气味和交通工具废气的大集贸区也不行。

  我们往集贸区深处走去。待在漆黑的后巷里,我感觉比在高科技区开阔的大道上更有安全感。我还不适应太宽敞的空间;头顶的星空让我心惊胆战。尽管人群熙攘,灯火通明,集市区还是相对暗了一些。楼群好像挤成了一团。数以百计的阳台像肋骨一般摆成一排,伸向巷子高处的天空,步道在头顶纵横交错,无数设施的灯在我们四周灭了又明。臭味像可以闻见的噪声一样从地面升起。和外面相比,这里既潮湿又肮脏,巡逻的锡罐子也越来越少。舞者告诉我,集贸区里有几个地方就算黑曜种人也不可轻易涉足。“极度密集的人群是人性最容易崩毁的地方。”他说。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你身处人群之中,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你有何目的。在莱科斯矿区,我会被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们推来搡去,或者碰上小时候和我一起追逐、摔跤的女孩们。在这里,其他色族的人撞到我连一句抱歉都不会说。这就是城市。我不喜欢它。我觉得很孤独。

  “到了。”舞者说完,示意我们往一扇黑漆漆的门里走,石壁上有一个飞龙形状的灯在闪烁。一个大块头棕种人拦住了我们。他比舞者还高,鼻子是义肢。我们停了下来,看他有什么话说。

  “染过的,”他从我头上扯下一点头发,咆哮道,“这小子是个铁锈种。”

  他腰带上有支热熔枪,手腕后面还藏了把刀——我能从他手上的动作看出来。又来了一个打手,和他一起站在门廊上。他眼球上装了嵌珠宝的处理器,光线适合的时候,上面的小颗红宝石会闪闪发光。我盯着那件首饰和他棕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