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维梓并不恼怒,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可以贬低我,但请尊重人类身份识别系统。这事值得载入人类史册的伟大成就,正是基于这个系统我们每一个人才真正成为了唯一的一个,它提供给世人无数的便捷,同时避免了无数的犯罪。同时也请你不要拿我跟动物相比。其实动物大多具有自己的身份识别系统,只不过你们不知道而已。”

  楚琴不相信地问道:“你说动物界有这样的例子?这怎么可能。”

  商维梓有些倨傲地说:“大多数动物都同人一样有视觉、触觉、嗅觉,但它们常常将其中一种视为最高的依据。如果你走近一只带着小鸡崽的火鸡,它马上就会为了保护小鸡而攻击你。这时你一定会因为它身后的母爱而感叹。但是我在实验中曾亲眼见到雌火鸡极其残忍地啄死了它的每一个孩子,原因很简单——我们破坏了它的听觉。雌火鸡对入侵者的判断是‘任何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动的却不能发出小火鸡叫声的物体’,这是奥地利动物学家沃尔夫冈•施莱特最先发现的。尽管那些小火鸡不仅看起来像小火鸡,动作像小火鸡,并且像小火鸡那样充满信任地跑向它们的妈妈,却成为雌火鸡对入侵者所下严格定义的牺牲品。它为了保护它们却把它们全部杀了。”

  “会有这样的事?”楚琴喃喃问道。

  “这种事多的是。”商维梓接着说,“在许多昆虫之间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在蜜蜂的触角上有一些感觉细胞对油酸很敏感。死去的蜜蜂尸体上会产生油酸,刺激蜜蜂把死尸从蜂巢中清除出去。实验者往一只活蜜蜂身上涂了一滴油酸,虽然这只蜜蜂明显活得挺精神,但还是蹬着腿挣扎着被其他蜜蜂拖出去,和死蜜蜂扔在一起。还有狼,这种动物对事物的判断总是以嗅觉为第一位。如果气味令它觉得陌生的话,它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亲生孩儿的喉管。”

  “等等。”何夕大叫着打断商维梓,“这不正好说明这些所谓的身份识别系统有问题吗?”

  商维梓摇头。“问题在于这是自然界亿万年进化演变的结果。火鸡也好蜜蜂也好,正是凭着这样的识别系统才延续到今天。这些特殊事件只是非常罕见的实验个例,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识别系统这些物种也许早就灭绝了。这种系统就算偶尔会造成个别的悲剧,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合理性。如果一个物种没有一个有效的身份识别系统,那么对外将无法抵御侵害,对内则无法延续种族。这个道理你们还不明白吗?”

  何夕的额上沁出了冷汗,他有种张不开嘴的感觉。可是这太荒谬了,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但却面临着被说服的境地。他回头看楚琴,她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样子。

  “所以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来说,有一种有效的身份识别系统是相当必要的。”商维梓不紧不慢地接着说,“现代科技的发展使得人类原有的那些相对低级的识别系统面临全面失效的危险,而‘谛听’识别系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其实正是因为‘谛听’系统的存在我们的这个世界才能稳定地运行了这么多年,否则早就因为秩序混乱而全面崩溃了。”

  (九)

  同所有的“谛听”二级节点一样,M206实验室具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即使是市政府也只能对它提出要求而不能直接下命令,在行政上它只从属于更高一级的“谛听”节点。这很正常,因为就连市长本人的身份也必须经由“谛听”确认后才有效,否则他立刻就会从办公室里被赶出去。

  早上八点商维梓准时来到中心,脸上像往常一样的不苟言笑。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身后跟着两位衣着很奇怪的人,他们好像整个人都罩着一层塑料薄膜。当然,由于商维梓作为严厉上司的形象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商维梓这才喘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只能到这里了。”他对那两个正在试图脱掉塑料衣服的人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不可能得逞的,靠那层薄膜你们最多只能够到达这里,想进入中心实验室根本就不可能。”商维梓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有些调侃意味,“到时候会要求全裸通过五米长的检查走廊,我看你们怎么办。”

  但是商维梓没料到何夕突然笑了,这笑声令他心里发虚。“你笑什么?”商维梓有些不安地问。

  何夕没有回答,而是径自开启了桌上的一台计算机。何夕偏着头看着商维梓说:“我估计这台电脑和本节点中心计算机是联网的吧?你可千万不要回答说没有。我知道这有违规定,不过人总是难免会贪图方便。”

  商维梓刹那间的脸红让何夕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有几分得意地舒口气。“不用我再教你怎么联上中心计算机吧?”

  “可这根本没有用。”商维梓大声说,“我们只是二级节点,不要说更改数据了,就连只读访问也是受到许多限制的。你们想让我将数据库更改以便让你们具有合法身份,这根本就是办不到的。”

  “你在撒谎。”何夕打断商维梓的话,“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肯定有办法。”但是何夕的声音渐渐走低,几颗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淌。楚琴一言不发地愣立在一旁,她看上去像是没了一点主张。

  “我没撒谎。”商维梓苦笑道,“其实‘谛听’系统采用的是一种相当传统但却相当完善的加密算法RSA,你们应该知道这种算法吧。”

  “我只是听说过。”何夕老实地回答,“我的数学一向不大好。”

  “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商维梓擦了擦头上的汗,“许多数学中的函数都具有某种‘单向性’,这就是说,有许多算法本身并不难,但如果你想作逆运算就难了。最简单的例子是除法比乘法难,而开方又比乘方难。在RSA算法中,首先要选择足够大的两个素数p和q,算出p和q的乘积n,即n=p×q。然后选取e,满足e比n小,并且与(p-1)(q-1)互素两个条件。然后再选取d,使得(ed-1)可以被(p-1)(q-1)整除。听不大明白吧,这没什么,你大概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现在数对(n,e)就是公开密钥,而(n,d)就是秘密密钥。用(n,e)加密的信息只有用(n,d)才能解开,反过来也一样。每个人可以选择一个独有的公开密钥,并公诸于世,而秘密密钥则只有自己知晓。当别人与你通信时则利用公开密钥将信息加密,你收信后便用秘密密钥将其解开。他人即使截取了密文也无关紧要,因为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唯一能够将其解码的秘密密钥。同时,由于RSA算法具有的对称性,所以它还能用作数字签名,这实际上就是所谓的身份识别。‘谛听’正是这样做的。”

  “我不太明白。”何夕插入一句,“能说详细点吗?”

  “我举个例吧。”商维梓理解地点点头,“比如说何夕的身份代码是015123711207,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谁都可以宣称自己就是015123711207,我们又该如何鉴别呢?其实只须每次任意选择一段信息,比方说12345这个数,然后请对方用他的秘密密钥将这个数加密成密文。只要我用何夕所独有的公开密钥能够将密文正确地还原为12345这个数字,则证明此人货真价实,否则就是一个冒牌货。这一点正是‘谛听’系统的基础,只不过为了方便起见系统将很多操作都屏蔽在后台。比方说何夕的公开密钥已经存放在了中心计算机里,同时一系列的运算过程也是自动进行的,对一个人来说完全觉察不到中间的过程。虽然从理论上讲只要知道了n,就可以通过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分解因数的方法求出p和q,然后找出d。问题是,如果n很大,对于n进行因数分解的计算量就会非常非常大,以致用最快的计算机也不可能在合理的时间内算出p和q来。当前‘谛听’系统的密钥长度是8192位,中国人拍马屁的最高水平便是祝对方‘寿与天齐’,而现在看来即使寿与天齐也无法攻破‘谛听’,因为就算以当今运行速度最快的计算机来破译这个密码的话,所需的时间也已超过已知宇宙的寿命。”

  何夕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跟得上。楚琴却已然是满头雾水的模样。

  “每个人的秘密密钥被嵌套在了部分血细胞的空白基因链上,这是相当安全的。”商维梓接着说,“这些知识你们如果平时稍有留意的话应该听说过一些。当然,对于另一些个体来说会有些差异,比方说对于机器人的识别也基于同样的原理,只不过密钥的载体不同而已。”

  “如果有人输入了他人的血液会不会造成混乱?”何夕插话道。

  “不会。虽然现在医院里普遍都使用人造血液,但即使发生你说的情况也不会出现差错。因为那时人体内将出现带两种不同密码的血细胞,系统将自动作出正确的取舍。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只有人体原有的密码被作为判断依据。”商维梓的语气变得像是在宣判,“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强调一点,那就是‘谛听’的正确性绝对不容怀疑。”

  (十)

  屋子里真正地安静下来了,几乎能够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应该说商维梓具有相当不错的讲解才能,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何夕这样的门外汉也懂得了不少有关“谛听”系统的知识。但是何夕却宁愿自己一点都不懂才好,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谛听”的了解越多就越是感到绝望。何夕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为何商维梓会那么自信地嘲笑任何试图更改系统数据的企图,因为那的的确确是痴心妄想。何夕的脸色白得像纸,看上去很虚弱。如果此时何夕手里有武器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子弹都朝着“谛听”节点所在的方向狂泻。他转头凶狠地瞪着商维梓,像是在诅咒他。楚琴不知所措地愣立在一旁,一副失去了主见的样子。商维梓有些害怕地朝椅子上靠了靠,他不知道这个正在失去控制的冒名者下一步会做些什么。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商维梓脑海里冒出来,他在想眼前这个人也许真的就是何夕本人。如果说这真是一个冒名者的话那么他的演技就太高超了,简直是大师级的水平。但是立刻有一个坚定的声音从商维梓脑子里传出来并且盖过了别的一切:这个人没有何夕的密钥,他不可能是何夕。商维梓突然有些自惭,为自己片刻间的动摇——怀疑“谛听”!?还是等到自己活到宇宙终结那一天再说吧。

  何夕一语不发地面朝着计算机坐下,他注视着屏幕上的画面。过了一会儿何夕转头看着商维梓,用目光示意他来操作。商维梓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嘴里嘀咕着:“你应该相信我,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何夕拿出口袋里的手提电话,电话立刻发出报警声。何夕面无表情地对商维梓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你必须让我能够像以前一样安静地使用这个家伙。”

  商维梓再次苦笑。“我肯定办不到。除非你是015123711207本人,或者‘谛听’系统的中心计算机学会了像人一样贪赃枉法。”

  “我再问一句。”何夕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难道那个所谓的什么系统就真的不会出现误认的情况吗?我敢保证这一次它真的弄错了。你不要罗嗦了,快做该做的事。”

  “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商维梓加上一句,然后开始操作。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说实话,因为试图非法入侵的举动并非毫无意义,这样做会触发反入侵系统。只需几秒钟的时间“谛听”便能测知非法入侵行为的发生地,虽然从理论上讲这种试图闯入的行为不可能得逞,但按照法律闯入者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四下里看不出异样,但商维梓知道反入侵程序很可能已经启动,全副武装的警察此时正在向这间办公室的四周集结,说不定此时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处在几十枝武器的瞄准之下。商维梓尽力让自己镇定,不露出任何让人起疑的神色。现在看来那两个人似乎都未意识到危险已然邻近,他们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屏幕,目光里充满焦急。商维梓急速地扫了一眼左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他看到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看来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胜券已经稳操在他这一边。但是商维梓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张口惊呼了一声。

  “什么事?”何夕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商维梓镇定了些,“我刚才差点触发报警系统,不过总算绕过去了。”

  其实只有商维梓自己才知道自己为何发出惊呼,按照法律,对于有公然危害“谛听”系统安全的行为警察有权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包括击毙入侵者。本来像这种最极端的措施是不大可能用上的,但是现在的情形就很难说了。因为这两个人没有密码,警察将无法确定他们的人类身份,而这在“谛听”时代就意味着他们将不会被当做人来看待。商维梓无法确定室外的警察是些什么人,但他知道现在有超过半数的警察是机器人。对于一个人类警察来说,开枪射击一个人形的个体多少会有些犹豫——即使他没有身份,但对于机器警察来说,这根本就是用不着考虑的事情,甚至在它事后的作战日志里也不会留下曾经射击过人类的记录,在机器警察看来这只不过是击中了一个会动的物体而已。

  商维梓想到这里禁不住流出了冷汗。尽管以商维梓的知识而言,他认为这两个人肯定是冒名者,但是一想到他们被打成马蜂窝后血肉模糊的模样还是感到阵阵心悸。这时窗帘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械的“咔咔”声,商维梓悚然一惊,他大喝道:“谁?”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屋外立刻传来喊话声,听上去是一名机器警察的声音,“请立即交出武器投降。”

  何夕被这突如其来的喊话声惊懵了,他第一个反应是拿着枪指向了窗户的方向。

  “不要这样,快放下武器。”商维梓惊叫道。但是已经晚了,受控于“谛听”系统的严密逻辑之下的某一名机器警察手里的武器发射了。何夕手里的枪“当”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巨大的震动让他的整个右臂都麻木了。楚琴发出尖叫,不顾一切地向何夕扑过去,她要帮助他。

  何夕很奇怪地竟然没有感到害怕,像所有受到攻击的人一样他的反应是弯腰拾枪,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本能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自杀。商维梓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到何夕的左手已经抓住了地上的枪,而就在这时楚琴也刚好扑在了何夕的身上。商维梓无奈地低叹一声闭上双眼,不忍目睹这两个冒名者横尸当场。

  他看得出,他们是一对恋人。

  (十一)

  警报声大作。

  商维梓睁开眼,他看到两位冒名者脸贴着脸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商维梓不知道此时他们心里是什么感受,就商维梓的经验而言,与一个没有“号”的人发生身体接触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眼前的两个人都没有号,但却抱得那么紧,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陷入到对方的身体里面去,他们看上去很亲密。亲密?商维梓愣了一下,是的,就是这个词。原来这就叫做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