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何夕的“号”丢了。现在想来他倒宁愿把自己弄丢。不过这实际上差不多,因为没有了“号”也就等于把自己弄丢了,甚至于比那还要糟糕。

  何夕并不知道现在的身份验证制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启用的,听说那是一套叫做“谛听”的身份识别系统。总之,打他记事起他就知道那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号”,说它是命根子一点都不为过,因为它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唯一可以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当一个孩子不小心降临到这个吵吵嚷嚷的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或她就面临着这个时代的难题,即要怎么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这并不是一句有意绕口的话,因为这是个伟大的时代,技术的进步使人们可以近于随心所欲地创制出任何事物来。比方说,千百年来我们总是靠一个人的容貌来辨认他,而后来我们又会通过查证一个人的指纹来指认他,而在一百年前的亚科技时代我们还常常通过声音分析或是DNA测定等方法来确定某人的身份。问题在于这些方法在现今的时代里统统都失去了用场。容貌不消说可以通过手术变更,而只需要戴上一双特制的手套便能改变指纹,声音可以通过在喉部加装微型处理设备加以改变,而DNA鉴定法在这个克隆术已经普及的时代也是全面失效。问题由此而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谁呢?谁能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并且还得让别人相信这一点?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伟大时代造就的问题也只能由伟大的时代来解决。几乎在人们提出这种担心的同时,新一代人类身份识别系统启用了,这就是“号”,那其实是一组对应着每个人的密码。

  有一个事实也许表明当初造物主将人类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那就是人类的DNA双螺旋链并不是连续的,上面有大段无意义的空白碱基对,而这正好可以被用作“号”。大约在三十年前“谛听”系统开始实施,当时上自九十九岁的人下到刚会走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一次手术。其过程相当简单,即从每个人的体内取出少量造血干细胞,将每个人独有的识别码以加密的形式修补到这些细胞的DNA链上的无意义段中,然后再将其送回人体内。由于干细胞具有造血机能,一段时间之后大量具有这一识别码的血细胞便布满了人体全身。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比方说两人见面握手的动作就可以让双方身体内与神经相联的超微型识别器获得足够的信息识别出对方的身份。政府每过三年就将密码及算法升级——据称这种频度其实是不必要的,这使得想要冒充他人身份的意图从理论上也成为不可能的。

  就拿何夕来说,他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但细想起来这个名字根本就没有用,谁都能叫这个名字。这个世上叫何夕的何止万千,就算加上一些附带的描述性的词语也仍是一笔糊涂账。在何夕心中对自己的详细说明大致是以下的样子:一位中国血统的有几分风度的男士。这能够说明什么问题呢?而015123711207这个数字就不同了,它是全球唯一的代码,在这个生活着几十亿人的星球上,这个数字只属于何夕一个人。当然,别人也可以宣称自己就是015123711207,但是身份识别器能够在零点一秒内戳穿他的谎言。说到底,所谓姓名之类只是人类原始的身份识别方式,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留恋名字这种无用的玩意儿了。

  何夕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当时,他抽空到常去的那家店里想加点餐。开始一切都是好好的,刚一推门(这个动作已足以让门上的微型识别器辨认出何夕的身份)热情的侍者便打招呼说“下午好何夕先生”,片刻之后何夕便一边享受他最喜欢的重度烘焙的炭烧咖啡,一边看新闻了。整个过程中何夕根本不用说一句话,身份一经识别,包括他的口味习惯,对器具的要求以及资信程度等信息都能够从全球个人数据库中获得,需要他做的事情只是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受,所有的花费也自动记入了他的账户。电视里正播放对商维梓博士的专访,他是“谛听”系统本地区节点负责人之一。今年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密码升级,每到这种时候电视里就会报道一些相关新闻。不过已经没什么人会对此感兴趣了,因为几十年来大家对这件事情早已经见惯不惊,对商维梓的采访差不多只能算是一种例行公事,充其量只是发布一则消息罢了。何夕开始拨打楚琴的手提电话,想商量一下婚期的事。电话号码是02492721029,这也正是楚琴的身份码。现在标准的做法是人们生活中用到的各种数字都和各人的身份码相同,比如说社会福利号以及个人银行账户号码等等,又方便又省事。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正是到了这一步每个人才终于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并且绝对不会混淆的个体!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身份码仍然属于他,以便让后世的人们很准确地提起他,避免以前那些小仲马大仲马之类的疑难。而就在何夕刚同楚琴说了几句话之后,那件事情发生了。先是电话突然断线,接着座椅右侧闪起了红灯,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那位衣饰整洁态度可人的侍者立刻走了过来,他惊诧莫名地盯着何夕,就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怪物。“你是谁?”他厉声问道。

  何夕被座椅的尖叫声吓得跳了起来,而就在他的身体离开座椅的一刹那警报声便停了下来。“我是谁?我当然是何夕。”他有些语无伦次地对侍者说,“我每天都来,你认识我的。”

  侍者满脸狐疑地握了下何夕的手,然后他就像是被火烧一样缩了回去。“不,你不是何夕,你是个冒牌货。”侍者果断地朝总台挥挥手,“保安,请过来一下。”

  “我真的是何夕,身份号码015123711207。”何夕脸色煞白地辩白道。他环视着四周,看到公司里的一位同事也在场。“老刘,”何夕像是捞着救命稻草般喊道,“你来告诉他们我是谁。”

  老刘迟疑地走过来,怯生生地将手伸给何夕,就彷佛何夕不是共事了几年的知根知底的同事而是一个陌生人。他接下来的反应同那位侍者一模一样:惊叫,缩手。

  何夕这才觉得事情有点麻烦,然而没等他想出办法,虎视眈眈的保安已经围拢来捉住了他。

  (二)

  我不能待在这儿。何夕暗暗想道。他环视着这间临时用来拘禁他的办公室。保安守在外面,他们已经报了警,再过一会儿警察就回来。何夕想自己这次麻烦大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警察对冒名者可是不会客气的,说不定还会受皮肉之苦。准是有人陷害自己,如果不洗清冤枉的话搞不好会当屈死鬼的。何夕朝窗户看过去,窗户很大,人过去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是在二楼。何夕的目光停在了窗帘布上。

  ……

  楚琴刚进汽车,一条人影便冲过来挡在前面。是何夕。

  “你下来,我有事找你。”何夕使劲挥手。

  “你干吗不上车来说。”楚琴有些奇怪地问,她记得半小时前何夕跟她通电话时突然断了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

  何夕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不能上来,车座上的识别器会报警的。还有,你暂时别碰我。”

  “你说什么?”楚琴如坠迷雾。她从车窗伸出手去,但何夕立即朝后退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楚琴意识到何夕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知道,”何夕的额头汗津津的,“就在我同你通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何夕咽了口唾沫,“总之我现在被认为是一个冒牌货。”

  楚琴这才注意到何夕身上披着一张奇怪的薄膜,连双手也包在里面,模样显得很滑稽。“别开玩笑了。”楚琴没好气地摇头,记忆中何夕常常都会玩些新花样,“我正准备回家,一起走吧。”

  “我不是开玩笑。”何夕着急地说,“一定是有人害我,毁了我的身份识别码。我现在回不了家了,碰什么都报警。”

  楚琴愣住了,她迟疑地揭起薄膜握住何夕的手。

  刹那间,楚琴的面色变得惨白,口里发出惊叫。“你是谁?”她尖声问道,手也闪电般缩回,就像是碰到了一条蛇。

  何夕的脸色比楚琴更加苍白。“连你也这样问。你难道也不能确定我是谁吗?我们已经交往了两年多,而且还计划下个月四号举行婚礼。”

  “你怎么知道我的婚期?”楚琴稍微镇定了些,“这是刚刚才商量好的事。”

  何夕只有苦笑。“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事都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这还不能说明我就是何夕吗?不信你可以拿这些问题来验证我的话。”

  楚琴紧张地转动着眼珠,“我来问你,我们计划到哪里去度蜜月?”

  何夕想都不想便张口道:“复活节岛,这是我先提议的。”

  楚琴轻轻地吁出口气。“可是怎么会出这种事。我同你握手时只感觉到一片空白,我得不到你的身份证号,也得不到密码确认。那种感觉——”楚琴神情变得古怪,“让人觉得害怕。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夕摇头,“不过我只想说一点,我真的就是何夕,这你该相信吧?”

  楚琴还没有回答,车载收音机里的音乐播放突然中断了,一个急促的男中音传了出来。“现在插播新闻:现有一男子冒充联邦公民015123711207,原始名何夕。此人长相与声音均酷似何夕本人,并且盗用了何夕的一些证件。唯一可供识别之处在于此人不具有何夕的身份密码。警方分析何夕本人可能已被此人藏匿。此人曾被抓获,但后又逃脱,现不知下落。请市民们小心防范。”

  何夕绝望地看着楚琴变得恐惧的双眼,看着自己如何成为她眼里的陌生人。他纵身想拉开车门再作解释,但这个动作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他只抓到了小车卷起的一溜灰尘。“你听我说,”何夕边跑边嚷,“我真的就是何夕啊。”何夕身上的那层薄膜绊住了他的脚,他的身体平飞起来,然后重重地跌在了路上。

  没想到这么快戴花了,谢谢老大。

  (三)

  一阵痒痒的感觉将何夕从短暂的黑暗中唤醒,那是一股温热的气息。何夕睁开眼,映入视线的是一双充满友好的又大又黑的眼睛。

  “原来是你,贼胖。”何夕一边搔搔隐隐作痛的头一边撑起身。一只肥滚滚的黑色小狗惬意地在他脚下撒着欢,这正是楚琴的宠物,看来是刚才从车里跑出来的。

  “总算还有你能认得我,不枉我以前喂了你那么多骨头。”何夕喃喃说道,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何夕俯下身,贼胖温顺地任由他抱起,并且很热烈地舔着他的大拇指。何夕有些凄凉地将脸偎到贼胖那浓密的毛丛上,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沁了出来。

  “我是何夕,我就是何夕。”何夕突然神经质地朝着天空大吼几声,吓得贼胖一个翻身从他怀里跳到了地上。这时有个大胆的想法从何夕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他想会不会真有人打算冒充他,从而侵入“谛听”系统作了破坏。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有一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冒出来,凭着篡改的身份密码占有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到时候那个人就会代替何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而真正的何夕却失去了一切,成为一只丧家犬到处流浪。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就如同一只鬼手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脏,令他透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何夕突然想起了他慈爱的母亲,这样的情形下也许只有母亲还认得自己,但是她已经离开了人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五年,也许八年。当时他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出差,突然收到信息称00132819014去世了,何夕对着这个数字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母亲的身份码,而他的泪水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母亲的归宿同其他人一样都是电子公墓,在那里她的编号仍然是00132819014,只要输入这个号码,关于她的一切资料便都重现在屏幕上,供人瞻仰。但何夕知道如果母亲有知对此定不会高兴,就如同她在世时并不喜欢那个加在她身上的号码一样。她的这种观点并不奇怪,因为与何夕不同,母亲那一代人是在人生过了一小段后才有了那个号的。何夕至今还记得他四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何夕在幼儿园里等母亲。见到母亲笑容满面地朝自己走来时,他奔跑着朝母亲扑过去,带着满脸的委屈。但当他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时,却突然觉得自己触摸到的只是一块冰冷滑腻的石头,带着难以言说的空洞。他惊恐地抬头,却看到一丝诡异的神色在母亲脸上掠过。几乎只在那一刹那间何夕幼小的心灵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阴谋,这不是他的母亲。后来的事实证明何夕是正确的,这只是一个精于整容术的试图拐骗儿童的惯犯。这件事给何夕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只要一回想起来就能感觉到那一天的雨声,空气里那种潮湿的味道,以及那种可怕的让人脊背发凉的空洞感。因此,何夕完全理解楚琴的反应,如果他是处在那样的位置上也只会那样做,因为那种反应源于人生最可靠真实的经验。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何夕居然丢了号,这个号越是重要何夕现在的处境就越糟糕。何夕弯下腰重新抱起贼胖——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得他的生灵了。何夕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他现在甚至不能回自己的家,他根本就进不了门。

  “我们去哪儿?”何夕望着贼胖说,他的语气里满是无奈。贼胖友好地看着何夕,目光里的信任一如从前,湿热的小舌头一伸一伸的。

  “要不我们去找你的主人。”何夕建议道,他立刻便被这个提议所鼓动,是的,他应该去找楚琴,她说不定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再说他首要的任务便是取得楚琴的认可,相对来说这应该算是容易成功的,毕竟他们相处过那么长的时间。不过,楚琴刚才的反应无法让何夕乐观,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是在向楚琴与生俱来的世界观挑战。

  (四)

  下午的太阳已然保持了相当的烈度。

  何夕擦着汗,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贼胖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下地,如果强行这样的话它便委屈地呜咽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也难怪,过去的一小时它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何夕不敢坐车,幸好公路路面上没有装微型识别器(当初这种无处不在的令他生活舒适的东西正是他现在最大的敌人),否则他连路都没法走。

  何夕的目的地是楚琴的家。他其实也没把握一定能在那里见到楚琴,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甚至无法预先打个电话了解楚琴的行踪。现在的情况是他认得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压根不认得他。一句话,除了一双手两只脚之外何夕此时没有任何可以仰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