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草履虫战胜了抹香鲸?”苏枫猛地开始剧烈地咳嗽,咯出了血丝,“这不可能。”他一边咳嗽一边说,然后他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

  (十三)

  ……

  是你吗?何夕。

  是我。我终于找到你了。星冉,快醒过来。星冉。离开这里。

  我太累了。结果快出来了吧。我的大脑全部搜寻过了吗?

  快醒过来。你已经尽了自己的力了。快醒过来。

  我好累。何夕。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我在等你。星冉。

  何夕,其实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想对你说一句话。我想说,如果我们这辈子能够再见的话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我是不是特别好笑。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我太累了。我想睡觉。

  不。星冉。千万不要睡过去。不要睡——

  我真的想睡。想睡。

  不。星冉。不——

  何夕猛地撑起身,映入眼帘的是黄头发阿金关心的面孔。窗外的光线照进脑房,时间是正午。

  “你已经在这里躺了十五个小时。”阿金轻声说,“事情怎么样了?星冉不会有事吧?”

  何夕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有些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任凭汗水从额上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他历尽艰辛终于在广阔无垠的神秘脑域中找到了星冉,但是最终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吞没在脑域的深处。

  “我要去找星冉。”何夕朝外面跑去,“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阿金追过来。

  ……

  星冉安静地躺在平台上,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几缕汗湿的头发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鬈曲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看来她曾经有过一番挣扎,但是现在她已经平静了。

  何夕冲上去握住星冉冰冷的手,感觉不到一丝热度。“怎么会这样?”何夕面无人色地说,“她怎么?!”

  “她坚持到了最后,比所有人都坚持得久。”说话的人是俞峰,他的面容上带着深深的惋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意志坚强的人。我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是她救了这个世界。”

  何夕死死地盯着俞峰,目光里像是要冒出火来,“你的意思是星冉这样死去是很值得的?像她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有这样的结局真是莫大的福气?”

  在主控室里安放着数百台监视器,可以看到所有兆脑级研究员的情况。这时候他们都已停止了工作,关注着这里的一切。

  何夕悲愤地对着全场的每一台监视器,大声说:“我知道你们就是人类思想的全部,在这个世界里实际上只有你们才拥有思想的权利。你们有足够的理由嘲笑我们,因为在你们的智慧面前我们只是一些过于低级的生命,就像是人类眼中的动物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动物是提供蛋白质的机器,而我们则是提供脑细胞的机器。你们只要愿意便可以让我们去计算2的500次方,还可以让我们陷在死循环里永不超脱。我们在脑域里永远地失去了自己,成为了一粒粒没有任何分别的灰尘。”

  何夕说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开始颤抖,他觉得世界真是充满荒谬。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就连何夕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仇恨什么,其实说到底正是脑域最大限度地解放并发展了人类的智慧,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奇迹。

  “谢谢你没有毁掉脑域。”俞峰插入一句,他的表情是真挚的,“我现在仍然无法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你做到这一点的,也许永远都无法知道了。我们马上要着手加强脑域的安全性。”

  何夕怔了一下。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灭有毁掉脑域,尽管当时他的内心里有一万个理由这样做。他只是实在无法下这样的决断。

  “星冉并没有死。”是赵南的声音,他的目光有些躲闪,“但是,她的大脑受到了损害,它成为了植物人。”

  何夕爱怜地轻抚着星冉光滑的面庞柔声说道,“你不是想救世界吗?你真的救了世界。”两行泪水顺着何夕的眼角淌下来,滴落在星冉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何夕吃力地抱起星冉对已经呆若木鸡的阿金说:“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

  人群自动地分出一条道,默无声息地目送何夕离去。俞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他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尾声)

  正是黄昏的时候,血一样红的夕阳缓缓坠入苍茫,天地开始合围世界。

  “这间脑房陪了我这么久,就这么关了它一时还真有些舍不得。”阿金感慨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不用这么做。”何夕平静地说。

  “就算没有这件事情发生我也早就有这个心思了。这么多年来我现在才感到轻松。”挨近如释重负地笑笑,“我也算不清有多少人在这间脑房里出售过他们的大脑,他们以后只好换个地方啦。”

  “脑域始终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但是我现在只想远远地离开它。”何夕环顾着四下里繁华的街道,“这是不是和可笑,就像是当年工业革命到来时怀念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那些人一样。”

  阿金摇摇头,表示对何夕的理解,“你带着星冉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我只是想远远地离开。我想这也是星冉的意思。”

  “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一天。”阿金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人生无常的意味,他扬手向上一抛,一道亮线划过天空,阿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道亮迹直到落地——那是脑房的钥匙。

  当黄头发阿金回过头来时他的身边已经没人了。夕阳将远行者的身影拉得很长。随着晚风飘过来隐隐约约的钢琴声,轻灵,曼妙,充满缥缈梦幻的味道,就像是传自天边。阿金觉得天地间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抚过,使万物宁静。

  那是秋日私语。

假设

  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假设。

  ——摘自《虚证主义导论》

  一

  “当我们说世界存在的时候,其实只是说我们认可它存在的假设条件。”皮埃尔教授在黑板上很利索地写下这句话,伴随着粉笔磨擦时发出的痛不欲生的吱吱声。讲台下的情形和平时一样热闹异常,学生们都在高兴地干着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不能说大家没有上进心,根本原因在于上进心再强也没用。因为无论多么认真的学生,面对皮埃尔出的考试题都不可能感到轻松―如果有谁能够得到四十分以上,那都是很可以大大得意一番的。皮埃尔讲的学科是一门选修课,从教材到讲义似乎都是他自己编写的。谁也不知道身为物理学教授的皮埃尔,脑子里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冒出了那些奇怪的思想,但大家碍于他是掌握全系学生生杀大权的系主任,而且还听说他和雷诺校长沾亲带故(这多半是有根据的,否则,再开明的校长恐怕也难以容忍一个系主任像皮埃尔这样胡作非为),所以都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从上学期开始,系里便多了一门谁也不敢不听、但谁也听不懂的名为虚证主义的课程。何麦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这是他提前半小时才抢占到的位子。当然,他没忘记给安琪也占了个位子。如果听皮埃尔的课不幸坐在前排的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噩梦。因为皮埃尔仅次于胡思乱想之外的第二大嗜好便是孜孜不倦地提问,而他选择提问对象的工具是一根轻巧的C60教鞭―随便指着谁便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让皮埃尔先生鞭长莫及的后排区域自然成为了学生们的首选。现在何麦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紧挨着靓丽可人的安琪,面有得色地看着前排那些如丧考姚的晚到者。处于这种隔岸观火态势下的何麦,首先在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反而可以听得进皮埃尔的几句讲话。比如现在,他就听到皮埃尔正在信誓旦旦地宣称整个世界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虚妄的。“它也许只是一种假设。”皮埃尔说,“比如中国古代,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他就想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而作为一个人的自己只是这只蝴蝶所做的梦。这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无法证伪的,如果我们认为庄周就是一只蝴蝶,也能够完全自洽地解释整个事件。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千百年来还常常引起争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世界可能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是一个假设。”对于皮埃尔的这些奇谈怪论,何麦的第一个反应其实并不是想笑(实际上他主要是不敢这样做),而是更多地从中悟出了某些诀窍,他甚至判定自己得到的才是皮埃尔的真传。无论如何,皮埃尔是第一个敢于将世界建立在假设之上的物理学家(这种事以前只有哲学家才敢干),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可以称得上一代宗师。何麦这个人别的本事没什么,虚心好学的品质还是有的,这次自认深得了皮大师的精髓,得意之中竟然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何麦错就错在忘记了自己的身坯十分高大,他这副陶醉模样一不留神就全然落在了皮埃尔眼里。要知道皮埃尔先生自从在此登坛说法以来一直都自叹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今日冷不妨见到一位识得个中三昧之人,恰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惊喜之情霎时间溢于言表。昔年我佛如来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皆不明其义,只有摩诃迩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架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迎叶。”这与眼前情景何等相似!虽是情急之中,皮埃尔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提问习惯,加上物理学教授对牛顿定律的精确运用,于是,众人但见教鞭横空飞起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敲中何麦的头。“你,就是你。”皮埃尔喜形于色地叫道,“请问,我们有什么理由断定世界只是一个假设?”何麦终于意识到皮埃尔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的首要反应是有些尿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教鞭刚好击中了脑部主管排泄系统的中枢。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皮埃尔提出的问题肯定都是此前讲到过的,也就是说一定有一个标准答案。可惜何麦根本没有认真听过课,就算让他翻书他也不知道在哪一节去找―那本教材有几百页厚,里面尽是大段大段足以让人发疯的论述,从逻辑上讲都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类的无法证明正确但也无法证明错误的问题。而皮埃尔教授的期待正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他眼巴巴地盯着何麦的脸看,弄得何麦愈发不敢开口了。何麦知道这样沉默下去的结果肯定不比胡说八道好,但是,他又的确不知该怎么回答。

  “假设,假设……”何麦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末了他心一横开口道,“我看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存在于假设中。比如,我们一向用许多精确的数学定律来描述世界,而从这一点出发便足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只是假设。”四周立刻安静得吓人。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可以用“事实”证明世界是一个假设,而且是以精确与严谨著称的数学为依据!就连皮埃尔自己也不曾这样讲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麦身上。皮埃尔的眼神有些发惜,安琪惊愕地仰望着何麦,口里几乎塞得进一个鸡蛋。何麦只能豁出去了,“拿最基本的欧氏几何来说,这是数学的基础,而它是建立在五个假设公理之上的,这些公理绝对是无法证明的,尽管常规的说法是不证自明。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承认全套欧氏几何,否则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无从认识。现在我可以下结论了,既然这些用来描述世界的理论都建立在一些无法得到证明的假设之上,那么‘当鲤昨称世界也是一种假设。”一个高亢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何麦的即兴讲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看你是别出心裁胡说八道。”皮埃尔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老实说,能够让皮埃尔认为是别出心裁的人还从来没有过,因为这相当于说某人比疯人国的国王还要疯那么一点点。“下课。”皮埃尔轻轻摇摇头说,脸上一片萧索。

  二

  安琪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有一头褐色握曲的短发,和一双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眼睛。据她自己说,她身上有六十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那是她一位百多年前的祖辈带给她的。不过,何麦倒是一直没能看出这一点来。安琪与何麦从相识到相好几乎全是她主动的,她告诉何麦,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当安琪这样说的时候,何麦心里很想说的一句话是―“我也喜欢你的蓝眼睛”,不过他从未说出口。也许这就是纯正的中国人与不纯正的美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我看你就准备补考吧。”安琪笑着打趣道。何麦看上去越是懊丧,她越是兴高采烈。何麦的心情的确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何必要去胡诌一通。一想到以严厉著称的皮埃尔,他就两腿打颤。不过何麦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他认为,在厄运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就过于难过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离考试还有几个星期呢,现在可没什么麻烦。事实证明,何麦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很快便有人带话称皮埃尔教授要见他。安棋看着何麦的眼神立刻变成了告别式。皮埃尔教授并不像何麦想象的那样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简直热情得过分,甚至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皮埃尔百般殷勤地对何麦问长问短,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在五十秒钟内换了三个姿势的让人透不气来的拥抱。何麦惊恐万状地面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尔面容绊红地念叨着,他的眼睛一直水汪汪地凝视着何麦的脸。“我,我怎么啦?”何麦小声地问。“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尔激动地搓着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学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领会了虚证主义的精华所在。”“让我想想。”何麦抚着额头,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我答对了老师的提问?”皮埃尔一口打断他,“别这么叫我,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将是合作者的关系。关于这点,你不会有意见吧?”何麦轻轻吁出口气,皮埃尔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说,今后我再也用不着回答那些很……精妙……的问题了,是这个意思吧?”“当然用不着了,而且你也不必参加考试。”皮埃尔语气肯定地说,“你的水平够高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这门选修课打满学分。”何麦立马郑重地点点头,说:‘能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还想向您介绍一位对虚证主义颇有见地的资深学者,她叫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相关的理论,我以我的专业眼光认定她在虚证主义领域具有极高的造诣。”皮埃尔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来诊释什么叫作“幸福”―都说知音难觅,想不到一天之内他竟然能够两遇知音。“好,好。”皮埃尔连声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就这些?”安琪睁着大眼睛问道,差点呛得背过气去。她觉得何麦一定是疯了,“你告诉皮埃尔说我是什么什么虚证主义专家?你真、真是这么说的?”何麦点点头,低头吸了口咖啡。学校餐厅里人来人往,不过这个角落倒是很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