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昏沉。

  (二)

  事故发生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从“脑域”建立至今近十年以来从未曾发生过任何意外,谁也没有想到过它也有出现故障的时候。这并不是人们太大意,而是“脑域”的原理决定了它出现重大故障的几率几乎为零。所以当俞峰思维里突然出现了不明来由的混乱信号时他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研究正进行到最为关键的时候,连同他在内的全球四百个兆脑级研究员正在“脑域”里紧张地工作。每秒数以亿计比特的信息束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四百个大脑里流动、分享,并且加以分析。有用的结果迅速转入储存,闪念之间迸发的思想火花立刻在第一时间被查获,并且接受进一步的检验。无穷无尽的储存领域里准备了所有实验的数据,只要需要便可以马上提取出来。而在功能强大的计算领域更是一派繁忙景象,从最基本的开方乘方微积分到最复杂的高阶方程式求解都被作为请求发送到这个区域,结果则回送到发出请求的区域。如果某一位研究员突然退出了系统,他的工作摆弄立刻无缝般地被替代,对真个系统来说谁也察觉不到有什么变化。除非遍布全球的四百名研究员都在同一时刻突然离开了“脑域”,整个工作才可能停顿下来,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的工作也许是近两个月来最重要的,按照进度“脑域”将在近期推导“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可逆修正方程式。这一原理是在数十年前有一位叫蓝江水的人发现的,根据这个原理只要不违背守恒性原则人们是可以改变某个指定区间内的时间快慢程度的。结果蓝江水的学生西麦博士依照这一原理建立了在时间上加快了四万倍的西麦农场,以此来满足人类对食物能源的需求。但是由此带来的物种超速进化问题给人类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后来两个富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人选择了终老于西麦农场,并毁掉了农场与现实世界的通道,以此为人类守护这片脱缰的土地。这些年来现实世界与西麦农场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近两个月来出现了反常的情况,似乎有某种生物试图突破屏障。尽管还不知道是何种神物,而且这种试探行为仅仅发生过几次并且都不成功。大谁都能看出这件事情对人类的威胁有多大,只要找到终止时间加速现象的方法才能最终解决问题。

  面对这一危机,“脑域”系统立即暂停了其他所有工作而全部投入到此项研究之中。近段时间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当然与此成正比的是送往储存区域和计算区域的数据量成几何级数上升。俞峰也知道这其中也有不少请求从系统优化上讲是不可取的。有些研究员为了节省时间而将一些简单至极但却极其消耗系统性能的请求也发向了计算区域,比方说很随意地让“脑域”计算123的700次方或是不加优化地作一次超大规模的排序等等,而这本应该向同“脑域”联结的专用电子计算机中心发出请求。大这已经是习惯的做法了。其实俞峰自己也常常发出类似的请求,经常在结果传来之后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一次不必要的计算。谁让“脑域”的性能总是这样卓越呢,它简直就是一台超级智慧机器,总是神速地满足每一个请求,从来不拒绝每一个任务。当俞峰进入“脑域”的时候常常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插上了翅膀的思想巨人,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头脑里充满无穷无尽的智慧与知识,全部心灵似乎都被解放,他能够纵极八荒,俯仰宇宙,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纤毫毕现。

  忽然有种整齐划一的振动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四百颗充满无尽智慧的大脑在同一时刻达到了妙不可言的统一。“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可逆修正方程式终于向人类先楼出了他隐藏至深的身影。这是量变终于成为了质变的瞬间,两个月来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偿。一时间俞峰几乎听到了这个星球上最聪慧的四百颗大脑的齐声欢呼,就像以往每个“脑域”项目取得成功的时刻一样。彼时彼刻,在俞峰的心里升腾起的不止是成功的欢乐,更多的是面对神圣的赞叹:人类的智慧到底成就了多少的不可能?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剧烈的头痛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令俞峰根本无法呼吸,他觉得就像是有一把钢锯在锯自己的头。眼前爆裂的光斑就像是黑幕上撕开的一个个不规则的小洞。出什么事情了。他的仪式里划过这句话,然后他便感到自己就像是从一个高速旋转的秋千上被甩了出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是那个声音,它又来了。俞峰禁不住呻吟了一下,轻灵而曼妙的思想翅膀被粗暴地抽掉了,显出了世界平庸的真相。光线映满了他的视野,大脑立刻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

  俞峰揉揉眼,世界的光线变得更加真实了。我被扔出来了,俞峰有些发呆地抚着面颊,这怎么可能。俞峰几乎是下意识地报出名字和口令字,但是回应他的只是长久的沉默。看来“脑域”里发生了异常的事情,可能是一次故障。俞峰想,也许很快就能修复。只是千万别毁掉这两个月来的工作成果,还有那么多珍贵的数据。俞峰拿起电话有些生疏地拨了一个号码说:“请接总部。”

  (三)

  黄头发阿金一看到眼前的场景就意识到准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看到过这么错人会同时醒来。当然,用“醒”这个词肯定不是很贴切,因为这些人并不是睡去。不过单从表面上看当这些人躺在那里时和睡着了也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不同在于当他们恢复行动的时候总是显得相当疲惫,而不是像睡了一觉之后那样精神饱满。但是眼下这些人在突然在同一个时刻醒来了,正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大家才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人群便像一个被搅动了的蜂窝般发出嗡嗡的声音,并且像马蜂一样朝着门口的方向拥去。每个人走到黄头发阿金面前的时候便伸手取走插在一排插槽上的属于每个人的蓝卡。有几个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和阿金发生了争执,听上去大概和时间有关。黄头发阿金的声音听上去比所有人都洪亮。何夕摇摇头,觉得一切都很无聊。他取下脑后的接驳器,直到现在他仍然感到阵阵头痛。何夕知道这只是幻觉,只要取下了接驳器就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了。不过他也知道这并非是他独有的幻觉,实际上接驳器幻痛学研究已经发展成当今一门很发达的学科了,描述这种幻觉的专著可称得上是汗牛充栋,除了专家之外谁也无法掌握那样艰深的知识。

  “还不想走哇?”黄头发阿金开玩笑地打趣何夕一句,因为周围没有了别人,他说话显得随便了些。在阿金心里何夕与别人有所不同,阿金觉得何夕懂得不少事情,同他谈话让人觉得长学问。而且更重要的是,何夕也愿意同他谈几句,像他这种在脑房工作的人,一天到晚就面对着一个个纹丝不动的挺尸样的人,能找个谈伴说说话真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在黄头发阿金看来何夕一定也是愿意同自己交谈的,要不他怎么总是来这间脑房呢。要知道脑房可不是二十年前的希罕事了,如今在大街上脑房可说得上是遍地都是。早年间这可是收入可观的行业,那会儿的黄头发阿金可是很招人羡慕的。算起来阿金干这一行已快十年了,如今,那个染着一头黄发的阿金职能说是人们习惯说法里的一个旧影罢了。“三十七分钟三十四秒。”阿金说。

  何夕无所谓地笑笑,接过蓝卡。“看来出了点问题。”何夕说,他用力拍着后脑勺,那里仍然在一跳一跳地痛。好像黑市上有种能治这种幻痛的药,叫做什么“脑舒”,价钱贵得很。不过听吃过的人讲效果很好,就是服用后的感觉很怪,头是不疼了,但却一阵阵地发木。

  “人都走了?”何夕边问边递给阿金一枝烟。

  阿金接过烟别在耳朵上,然后指着最靠里的一号间说:“还有人啦,是那个叫星冉的。”

  何夕一愣:“就是那个曾经创造性地联线三十多小时的女孩子?”

  “就是她了,还能是谁。”黄头发阿金见惯不惊地说,“她好像完全入迷了。”

  “入迷?”何夕反问了一声,他的头还在痛,“这真不可能。”他说,“我才联了一个小时不到脑袋就已经痛得像是别人的了,游人会为这个事入迷?我不信。”

  一号间里传出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很瘦的人影儿慢慢推开门出来。这是何夕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曾经耳闻过的有些奇怪的叫星冉的女孩,第一个印象是她有一张苍白的小瓜子脸,相形之下眼睛大得不成比例。衣服有些大,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都瑟瑟缩缩的,仿佛风口上的一株小草。

  “出什么事了?”女孩开口问道,她说话时只看着黄头发阿金。她边说百年往嘴里倒了几粒东西,一仰脖子和着水吞了下去。

  “你在里面做什么?”何夕突然问,“我是说系统断下来之后的这十几分钟里。”

  星冉的肩猛地抖动了一下,她像是被何夕的问话下了一跳,而实际上何夕的语气很温和。

  “我……在等着系统恢复。”星冉说,她看着何夕的目光有些躲闪,似乎很害怕陌生人。

  何夕突然笑了,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这么说你打算等到它恢复后马上联入?”

  星冉想了想然后点头。

  何夕怔住了,他转头问阿金说:“能不能告诉我这丫头总共已经联了多少时间了?”

  阿金敲了几个键说,“星冉总是用同一个名字联线的,唔,差不多快四万个小时了。”

  何夕立刻吹了声口哨,“看来我认识了一个小富婆。不过你最好休息一下,我倒是建议你现在和我去共进晚餐。”

  星冉神志有些窘地低下头,这让何夕反倒有点后悔开她的玩笑了,而且他突然觉得这个奇怪的女孩低头的摸样让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些柔软的东西。但是星冉明确地朝一号房的方向退去,这等于是拒绝了何夕的邀请。阿金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他大声朝星冉的背影说:“上边刚刚发来消息。这是一次事故,起码要明天才能恢复。我可不想待在这儿,得找个地方美美地喝几口。”

  星冉急促地停住脚步。“你们都要走?”她回头问道,虽然水的是“你们”但目光只看着黄头发阿金。“那是当然。”阿金满意地咂咂嘴,“这种名正言顺休息的机会可少得很。”

  星冉环顾四周隔成了许多小间的屋子,到处都安静得吓人,灯光摇曳下隔墙形成的大片阴影在底墒可疑地晃动着。星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低声地问何夕,声音小得几乎不能听见。“刚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她看了眼何夕迷茫的表情补充道。“我是说关于温暖反的事。”

  (四)

  “脑域”紧急高峰会首先作了一个关于此次事故的情况分析。兆脑级药酒员中到场了接近一百人,另外的人已经重新进入了系统。事故的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亚洲区的赵南研究员发出了一次计算量过于庞大的请求,结果造成系统超载崩溃。分析人员对此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方认为这次事故说明脑域的性能有问题,应该加以提高。而另一方则认为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俞峰坐在后排的位置上,他一直没有发言。但当苏枫博士表态倾向于支持对脑域改造时他猛地站了起来。三十六岁的俞峰在兆脑级研究员中属于后学之辈,他的举动不仅令在场的人吃了一惊,也利害能够他自己吃了一惊。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的分析表明这次请求分本就是错误的,错误的请求肯定也是不必要的。”俞峰开之后显得镇定了些,“我仔细查询了整个事情发生的经过,结果我发现赵南研究员发出的计算请求是不可理解的,他发出的超大规模计算请求对当时的研究工作而言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所以我认为这只是赵南研究员的错误举动导致的偶发时间,我们需要的是完善操作规程,而不是改造脑域。在正常应用的情况下。脑域的整体能力是足够的。”

  赵南研究员就坐在前排,从俞峰发言起他的脸上就一直保持着一种吃惊的表情能够,眼睛死死盯着俞峰,嘴角不时抽动一下,但始终一言不发。他从事着三个主要的专业,分别是分子生物学、高能物理以及数学,而他对音乐的业余爱好同时又使他成为了全球遗留的音乐大师。从各方面看赵南都比俞峰的资历更深,几乎可以算是俞峰的前辈了。

  “我不同意。”赵南等到俞峰落座之后开口道,“我承认好似我发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计算请求导致了这次事故,但那肯定是有必要的,如果说‘不可理解’,那也是由于你的水平不足以理解而已。”

  这句话立时让俞峰冒了火,他腾地又站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失去了控制:“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挖空心思去掩饰它。事情究竟如何你应当很清楚,你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染我们花费巨大的代价。”

  会场立时有些乱了,支持赵南的人开始大声地向俞峰发出嘘声,相比之下俞峰就显得很孤立了。大这更让俞峰的情绪失去了控制,他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但是苏枫博士站了起来,“大家都冷静点,”他说,“这并不是今天的主题。”苏枫的威望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虽然有传闻这位“脑域”的元老及奠基人已经开始考虑退休的问题,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好吧,我先道歉。”俞峰举起右手,“我太冲动了,请各位不要见怪。”

  赵南研究员若有深意地盯了俞峰一眼,没说什么。

  “是讨论最关键的议题吧。”苏枫博士接着说,“由于此次前所未有的事故我们丢失了许多相当重要的成果。大家知道,脑域实际上从诞生以来就从未中断过,它总是处于高效的动态平衡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但与此同时又有差不多数量相同的人进入,准确说法应该是稍多一点的人进入。从来没有发生过像这次这样的全部人员离线的情况,所以在那一瞬间我们全部的数据都丢失了。”

  俞峰忍不住插话道:“难道悲愤机制没有起作用?”

  苏枫露出一丝苦笑:“你应该知道除了脑域本身之外没有任何设备能够存储下脑域里的全部信息。实际上我们以前都只是在某一项研究完成之后纪录下最终的结果。至于那些浩如烟海的中间过程的信息只能让它留在脑域里自生自灭。”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最后的时刻真的丢失了全部信息?”俞峰有些气馁地问:“可是那些信息总还在吧?能不能想办法恢复?”由于从来没有经历过事故,俞峰觉得需要弄清楚的问题不少。

  “是的,信息还在。但是它分布式地存在于但是在线的每一个人的脑海里。”苏枫盯着俞峰的眼睛说,“你的脑子里有,在座的人的脑子里也有,大使你们只是其中的亿万分之一。我们都知道脑域的日常状态是十亿脑容量。那是怎样的情形你们都清楚。你们是兆脑级研究员,你们都不会去记忆那些过程数据,所以在你们脑子里几乎没有储存这些信息。更何况脱离了脑域的管理每个人根本无法对这些散布的信息进行处理。每个人都只知道相对说来极少的片断,甚至可能只是其中的某些错误指令导致的垃圾数据。”说到这里苏枫博士瞟了一眼赵南,“根据分析,工作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最终的结果也已产生。但是我们却因最后的突发事故而失去了它。”苏枫说到这里的语气就像是叙说一个荒谬的玩笑。

  “那么说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俞峰觉得身体有些发软,“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可逆修正项对这个世界而言的重要性我想不用我多说。”苏枫博士接着说,“现在我们已经计划重新开始前两个月的工作,但是,”他稍顿一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因为我们都知道正常世界的两个月在西麦农场里意味着什么。”苏枫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现在试图冲出西麦农场的生物极有可能就是当年两位自我牺牲者的后裔,他们的这个举动表明他们背弃了他们祖先的意愿。”苏枫再次停顿了一下,目光中显出一丝无奈,“从理论上分析他们在进化上比我们超前了不下于十万年,当然这是从纯粹生物学的意义上来讲。虽然考虑到他们是在一片蛮荒上起步以及地域的狭小会对生物发展不利,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远比人类先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