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停下了脚步,一个个转过身来,连同他们手里乌黑的枪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过来的一样。马维康这次是真的感到了惊恐,他面色惨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悄无声息地盯着马维康惨白的脸,一时间,空气紧张沉闷得令人感到窒息。

  “我是总统……”马维康语无伦次地说,看得出他的双腿在不住地发拌,“我是你们的总统……”

  这时,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呐喊,然后愤怒的士兵连同人群就开始向前冲去。马维康惊慌得还没来得及躲藏,便被人潮淹没了。

  “揍他。”

  “打死这个魔鬼。”

  “别打了,饶命啊……他妈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这不是我在说……饶命啊!”

  “天哪,你听听,他一边求饶一边还在心里诅咒我们。”

  “撕烂他的嘴。”

  “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我不敢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哎哟……”

  “打死魔鬼!”

  ……

  有一个人没动,他远远地站在大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一具石像。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撕去了唇上的假胡须。他是何夕。

  是的,现在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补手术中,蓝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帮助他对马维康脑子里的“私语”芯片作了改动。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终极审判台。何夕所做的只是在十分钟前启动了一个新增的功能,在马维康的脑海深处发起了一场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讲,马维康是败给了自己的心魔。当然,这个功能只会用来对付这个世上那些特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慢慢散去了,他们一边离去,一边回过头来吐着唾沫发泄心头的余恨。在何夕的脚边,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躯,那是马维康。马维康双手抱头蜷曲在地上,血污和着灰尘胡满了他的脸。看上去他的伤势并不会致命。“救命,饶了我吧。”他有气无力地喊叫着,就像是一只丧家犬。何夕皱了下眉,然后拿出电话拨通了急救中心的号码。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里滚过一句感叹。他摇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瘫软如泥的马维康,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远之后,何夕隐约听见马维康在身后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去却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杀死他杀死他……不,这不是我在说……天气好……吃过了……我叫马维康……男……六十二岁……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吃过了吃过了……啊鬼,你们不要找我,别过来……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何夕有些纳闷儿地放慢了脚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要马维康的嘴稍有空闲,他内心里的那些令所有人——或许连他自己也包括在内——都会感到作呕和恐惧的脏东西就会不可遏止地通过他的嘴冒出来,于是,马维康想到的惟一办法便是强迫自己不断地说话。看来,马维康这辈子都将在这种令人发疯的无休止的唠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叹口气。

  何夕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离开之后不久,有一个身影缓缓走进了大厅。马维康害怕地捂住头低声地哀求道:“饶了我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来人的身形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有几滴水珠样的东西落在了马维康面前的地上。马维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孔,但等他抬起头来时,大厅里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几点水渍表明刚才那一幕并不是他的幻觉。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大厅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已经心灰意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处可以容下我这有罪之身。”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该这么做,你还年轻,前程不可限量。何必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何况,我算不上一个好女人。”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充满无奈。老实说,就算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也会陪着你。这对我而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你将来会后悔的。”

  “也许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

  声音渐渐远去,大厅里只剩下马维康在喋喋不休念叨: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尾声

  这是一座位于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冷清而幽寂。一道石柱上钉着一块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写着:“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齐的石头墙把公墓围绕起来,地上打扫得还算干净。一些墓前放置的鲜花已经凋谢,瑟瑟地在风里颤抖着。下一场雨水到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会不知所终。这时,从城里的方向驰来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了道路旁。随后,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束很朴素的花。

  何夕慢慢走着,风吹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有几次还遮住了视线。在公墓的一角,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标。这是两块并列着的新墓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崔文,廖晨星。这时,故人的面庞浮现在何夕的眼前,带着他曾经熟悉的笑容。何夕环视四周,到处充满着宁静,只有树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你们好吗?我的朋友。”他低声对着墓碑说道,“你们知道吗?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人们终于认识到审判的重要意义了。新一届政府刚刚通过一项提案,从明天起,就将开始实施我和你们都盼望已久的审判——不是对某一个人或某些人,是对所有的人。理想社会的光芒终于要照亮这个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审判日。”何夕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想起来真是可怕,当初我们差一点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好在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你们终于能够含笑九泉了。”说完,他把手中的花儿轻轻放在墓碑前,对着两位昔日的战友深深一鞠躬,然后慢慢站起身,恋恋不舍地朝车子的方向走去,“还有我。”他继续低声说道,“我的灵魂终于可以安宁了。”

  何夕启运了汽车,朝来时的方向驶去。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两个人在后视镜里一脸祥和地向他缓缓挥手,一如他们生前,何夕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站在那里,好象很柔弱的样子,但何夕知道,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也正是这个世界得以存续至今的惟一原因。

  为欣赏一路的风景,何夕故意把车开得很慢。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高大的行道树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繁茂的枝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下圆圆的斑块,平坦的草地绿得发亮,空气里散发着清闲的味道。快乐的人们与何夕擦身而过,他们脸上的笑容感染着何夕的心情。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活力,老人充满爱怜地牵着孩子们的手,他们的眼里充满对生命与生活的无限信赖。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谁也不能肆意破坏它。何夕想。

  这时,有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女孩蹒跚着走过,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小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点着明媚动人的天空,错落有致的山峦,鳞次栉比的楼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语气里充满骄傲:看,丫丫的家。

本原

  我是在一连串不堪承受的震惊中认识了欧阳严肃的。

  那天我们一帮工友正在那个扔满了烟头与啤酒罐的小酒吧里享受周末的放浪时,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很高的个子,服饰整洁得有点过分,至少在我们这帮穿一点式的男人和穿三点式的女人之中显得不伦不类。我当时忍不住就笑了,我就这毛病,灌了点黄汤之后见什么都想乐。

  我的笑声显然惊动了他,透过已经有些发红的眼睛我看见他蹙了下眉,但他立刻又极其优雅地冲我友好地点头示意。

  我笑得更凶了。

  "你不能再喝了。"阿咪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酒瓶。我看着她的身躯白晃晃地乱颤,心头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我伸出手一把拧住她滑腻的手臂,把酒瓶直捅到她胸口的那道深沟里,"好,我不喝了,你帮我存着,我想喝了再来拿。""你干什么,你放开我。"阿咪尖叫起来,但她的声音在周围的哄笑中渺不可闻。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是那个人。

  "放开她吧,你要喝,我来陪你。"我挑衅地看他一眼:"我们喝酒是要赌的。""我正有这个意思。"他随手从柜台上拿起四个玻璃瓶塞,"这里是两个黑的两个白的,要是你从中拿两个,会有几种可能?"看来他真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才来一会儿,脑袋清醒着呢。"三种呗,要么一白一黑,要么两白,要么两黑。""那好,我一赔四赌你闭上眼从中间拿出两个黑的来,也就是说,你拿错了只喝一瓶啤酒,拿对了我喝四瓶。”

  天下竟有这么蠢的人,看来他是想英雄救美人想疯了,这应设是一赔二才正合适啊。我也斜他丁眼:“这样,我不要你喝酒,要是我拿对了我要你——脱四件衣服,怎么样?"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自己聪明透顶,这人身上里里外外也就五件衣服,只要他输一次也就和咱们这些码头工一样了。要是再输一次,那就——嘿!

  他踌躇了一秒钟,说,"好吧,就依你。"很久之后我都没能想清那天我究竟冲撞了哪路神仙,论赌运之好我一向是出了名的,但那天我真的就那么倒霉。

  我先摸出一黑一白,然后是两白,接着是三次一黑一白,一连五次我都没能摸出该死的两个黑瓶塞来,而五瓶酒下肚我倒真是两眼发黑了。我实在想不通,照理说我最多喝两瓶就该他输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