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走?要是可能,我会不顾一切跟你而去。我多么想陪你去看花和星星啊!

  我怔怔地站立,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世纪。没有话语,只有祝福的眼光和无泪的哭。

  “不!”我死死咬住下唇,而后,我尝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滴情血,腥而涩。

  “我不回家,不回家!”她急了,满头乌丝颤抖不停。

  “回家吧。”我拼命地“微笑”,“那儿有更好看的花和星星……”

  “我不要花,不要星星!”泪水在她脸上泛滥开来,“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陡觉全身血浆喷薄而出。

  我别过脸,忍着撕心的痛楚将倒数计时器开动了。一分钟后,强劲的共振解析波便会将我和她转换为快子,只有快子才可以挣脱出口处黑洞的吸引而逃逸出去。等到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还原之后,我们便永远无缘相见……

  “不要啊!我求求你!”她的声音已近于哀号,“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哪儿也不去……不去呀!”

  二十、十九……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她,看着我的妹妹!她正在徒劳地抓扯踢蹬那堵无形的墙……

  别了!我在心头低喊。蓦的,一句话冲出了我的喉咙,要是不说出这句话我会死不瞑目。

  “妹妹,我——”

  我没能说完。时间已到。

  晕眩。

  我刚苏醒便被我曾梦寐以求的一切包围了。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从黑洞中生还的人,因此,我现在嘴巴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不容怀疑的真理,我甚至必须很谨慎地打呵欠。

  我首先便向世人宣布了快子的存在(算是告慰肯卡教授的在天之灵吧),然后便更正了吴明公布的一大串关于黑洞的数据和材料。他的书立刻滞销并债台高筑——这种以牙还牙的手段在我们的世上其实很普通。

  现在,快子理论已被人们普遍接受并已用于星际航行,我妹妹的悲剧再不会重演了。而我继续研究的却是快子的另一特性。按照相对论的观点,运动越快的物质上的时间越过得慢,一旦到达光速,时间便会停止,而一旦超越光速时间便会倒流,即衰变的粒子会复原,逝去的物体会重现……我已经失败很多次,原因都是能量不足,而昨天我刚研制出一种新型释能炉。

  薇妮始终陪着我,分别这么久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父母远在几光年外的星球上安度晚年,身边最可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她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我工作。快子发生仪的嘶鸣声越来越尖锐,能量已高达千亿电子伏特。我感到了危险,忙伸手想把释能炉关小一点,不料却将快子发生仪的喷射口拨转对准了薇妮。

  奇景出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从薇妮的大衣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中以相反的时序显现出来,这是些过去的东西!

  薇妮怔怔看住我,眼中波光流转:“成功了,对吗?”

  是啊,成功了!我的欣喜已无法言表。

  “该庆祝一下!我去拿点酒,我们干一杯!”薇妮踏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走出了地下室。

  我从一旁的照像机的片舱内抽出刚刚拍好的照片,满怀喜悦地翻看着。口红、钞票、手绢……陡然,我的眼睛“钉”在了其中的一张纸片上。那上面是张申请书,

  “我以邓峰之妻的身份依照法律申请成为其父母的财产继承人,但同时也依照法律不负责偿还其所欠债务。”

  落款是薇妮,时间是五年前,正是我生死未卜的时候。申请书的一角附有结婚记录的影印件——天知道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张假证明!

  我一动不动,只将冷气吸得嗞嗞作响。这就是我以为的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就是和我朝朝暮暮述说恩爱的妻子?

  我气昏了头,因而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释能炉一直开着,能级越来越高……

  爆炸!

  最严重的后遗症在脑部。医院能完全修复我被烧伤的皮肤和被撞折的骨头,却不能还我一个完好如初的头颅。我再也不能进行思考了,这实际上是给我的科学生命判了死刑。

  鲜花没有了,赞誉也没有了,无用的马儿自然也就用不着喂草。两个月前我还是“将永远受尊敬的科学家”,而现在……世上的事有很多都是会变卦的,我算是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走出了科学研究的象牙塔,我终于有空闲来整理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究竟活出了多大价值。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活在一道虚幻的氛围里。

  果然,我发现自己平日的“朋友”与薇妮的交情其实更深,我的每本著作的版权所有人都是薇妮!换言之,她早就把我架空了,我只不过是个——赚钱机器,而且需求低廉操作简单!

  “你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我质问她。

  “你太多心了……”薇妮正精心地化妆,似答非答地应了我一句。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打断她,“给法院的申请书,我的著作的版权……你骗得我好惨!你这个婊子!”

  薇妮一下子涨红了脸,似乎想回敬我一句“够劲”的话,但终于只是吁出一口气,极雍容大度地笑了笑:“算了,事情已经这样,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怪只怪你太傻了,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你搞研究搞得有声有色,又能怎样?反正你现在已经算是废人了,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和那个——妹妹……”

  “你——”我又气又惊。她怎会知道?

  薇妮悠闲地扑着香粉,脸上显出得意之色:“五年前我们还没结婚,那天下午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梦中老念着‘妹妹’。我留了心,专门到地下发明市场去购买了一台催眠述真器。结果,你就在稀里糊涂的催眠状态中回答了我的一切问题。这事干得够漂亮吧?哈哈。你以为我爱你么,我爱的是你能为我带来的这份生活。人活着不就为了享受吗?这一切我都得到了。”

  “混蛋!”我忍无可忍地扑向她。我要揍她——这个欺骗了我作践了我的女人!

  我没能如愿,三个彪形大汉及时赶到将我架开。他们是她的保镖。

  “你还是歇着吧。”薇妮轻蔑地看我一眼,“我得赴个约会,是很刺激很罗曼蒂克的那种。还记得吴明吗?现在他接替你成了物理学界的泰斗。当年他追求过我,没成功。现在嘛,他的机会来了。哈哈……”

  我总算醒了,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扮演了一个何等可怜可笑可悲的角色。没有价值没有寄托,我根本是个完全多余的人。多余!想不到几十年来我就活出了这么个结果。

  是我自己不容于世还是这世界不容于我?为什么这世上的关怀与温情总是青睐那些并不急需它们的人呢?

  毒药已经准备好了。

  拧开标有骷髅头的盖子,我最后一次以幻灭的目光环顾四周。的确,无所留恋。真正令我快乐,令我刻骨铭心的正是我永远得不到的。

  “得不到……”我低低地说,“不如去死……”突的,有一句话在我脑中跳了出来。那句话,那句如果不说出将令我死不瞑目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