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准备了很久的勘察。是的,我不甘心,我才三十岁,啊!还没享受够世间的灯红酒绿和荣华富贵,我怎能甘心?诚然,我说过自己搞快子研究是因为我妹妹的死,可内心里我又何尝没有一丝借此出人头地的念头?现在倒好,没成名没成家却成了“仙”,没准儿下半辈子就得在这片仙境中逍遥了。

  沉浮,飘游,晕头转向心神憔悴。出去!这个愿望是那么强烈,支撑着我拖着疲倦的身躯架设一台台仪器,记录一个个数据……

  我好累,该歇会儿了,哪怕就几分钟。

  昏沉。

  ……柔滑的肌肤,馨香的长发……惊心动魄的快活……亮光忽闪,怀中人的面孔稍纵即逝,怎么竟是——她?

  一个冷噤令我陡然清醒,原来是个梦。我怎会做这样的梦,这简真是亵渎啊!

  蓦地,一阵低弱的话语传来:“波波,你说他究竟在干什么呀?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寻找那堵墙上的通道,看能不能……”

  她的话忽地停了,仿佛被人窥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不必对守口如瓶的波波保密,终于还是半吞半吐地说道:“看能不能,和我走到一起来?”

  波波盯着星眸如醉、粉靥娇红的主人,使劲地点点头。

  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我料不到她竟跟了我这么远来寻找“通道”(真有通道存在吗).这几天要不是靠着从飞船残骸上卸下来的助推器,我怕是早被往往复复的路程累垮了。她可是徒步呀!

  我再也无法安静了:“妹妹,你……”

  她受惊地回过头来:“你醒了?”

  说着话她试图站起来,却突地皱眉“哎”了一声。

  她的那双脚肿胀变形,又青又紫的表皮上点缀着将破未破的水泡,脚趾蜷曲着密不透缝地粘连在一起,左后跟上还有大片悚目的淤斑……这会是那总在烟云缭绕的深处浅笑盈盈的仙子的脚吗?

  我倏地想哭,真的,我真想轻轻柔柔地捧起那双脚痛痛快快地哭。

  让我去找通道!

  我猛然转身走入烟云,我再也不会疲倦了。

  有一道目光在期待我。

  事情渐渐明朗了。

  一切线索把目标引向了“背景磁墙”假说,这是在公元二十世纪由宇宙对称论者提出的大胆假说。

  我已测定出这片烟云世界是由……怎么说呢?这种物质奇怪之极,构建它的是一种不显丝毫电性的基本粒子,而且,与一般显中性的中子或中性π介子不同的是,这种物质即使被剥离到夸克层次也不显电性。换言之,这是绝对纯粹的中性物质,那些云,以及水和食物都是这样。

  越是研究我越是冷汗淋淋,我已感到有样可怕的结论即将被得出了。

  “哥哥,你知道吗?”她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走来,“刚才有架飞船掉进来了,在我这边。”

  我忙问:“有伤员吗?”

  “只有一个乘员,已经死了。”她有些难过地说,“是个男的,他到死都还是紧抓住这个。”

  她扬起手,似乎是条鸡心项链。

  “波波教过我这种文字。”她打开了那枚鸡心,“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啊!这写着:为你去远行,誓做人上人。”

  我猛地想到了薇妮。那天她送我上飞船,一路上千叮万嘱要我混个人模狗样出来,怕我听不懂还专门套上几句我们的行话:“如果不这样,我俩的爱情就将处于滚动的暂态不稳定中,并在瞬时加速度作用下整体崩塌……”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眼中波光盈盈,“和所爱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对方是在人上还是人下都不重要。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错了?”

  “你是对的。”我说道。

  因为,我就差点被“人上人”的念头杀死。

  “你——”她刚开口便顿住了,眼中一片欣喜,浅浅的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

  不,不要这样看我!我暗暗低叹,心中再次横起那道阴影。

  “妹妹,”我面色凝重地喊道,“你走向那道墙的时候是不是感到一股弹力,而且,吸不到空气?”

  “对呀!”她肯定地回答。

  我颓然瘫倒在云堆里。我一直在回避,在欺骗自己。但,真相总是掩不住的,哪怕它再残忍再无情。照“背景磁墙”假说,宇宙的深处存在一道背景磁辐射,在其作用下,正物质向一方偏转,反物质向另一方偏转,并形成各自的宇宙空间。是的,我下的结论是:她的身躯由反物质构成!

  这是一个让我何等心酸的结论!但它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俩在磁墙中所受的异向力便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叫我怎么能正视这一点!这意味着,只要我和她稍一接触便会在零点一秒内湮灭为光,留不下一点渣滓!

  至此,我可能已获得了一项伟大的非凡的发现,可是,我宁愿自己发现的只是虚假。

  缄默开始了。我不再和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说。我知道这是唯一理智的做法,只因为,她太好太好。

  我就此埋头发狂工作,而她,则在一旁偷偷垂泪。

  我上好最后一块芯片,然后双手合十,暗暗祈祷。

  “波波,”我喊道,“再核算一次,就用上回的数据。”

  在波波又蹦又跳的调皮中,表示可行的绿色标志从它身边的荧屏上显现出来。我吁出一口气,抬眼看着那颗明亮的白星。现在一切都好解释了,高速运动的磁场形成了引力漩涡,也就是所谓的黑洞,其尽头便是这片烟云状的中性物质区。白星,是个有进无出的口了,甚至连光也不能逃出去,那里的密度不可估计。

  “你——是不是干完了?”她怯生生地开口,眼里充满渴望。

  “嗯。”我点头,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和她搭腔,反正,一切都将结束了。“呀!你又理我了!又理我了!”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我的妹妹!我在心中苦叹一声。

  “不说了,妹妹。”我打开了身旁方台上的开关——这是我两个月忙碌的结果,“我送你回家。”

  “回——家?”她吃惊地瞪大了眼,“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