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斯菲尔的心被割开,又被撒上一把盐,但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答应。你放心吧。”

总统笑了笑,安详地合上眼睛。拉姆斯菲尔忍住泪水,向床上的人默默鞠躬,然后离开昏暗的大厅。孤独的脚步声敲打着周围的死寂。那架飞机在原地等着他,已经加足了油,但驾驶员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头盔里是同样惨不忍睹的面容。像前一个驾驶员一样,他没有做自我介绍,没有寒暄,只同他握握手,说:

“登机吧,拉姆斯菲尔先生。”他又加了一句,“你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愿上帝保佑你。”

飞机拉升过程中,拉姆斯菲尔回头感伤地望着下面的灯光。忽然之间,那儿灯光熄灭了,全美国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灯光熄灭了,下面是地狱般的黑暗。拉姆斯菲尔想,这是一个很贴切的隐喻吧,人类的文明之光已经熄灭,至少是暂时熄灭了,只余下少数幸存者,不知在多少代后才能把它重新点燃。灭绝的悲凉和创世的悲壮同时在他心中鼓荡着,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他回过头,不再往地下看,也没有往家乡的方向看。总统说得对,死人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幸存者。他肩上是一个比落基山更重的担子。

2

一年之后,134名代表在圣地亚哥国民银行的地下金库里聚齐。他们选这里当会址是因为这儿有厚厚的遮蔽,不是因为这里的黄金。自从文明崩溃后,金库的大门一直敞开着,成千块金锭堆放在那里,闪着妖异的光芒。有些金锭散落在地下,甚至散落在门外,估计曾遭过一次抢劫。但看来人们很快认识到,当人类社会不存在之后,这些金锭远没有面包和衣服有用,于是这些贵重的金锭受到彻底的冷落。

134名代表代表了20048个幸存的人。大部分是白人和黑人,有极少量的黄种人。美国人占了一半以上,而且,绝大部分是潜艇官兵。这说明,美国社会的效率远远高于其它国家,尽管在这场灾变中首当其冲,但它的高效率保住了很多人的生命。

这个数字低于弗莱明总统的估计,原因是多方面的。在很多国家中,那些躲过第一轮幅射的潜艇官兵或矿工没有得到及时的通知,所以,当他们发现地面上情况异常时,都急不可耐地回到地面或水面之上,这样,他们最终没逃过超剂量幅射。有些幸存的人精神失常了;有不少人义无反顾地回家去了,虽然明知道这次回家的跋涉将使他们长期暴露在危险的射线中,也明知道他们的家人早就死了,但他们还是要回家,要与家人死在一块儿。此外,也许还有一些幸存者,但至今没能同他们联系上。当全世界的通讯、交通、电力、媒体、食品供应系统全部瘫痪后,要想同所有幸存者建立联系,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20048个人。这个数字不算小,当年,非洲的人类祖先经中亚进入亚洲欧洲,其后的蒙古人种进入美洲,马来人到达波利尼西亚群岛,其人数大概都在两万左右,但那些先民们都很快繁衍生息,形成了昌盛的民族。人数少不是关键,关键是性别比例过于悬殊,拉姆斯菲尔常常盯着这个名单发呆。200048个人中只有五个女人,再把65岁的珍妮特除外,只余下四个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未来的人类要靠这四个女人来延续?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个中国女人覃良笛,两万人中唯一的生物学家。当时她乘“海龙王”号海底考察船在一万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考察深海生物,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她的专业恰恰是基因工程,这个技能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拉姆斯菲尔想,这场灾变中,上帝在60亿人中恰巧护佑了这个女人,说明他毕竟对人类有所偏爱吧。

覃良笛今年32岁,貌不惊人,身材瘦小单薄,眼窝较深,高颧骨,平时话语不多。她是最先一批和拉姆斯菲尔联系上的,此后的交往中有几件事让拉姆斯菲尔对她刮目相看。第一件事,在他们风尘仆仆在全世界各地奔波时,覃良笛的一身衣服总是整洁如新,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抽出时间来梳洗整容;但不久之后为了工作方便,这个很注意风度的女人却干脆剃光了头发,丝毫不在意同行男人的目光。这两件小事说明了覃良笛的个性,她思维明快,能鸟瞰大局而舍弃细节,在很多方面与拉姆斯菲尔相似。

很快,覃良笛成了他最得力的伙伴。

地下室里点着蜡烛,134名代表散在屋里,大部分人席地而坐,有人把金锭搬来垫在屁股下,有人斜倚在货柜上。拉姆斯菲尔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134名代表,为了这两万人的召集,他经受了多少艰难啊。副艇长乔塔斯也在,他代表着120名奇顿号潜艇的官兵(有10人不听劝阻执意回家了)。覃良笛立在他右边,用目光向他示意:拉姆斯菲尔,开始吧。拉姆斯菲尔缓缓地说:

“超新星灾变之后,人类的代表终于第一次聚到一起。在这个时刻,我不禁想到了可敬的弗莱明总统。他在死前强撑着病体召见我,委托我……”

他说得很动情,心中浮着上帝般的责任感,没想到这种气氛被破坏了,有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是中国的一个煤矿工程师,叫张根柱,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他破口大骂道:“不要提那个老杂毛!狼心狗肺的家伙!他满可以向东半球的国家发一个警告,如果他发了警告,说不定还能多活十万八万人。你们这些心肠阴毒的白人鬼子!”

这番话一下子把会场气氛推到爆炸的边缘。乔塔斯立起来,怒视着这个没教养的人,南非的金矿矿工塞拉贝基则与张根柱站在一起。拉姆斯菲尔非常生气,不过,想起弗莱明总统曾说过的那句话:将死之人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他不免理亏,觉得底气不足。场面僵持着,最后是覃良笛来救了驾。她厉颜厉色地喝住张根柱: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你真煳涂,现在是算旧帐的时候吗?”她放缓语气说,“过去的是是非非一笔勾销吧,我们这两万人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现在,在我们之中不分国家,也不分白人黑人黄种人,咱们只有拧成一股劲,才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不要说这些了,拉姆斯菲尔,开始正题吧。”

张根柱气咻咻地坐下,没有再发作。会议这才走上正常的轨道。

拉姆斯菲尔致了开场白之后,会议实际是由覃良笛当主讲。她言简意赅地勾勒出了这批人类幸存者今后的路程,这是她、拉姆斯菲尔、乔塔斯和另几个人一年来讨论的结果:

“首先,这两万人必须尽快集中起来,只有形成一定的规模,才能在自然界立住脚。即使这样,我们今后的路也很不平坦。要想生存下去有两大难点。第一点,女人太少,”她苦笑道,“可惜人类科学还没有发明人造子宫。目前的条件也不允许我们开始这方面的研究。即使我们采用胚胎克隆、体细胞克隆等办法,也必须借用仅有的四个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我们的初步打算是,挑选一部分男人的精子与四个女人的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再用医学方法挑出纯女性的受精卵,以四胞胎形式植入四个女人的子宫,按正常的途径怀胎生育。这个过程要反复进行,15年内大约能生育出200个女孩。待这些女孩成年后,再用她们的卵子,并选用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子的精子进行人工授精,生育第二代,这一代可以恢复正常的性别比例,等他们成人后也恢复正常的婚配。这种方法可以尽量加快人类繁衍的速度,并尽可能保证基因的多样性。”她补充道,“以我的医学造诣,还有目前残留的物质基础,做到这些是不成问题的。但这势必让这一代女人成为生育机器,我知道这个要求是太过分了,但……这是没法子的事。”

她看看另外四个女人:珍妮特,森男春子,琼和维佳。除了已丧失生育能力的珍妮特外,其它三个女人都庄重地点点头:

“覃良笛,我们都理解,没人反对的。”

珍妮特说:“据我所知,现代科技能使已经绝经的妇女怀孕,那么我也可以参加进来。”

拉姆斯菲尔感激地说:“谢谢你们,未来的人类会记住你们这5位人类之母。覃良笛,往下说吧。”

“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难点,是地球表面的宇宙射线和高能紫外线仍然很强。人们如果长期连续暴露在空气中,大约在15天以内,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身体损伤。但为了得到生存的资源,我们不可能像土拨鼠一样永远生活在地下呀。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办法,只能希望我们的身体会在进化中慢慢适应这种环境。”

拉姆斯菲尔说:“以后,户外的工作将全部由男人来完成,5位女性会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这不是特权,而是我们对你们的感恩。”

男代表们都说:“对,我们愿意这样做。”

“以上我说的,是对今后生活方式的一个粗线条的勾勒,如果大家没意见,我们就按这个方向开始努力了。我们面对的是全新的情况,谁也不能逆料今后的变化。只有走一步说一步。”她特意转向张根柱,“张根柱先生,我的兄长,你说,我们还有精力去互相仇恨吗?”

张根柱没有说话,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

经过一天的讨论,开始对决议进行投票。134代表都齐刷刷举起了右手。拉姆斯菲尔敲响木棰,宣布决议通过。乔塔斯他们打开香槟酒,屋里觥筹交错。张根柱特意走过来同拉姆斯菲尔碰杯,又同他默默拥抱。大家都知道这个无言的动作代表什么,都感到很欣慰。

从这一天起,新的一页历史开始了。

3

一年后,一个小型的人类社会已经形成。经过艰难的召集和跋涉,两万人从全球各地集中在圣地亚哥附近。他们尽力利用“史前社会”(他们已经习惯用这个名词来称唿在灾变中毁灭的文明社会)的物质遗存,用柴油发电机恢复了部分城区的电力供应。更大的成功是由覃良笛做出的,五个女人的子宫里已经各有四个受精卵在发育。卵子是她们各自提供的(只有珍妮特使用了其它人的卵子),而20个受精卵的精子则来源于20个身体健康的男人。其中覃良笛所怀胎儿的一个是拉姆斯菲尔的骨肉。

五个女人的怀孕基本是同步的,截至目前,差不多都怀胎三个月了。她们都住在国民银行地下金库内,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短时间日照外,尽量少暴露在户外,她们要着力保护体内的胎儿。所有的男人都殷勤地为她们服务。这些男人有少数是她们腹中胎儿的父亲,有些可能在下一轮孕育中做父亲,但也有一些无缘留下自己的血脉了。不过,他们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仍然心甘情愿地尽着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胎儿都是用手术植入她们的子宫,5个女人谨慎地做出约定,不同任何男人建立特殊的关系。这是为了避免在这个性别极端不平衡的族群中出现不安定因素,再说――单是紧张的生育就让她们疲累不堪了。这一切都是覃良笛倡议的,不过,其实她心中有一个真正的情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两年来的朝夕相处,共同面对艰难,早让他们的爱情发酵了。这天晚上,拉姆斯菲尔独自在自己房间里时,覃良笛偷偷溜进来。那时拉姆斯菲尔没有料到,这一次幽会之后,又一本历史书被打开,而原来那本只打开了一两页的史书却悄悄合上了。

覃良笛悄悄溜进他的房间,细心地关上门,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投入他的怀抱。她紧紧地箍住拉姆斯菲尔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拉姆斯菲尔体内的火唿地被燃着,这堆情欲之火已经闷燃两年了。他也紧紧箍住覃良笛的身体,狂吻她的口唇,两手在她衣服内游走,两人的身体都张紧如弓……不过覃良笛已经从他怀中挣出去,用手理理刚长出的短发,歉然说:

“理查德,对不起。我们五位女性已经共同做出了许诺,再说,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拉姆斯菲尔也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放松了崩紧的肌肉,笑着说:“没什么,我理解。能够抱抱你,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覃良笛嫣然一笑:“陪我到外边坐坐,好吗?我有些要紧话想对你说。”

“好的,走吧。”

他们走出房间,在楼顶俯瞰这座沉静的城市。他搂着覃良笛,微咸的海风吹拂着脸颊,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姆斯菲尔说:“覃良笛,也许真是上帝把你送到我们之中的。这一年来多亏你,一切进展顺利,也许五六代之后,咱们的后代就能站稳脚跟了。真的感谢你。”

覃良笛没说话。拉姆斯菲尔扭头看看她:“你有心事?你刚才说有什么要紧话?”

覃良笛简捷地说:“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拉姆斯菲尔近来感到乏力和恶心,无疑这是幅射造成的,他一直瞒着别人。他摇摇头说:“没有啊。”

“也许你的身体比较特别,也许,作为族长,你出去干活比别人相对少一些。但我发现,大部分男人的幅射病症状已经很明显了。而这才两年时间啊,你知道,人体接受的幅射有累积效应,幅射病会越来越重,而不是慢慢习惯。”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我当然知道,但这没办法。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孩子们可塑性强,也许他们能适应这个高幅射的环境。”

覃良笛摇摇头:“婴儿对幅射更敏感。人的适应性进化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我们等不及的。”

拉姆斯菲尔沉默良久,说:“你说怎么办?”

“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地球上的哺乳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几乎全部灭绝,但水里的鱼类甚至哺乳类却依旧相当昌盛。”

“我当然知道,我们的食物基本来自于海洋。”

“这说明,海水对幅射起着有效的屏蔽作用。”

“对,可惜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水里。”

覃良笛不说话了,两眼灼灼地望着夜空。拉姆斯菲尔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什么建议?”

覃良笛简短地说:“人类为什么不能永远生活在水里?海豚是由陆生的中爪兽进化而来,鲸鱼是由半陆生的走鲸进化而来。它们都是被环境逼着返回水中的。”

拉姆斯菲尔感到十分震惊。在他印象中,这个中国女人是守旧型的,世界观比较传统,绝对想不到她会提出如此惊人的建议。沉默一会儿他说:“人类的身体结构已经特化了,不适应水中生活。你说过,进化是长期的工作,我们等不及。”

覃良笛毫不停顿地说:“干嘛要等?可以用基因手术让下一代长出脚蹼和指蹼,长出鼻孔上的瓣膜,加大肺活量,这些我都能办到。”

拉姆斯菲尔想,她肯定已经筹谋很久,连技术细节都考虑到了。也许,在她进行第一代受精卵的人工授精时就已经开始筹划此事,他不禁对这位瘦小的女人有一种隐隐的畏惧感。沉思良久,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来认养这样的异类儿女。”

覃良笛很快地说:“他们不是异类,是人类的嫡系后代。人类中有不少怪胎,有长尾巴的,浑身长毛的,连体的,他们的‘异己性’不亚于长脚蹼的后代吧,可是他们照样是父母的亲亲热热的小宝贝。关键是他们仍将传承人类的文化,这才是最重要的物种特性。”

拉姆斯菲尔辩不过她,在她犀利的思想面前,他搜尽枯肠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自己的抵拒只是前朝遗老的惯性。他努力想把这个话题变轻松一些,笑着说:“覃良笛女士,你遽然提出这么一个主张,不会逼着我今天就给你做出答复吧。”

覃良笛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我会经常来逼你的,或者你被我说服,或者你说服我。我不想有第三种选择。”

五个女人的腹部越来越凸出,发育完全正常,马上会有20个女婴加入到这个族群中了。族内的男人们不管是不是血缘上的父亲,都显得十分喜悦,努力为五个女人寻找可口的食物。不过,他们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孕妇们都有好胃口,当然包括覃良笛,但她却悄悄改变了食谱,她现在只吃海产品:海鱼或海带、紫菜、海菠菜等。拉姆斯菲尔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他暗暗佩服(多少也有点畏惧)这个女人坚韧的意志。在孕期的几个月中,覃良笛更频繁地同拉姆斯菲尔“幽会”,锲而不舍地劝说着,终于让拉姆斯菲尔从心底里接受了她的主张。不过他们暂时瞒着大家。

10个月后,20个女婴相继出生,并全部存活,地下室里一片婴儿的啼哭。喂养这些婴儿可是件比推西西弗斯的石头更难的工作,毕竟女人都只有两个乳房而不是四个,何况珍妮特还没有乳汁。也就是说,至少有12个婴儿没有奶吃。不过这没有难倒他们,有20个男人充当了保姆,用史前社会留下的过期奶粉来喂这些饥馋的小家伙们。所幸她们都发育良好,哭声少了,那些小面孔上开始漾出微笑,而且开始能认出她们的男妈妈和女妈妈了。这让所有男人都忘记了自身的病痛。

在最小的一个女婴过了周月之后,拉姆斯菲尔召开了全族代表会,134名代表聚在这间地下金库中。覃良笛向大会提交了她的提案,她和拉姆斯菲尔已经预料到会有强烈的反对,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料到反对的激烈程度。全体代表同声反对,没有赞成的,一个也没有。张根柱直率地说:

“你们是不是疯了?覃良笛你一定是疯了!让我们辛辛苦苦去抚育那样的小杂种?”

乔塔斯向来是惟艇长马头之所瞻,但这回他也成了反对派:“拉姆斯菲尔,覃,这是不许可的,上帝不许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