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睁开眼,对这个世界投去了270年来的第一瞥。

杰克曼大声向水中报喜:他睁开眼了!但棺中的拉姆斯菲尔没有听见他的喊声,虽然那是他熟悉的英语。久睡乍醒,他的感官还处于假死状态。他慢慢感到了周围的温暖,头上是一个水晶棺盖,现在,棺盖被无声无息地抬起,一个笑脸向他俯过来。那是一个赤裸的男人,金发,胸前有金色的胸毛。那人笑着,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透过水晶棺壁,拉姆斯菲尔能看到非常熟悉的岩洞,一缕阳光从洞顶的那个小孔投射进来。这是下午五点的阳光,拉姆斯菲尔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已经能根据那缕阳光的角度非常准确地判断时间。

拉姆斯菲尔的记忆真正苏醒了。他皱着眉头思索,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他刚刚在这儿接待了覃良笛,这是他俩决裂三年后第一次见面,是覃良笛主动要求的。拉姆斯菲尔用拥抱来欢迎她时,心想,但愿她此来确实是为了重修旧好而不是为了政治上的权谋。可是现在覃良笛在哪儿?而且时间也不对呀,覃良笛进洞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在这儿过夜,是否还会躺到自己的怀抱中。因为,三年来两人之间的猜忌已经很重了,这实在让人伤心。覃良笛坐下后,他为她倒了一杯淡水。覃良笛竟然迟疑良久,没把杯子送到嘴边。她强笑着说:

“理查德,相信你不会在这杯水中做手脚吧。”

拉姆斯菲尔看着她,真是欲哭无泪!这就是灾变之后一直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吗?他们曾是那样的志同道合,互相慰籍,互相鼓励,撑起传承人类文明的大业。在漫漫长夜中,异性的抚摸和话语曾是最有效的安慰。而现在……他夺过覃良笛手中的水,把杯子摔在地上,之后便保持着冷淡的沉默。覃良笛迟疑一会儿,轻轻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说:

“理查德,请你原谅。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把覃良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淡水。他不能和覃良笛闹翻,不管怎样,他们之间那场艰难的谈话一定得进行……可是,他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还有,洞中的44个海人孩子呢?岩洞里忽然多了一个水晶棺,一个不知名的装置,还有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忽然如遭雷击,意识中蹦出两个字:冷冻!显然,他身后的那个设备是冷冻装置,他被冷冻在这个水晶棺中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那个俯身在水晶棺之上的中年人赶忙伸出手搀扶,目光中充溢着欣喜和敬畏。他的手上有蹼,鼻孔有瓣膜,自然是他和覃良笛创造的海人了。在这一瞬间,拉姆斯菲尔尽可能理清了思路。中年人的年龄估计在45岁到50岁之间,而他睡着之前,最年长的海人只有15岁。那么说他确实是被冷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反正他肯定被冷冻了至少30年。他抑住激动,平静地问:

“你——是——海人?”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语言仿佛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冻住了,锈蚀了,现在需要一个一个掰开。那人恭敬地垂着手,用英语答道:“是的,我是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我叫默里?杰克曼,今年48岁。”

他的思路和语言开始变得流畅了:“这么说,我这一觉至少睡了30年,对吧。”

杰克曼用复杂的目光看看他,小心地说:“不是30年。雷齐阿约,你已经睡了270年。”

270年!将近三个世纪!震惊中,他没有听清杰克曼对他的称唿:雷齐阿约,赐予我们智慧者,这是在他死后才有的谥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应答。从第一个海人诞生起,他已经习惯了在他们面前扮演上帝,现在他很快进入这个熟悉的角色。他很想问清自己的冷冻究竟是怎么回事,想问出覃良笛的下落——270年了,她当然已经死了,那么,她的遗体是否也被冷冻在某个地方?不过他没有问。他是上帝,上帝应该是无所不知的,他只能从侧面慢慢打听。他向洞内扫视一番,叹息道:“270年了,我和覃良笛坐在这儿谈话,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不出所料,杰克曼接过了这个话头:“你被冷冻之后,女先祖又操劳了25年才去世的。遵照她的遗嘱,我们对她的遗体实施了鲸葬。”

拉姆斯菲尔知道“鲸葬”是怎么回事:把遗体送给虎鲸做食物,这正符合覃良笛一贯倡导的“自然循环”。她死得倒是无牵无挂,从此和他幽明永隔,再没有重逢之日,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永远无法做最后的清算了。他沉浸在感伤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中,良久没有说话。杰克曼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过一会儿,拉姆斯菲尔长叹一声,拂开这片感伤,杰克曼适时地说:

“女先祖留下遗嘱,说这套冷冻装置可以维持300年,她说,如果我们愿意唤醒您,可以在300年内做这件事,然后由你自己决定你的今后。今天我们冒昧地打扰了你的安静。”他的脸色转为庄重,“我,默里?杰克曼,海人的代表,在此恭候雷齐阿约的重生。”

这次拉姆斯菲尔听清了他的称唿:雷齐阿约,他不清楚这个称号的意义,但估计到这是他“死”后得到的美谥。他说:“谢谢你。看到我的子孙已经繁荣昌盛,我很欣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特的吱吱声,他举目四顾,吱吱声是从水中发出的,那儿有20只海豚的脑袋在仰望着他。当20只海豚的影像进入他的视野时,他的神经猛然被摇撼,这阵摇撼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他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回过头震惊地看着杰克曼。杰克曼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出棺来看清楚一点,便伸手把他从水晶棺中扶出来。他的浑身关节也都锈蚀了,手脚不听使唤,在杰克曼的搀扶下,他慢慢走到池边,坐在一只石凳上。水池中,一只中年雄海豚(拉姆斯菲尔常常分不清海豚的性别,雌雄海豚的外形相差不大)用尾巴搅动着海水,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急骤地吱吱着。杰克曼神色庄重地扶着雷齐阿约,聆听海豚人代表的欢迎辞。很久他才觉察到雷齐阿约神色茫然,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竟然听不懂海豚人的语言!他谨慎地低声问:

“雷齐阿约,你是不是没听懂他们的致辞?”

正致辞的弥海长老也看出这一点了,中断了致辞,心中不免迷惑。海豚人口传的历史中,一直说这位白人男子是“赐予我们智慧者”,他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设计了两种人类的社会准则,教会海人说英语,教会海豚人说二进制的海豚人语。他怎么能听不懂呢。雷齐阿约机敏地看出两人的疑问――在他俩的眼里,似乎他应该听懂海豚语的――便顺势说:

“270年了,长期的冷冻一定造成了某些大脑区域的失忆。很遗憾,我现在听不懂海豚人语言。”

杰克曼忙说:“没关系,我来为你翻译吧。这位是海豚人百人会的弥海长老,代表海豚人在此恭候你的重生。他说你的子孙已经多如天上之星,恒河之沙,遍布地球上所有的洋面。他相信你看到这些,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拉姆斯菲尔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低声问杰克曼:“海豚人的人口现在有多少?”

“6500万。”

“海人呢?”

“6500人。”

“多少?”

“6567人。”

杰克曼看见,雷齐阿约的目光在瞬时间暗淡了,冰冻了,他甚至忘了回答弥海长老的致辞。杰克曼不得不轻声提醒他:“弥海长老的致辞说完了,你愿意回答吗?”

雷齐阿约像是从梦中醒来:“当然,当然。弥海长老,请你原谅,我刚从长眠中醒来,思维还很滞涩。很高兴听到你说的消息,我很欣慰。”

杰克曼向弥海作了翻译。他是用口哨声来模拟海豚的吱吱声,不过说话速度比海豚人显然慢多了。弥海听着,一边恭敬地点着头。拉姆斯菲尔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二位。陆生人——就是我从前所属的种族——近况如何?据我所知,在灾难之后尚有2万陆生人存活,在我长眠之前还有1万多人。”

“他们大都在5代之后就灭绝了。仍是那个原因:因地磁场消失造成宇宙射线的泛滥,因臭氧层消失和大气层变薄导致的紫外线增强,这些都破坏了DNA的遗传机制。也许还有少量史前人残余生活在荒野密林中,我们无能力离开海洋去寻找。”

拉姆斯菲尔沉思着说:“好的,我知道了。”

下面是索吉娅头人致辞,杰克曼翻译说:这是海豚人的一个小族群,属于飞旋海豚,也就是你最先做智力提升的那个种族。至于为什么选他们做海豚人的代表?这是因为索朗月属于这个族群。是索朗月提出动议,让你提前30年醒来。“呶,就是她。”

索朗月也把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她没有致辞,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坐在池边的雷齐阿约。这具身体她已经看了5年,但那是死的,是平卧的,而今天他已经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小人鱼目光中那位在沙滩上散步的王子。拉姆斯菲尔也看出索朗月目光中的“女性的”深情。不过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做过多的联想:毕竟那只是一只海豚呀,是一个异类啊。但杰克曼的解释让他再次震惊了。杰克曼说:

“这位是索朗月,今年24岁。她是位历史学家,也是你的这一届监护人,在这个洞里守了你五年。我想,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爱上你了。”拉姆斯菲尔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他显然没听错。“女先祖的遗嘱中说,如果我们决定把您唤醒,那就为你挑选一个妻子。否则,当你独自走进300年后的世界中,未免太寂寞。我们已经为你挑选了两个妻子,其中一个是海人姑娘,即我的女儿苏苏;一个是海豚人姑娘,就是这位索朗月小姐。当然,最终要看你的意愿。你也可以重新挑选,每一个海人和海豚人女子都会把你的青睐看成至高的荣幸。”

拉姆斯菲尔在心中苦笑:一位长着尾巴的妻子!他沉默良久,隐藏好心绪的激荡,毕竟在长眠前他已经对海人扮演了15年的上帝,现在,上帝的风度又回到他身上了。他平静地笑道:“我可不是摩门教徒,还没打算接受两个妻子呢。再说,我已经55岁了,或者说是325岁了,以这个年纪作新郎似乎晚了一点。不过,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也十分感激覃良笛的周密安排。当然,还要谢谢你,索朗月小姐。”

他向池边俯下身,像上帝对待信徒一样,轻轻抚摸那只海豚的头顶。海豚的皮肤十分光滑柔嫩,皮下神经发达,当他的手指触到索朗月的嵴背时,那头雌海豚,或者说女海豚人,全身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颤栗。这时,一股反向的电流也同时传向拉姆斯菲尔,让他感觉到指尖的火烫。这种与异性接触的感觉对他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撼,醒来仅半个小时,他已经感受到几次摇撼了。他定定神说:

“谢谢你们,弥海长老,索吉娅头人,索朗月小姐,还有我暂时叫不上名字的诸位。”他依次抚摸了各个海豚人,有阿姨族的索其格,索明苏,阿叔族的岩天冬,岩奇平,青春女族的索迪莱,索西西,青春男族的盖吉克,盖利戈。在他抚摸童族的几个小家伙时,他们兴奋地吱吱叫着,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中充满渴盼。杰克曼翻译着,说他们在喊你雷齐阿约祖爷爷。拉姆斯菲尔再次摸摸他们的脸颊,笑着说,“好了,这个仪式到此结束吧。我刚从冷冻中醒来,身体还很虚弱。我想休息一会儿。请你们自便吧。”

弥海说:“那就请雷齐阿约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来迎接你,海豚人和海人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庆祝你的重生。这个海域的所有种族的海豚,甚至海豚的旁支如虎鲸、座头鲸和抹香鲸也会有代表参加。你将接受几十万人的朝拜。”

拉姆斯菲尔点点头说:“谢谢你们的盛情,好的,我准时去。”

弥海、索吉娅和他道别,率领族人离开了。在返回途中,童族的几个小家伙一直非常亢奋,吱吱不断地交谈着。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神圣的雷齐阿约,原来他是这个样子!原来他也和笨拙的海人一样,有累赘的四肢,有头发、胸毛和阴毛,偏偏缺少灵活的尾巴。阿虎问索吉娅:“雷齐阿约是不是每天也要睡觉?”

索吉娅说:“是的,人类不能像海豚一样左右大脑轮流休息,他们必须每天睡觉,而且时间长达一天的三分之一左右。”

阿犬不解地问:“那么他是否也像海人一样,必须回到陆地上去睡?”

“对。因为他们在水里睡觉就会溺死,而且,他们睡觉时间毫无防卫能力,不能逃离虎鲸和鲨鱼的捕食。还有,他离不开淡水,也就离不开陆地。正是因为这两个先天的缺陷,海人族一直到今天也不能完全适应水中生活。雷齐阿约甚至赶不上海人呢,他没有脚蹼,没有鼻孔上的瓣膜。”

“那他多可怜哪,他可不敢到海里,虎鲸和鲨鱼会立即把他吃掉的。”

索吉娅从童族的话语中听出他们对雷齐阿约的怜悯,甚至有一点轻视和失望。她正色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伟大啊。他的身体那么孱弱笨拙,却创造了完美的海豚人。”

阿鹿听出了头人的话意,很得体地说:“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其它人叽叽喳喳地说:“对,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索吉娅和弥海欣慰地笑了。不过,童族的话再度勾起他们的担心。雷齐阿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陆生人,缺乏海中生活技能。在他重生之后,怎么适应新的生活呢。女先祖曾说过:也许,不去打扰雷齐阿约的平静,让他永远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弥海和索吉娅叹息着说:也许女先祖的远虑是对的。

4

20个海豚人走了,池里恢复了平静。但索朗月没有走,她还留在池内,轻轻摆动着鳍肢和尾翼,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安静地仰望着拉姆斯菲尔。她独自留下来了,没有征求雷齐阿约的意见,也没有解释。也许她认为这是她的权利和本份,她已经开始扮演妻子的角色了。拉姆斯菲尔心中暗暗苦笑。没错,索朗月是一只漂亮的海豚,而且她当然具有人的智慧,但无论如何,拉姆斯菲尔可不准备接受一只异类做妻子。毋宁说,在他的观念中,这是大逆不道的。

当然这想法只能藏在心中,他对索朗月点点头,心里揣摸着该怎样开始和她交谈。不管怎样,你总不能把一个女士晾到那儿吧。这时索朗月对杰克曼吱吱了一会儿,杰克曼说:“她说,该让你进食了。雷齐阿约,你是愿吃生食还是熟食?这儿有女先祖留下的电加热器。不过,我不知道核能发电机能用多长时间。”

拉姆斯菲尔说:“我从长期冷冻中刚刚醒来,肠胃还比较弱,先吃几天熟食吧,以后改生食就可以,我长眠前早习惯生食了。”

索朗月潜入水中,少顷,她向岸上抛了两条沙丁鱼的幼鱼。杰克曼已经打开电热器,把水烧开,准备把鱼囫囵丢进去。拉姆斯菲尔想止住他,不过杰克曼已经及时醒悟过来,回忆起信息库中记录的陆生人的饮食习惯。他从柜橱中取出一把刀,把鱼剖开,刮掉鱼鳞,掏出内脏。他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内脏,因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内脏都是和鱼一块儿吞下肚的。后来他把内脏抛到水池中,索朗月立即游过来,很自然地把内脏吞吃了。

她这样做是下意识的,没有什么想法。“不可暴殄天物”是女先祖留下的遗训,也是信奉“自然生态循环”的海豚人社会的常识。作为历史学家,她知道陆生人不吃鱼的内脏,但那是一个不值得夸奖和效法的习惯,何况,带有鲜血味道的内脏比鱼肉更美味呢。她没注意到,雷齐阿约正惊奇地瞪着她,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厌恶。嗨,一个多可爱的淑女,她大口吞吃了鲜血淋漓的内脏,这会儿正优雅地舔着吻边的血迹呢。

拉姆斯菲尔不愿她看到自己的厌恶表情,忙把脸转过去。杰克曼在专心做鱼汤,趁这个空当儿他仔细观察着四周。270年过去了,这儿基本还是他长眠前的情景。一把已经生锈的镀铬铁椅,一张单人床,几个石凳,一些简单的炊具。屋里很整洁,看来海豚人一直对“雷齐阿约故居”进行着细心地维护。在他和覃良笛决裂之前,在他和覃良笛共同培育海人时,曾在这儿共同生活了近15年。在这张简陋的床上,曾盛过他和覃良笛的云雨之情。那时他和覃良笛都已经改为食用生鱼了(当然鱼的内脏还是要除掉的),但偶尔地,当他们对旧生活的思念过于强烈时,也曾用这些炊具做一次熟食。常常是覃良笛掌勺,她做的中国口味的饭菜真香啊。

现在,这儿没有留下覃良笛的任何痕迹。

痕迹也是有的,是留在海人和海豚人的口传历史中。刚才杰克曼说他是“雷齐阿约”,是海人和海豚人的共同先祖,女先祖覃良笛则是他的助手,这当然是覃良笛的杜撰。她把拉姆斯菲尔冷冻起来(那时文明社会已经崩溃,做到这一点相当困难了),并在遗嘱中留下了“唤醒雷齐阿约的时刻”,而她本人却坦然地选择了鲸葬。看着这一切,他能体会到覃良笛的良苦用心,也能看到覃良笛歉然的目光。她似乎穿过270年的时光来到他的身边,像往常那样温柔地说:忘掉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只留下美好的记忆。好吗?

杰克曼已经把鱼汤做好,热气腾腾,端到他的面前。他说:我不知道陆生人的口味,这是按女先祖留下的食谱做的,不知道能否让你满意。拉姆斯菲尔闻闻,当然没有覃良笛做的饭菜可口,但鱼汤的味道仍刺激着他的嗅觉。竟然有270年没进餐啦?他总是无法从心理上接受这个漫长的时间断裂。他说:勺子呢?劳驾你把勺子拿来。杰克曼很困惑:勺——子?索朗月跃出水面,吱吱地向他解释着,他这才恍然大悟,到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中找出勺子:“是这个吧,我们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已经把勺子的概念忘了。”

这一个小细节最真切地凸现了“今天”和“昨天”的距离。拉姆斯菲尔接过勺子,开玩笑地说:“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顽固,270年之后,还没忘记那些早该抛弃的旧人类的作派,是不是?”

杰克曼笑了,索朗月的脸上也浮出笑纹。这种“海豚的笑容”吸引了拉姆斯菲尔的注视。他过去与海豚的交往不多,仅知道海豚会流泪,但海豚的笑还是第一次看到。随后他想,她当然会笑的,她不是海豚,而是海豚人啊。

5

他吃完了270年来的第一顿饭,夜幕早已沉落。核能源的冷冻装置上,一个小仪表灯幽幽地亮着,给洞壁涂上朦胧的红色。杰克曼和索朗月向他道了晚安,跳入池中消失了。拉姆斯菲尔回到那张床上,躺下睡觉。他原想肯定要失眠的,今天碰到了那么多刺目锥心的事——尤其是那两个数字!6500万海豚人,6500名海人。这两个数字不停地在他眼前跳动着,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神经。270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时无法用想象来补齐。不过,不管是怎样的过程,反正他输了,覃良笛赢了。他似乎看到覃良笛在黑暗中走过来,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不再是温柔,而是怜悯和轻视。

不过他终于入睡了。长期冷冻使他的身体很虚弱,思维也显滞涩。他逼着自己赶紧睡一觉,好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的挑战。他很快入睡。等他一觉醒来,那个透光的小洞中已微露晨光。洞内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杰克曼在为他准备早饭。池中也有轻微的泼水声,那是索朗月在缓缓游动。拉姆斯菲尔坐起身问:

“你们这么早就来了?”